25 枯木逢春

顧從絮也瞧見了:“那金鈴和你的一樣?”

相重鏡快步上前正要細看,那黑衣男人卻将手垂了下去,寬大的袖子遮住手腕。

相重鏡眉頭皺得死緊,他将視線移到男人肩上的浴火鳳凰上,問顧從絮:“那是真鳳凰嗎?”

據他所知,鳳凰和真龍一樣,已經在九州銷聲匿跡多年。

顧從絮神色難得肅然,道:“是。”

相重鏡不再關注那男人手腕上的金鈴,神色越發冷漠:“你能打得過?”

比試臺已經厮打起來,對面那小山似的男人連靈獸都未曾召喚出來,便被黑衣男人随手一擊重重擊飛,整個人砸在堅硬的牆壁上,幾乎留下一個人形。

看臺上的修士全都驚呼一聲。

顧從絮感知了一下那鳳凰的靈力,道:“若是沒有封印,它定不是我的對手。”

相重鏡不知在想什麽,視線漠然地盯着那黑衣男人:“若我沒看錯,他腕上的金鈴紋路和我手上的極其相似。”

顧從絮有些愕然:“他那豈不是你的同族?”

“誰知道呢?”相重鏡垂下眸慢條斯理摸索着手腕上的金鈴,淡淡道, “去意宗宗主當年收養我時,我被人封在靈器匣子裏在落川上飄了許久。能将一個孩子封在匣子裏丢到冰河中的世族,我不敢輕易去認同族。”

顧從絮沒想到相重鏡當年是這麽被丢棄的,看着相重鏡如冰霜似的眸子,恍惚間突然想起來當年相重鏡被封印後第一次清醒時的模樣。

當時幽火已認主,将偌大定魂棺照亮,他卻瞳孔渙散,像是瘋了似的拼命用手去推阖死的棺蓋,最後整個定魂棺上全是他指尖流出的血痕,觸目驚心。

顧從絮雖然恨他将自己封印在靈體上,但對于常年被困在三毒秘境的真龍來說,在秘境或在相重鏡靈體只是區別于牢籠是大是小罷了。

看着相重鏡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還未被相重鏡騷話荼毒的真龍良心尚存,對他保留着一絲同情,猶豫着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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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不去的。”

他只說了一句話,垂死的相重鏡渾身一抖,目光呆滞許久,才仿佛得到了一絲希望似的,猝不及防地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落淚,說了句顧從絮不懂的話。

“這次有人在啊。”

自那之後,相重鏡一無趣了就開始撩撥他,自言自語滿嘴騷話,讓顧從絮痛不欲生,恨不得将之前主動搭話的自己生生掐死。

此前顧從絮不知道相重鏡那句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現在知曉他的身世,才隐約明白了。

相重鏡将手中金鈴解下來放在袖子裏,空着的右手握着腰間懸挂着的靈劍,手指近乎生澀地又一下沒一下敲着劍柄。

他面無表情看着比試臺上已經接近尾聲的厮鬥,那小山似的男人根本不敵黑衣男人,被打得節節敗退,若不是身軀強悍早就吐了一升血。

黑衣男人幾乎用不上鳳凰出場,只是屈指一點,就能讓人如同提線木偶似的,随着他的心思而動。

看客還從未在禦獸大典上看到過這副模樣,面面相觑,滿臉“這是禦獸大典吧,不是那個修士的生死決鬥吧”。

禦獸大典最後兩場決鬥,往往都是罕見靈獸百出,且厮鬥皆是精彩至極的,所有修士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古怪的兩場。

一場是小寵轉圈打滾;

一場則是單方面的蹂躏,靈獸活像是個吉祥物。

已經絕跡上千年的鳳凰出場,本來讓所有看臺上的修士振奮不已,但衆人亢奮期待了許久,竟然只能瞧見黑衣男人在那手指一點點地揍人,鳳凰竟然站在那漫不經心地梳理羽毛,有時候長嘯一聲,還咳出一小簇火苗來。

所有人:“……”

這往哪裏說理去?

很快,黑衣男人許是玩膩了,随手将對手揮到比試臺下去。

轟然一聲作響。

再起不能。

黑衣男人冷傲地一揮袖子,漠然道:“不堪一擊。”

上遙峰的秩正唇角抽動,正要拿着他的玉牌宣布他勝出,就見黑衣男人仿佛還沒嘲諷夠,又說了一句。

“你們九州之人全是這種廢物?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嗎?!”

秩正:“……”

衆人:“……”

這一句簡直像是捅了馬蜂窩,直接有人将靈器不要錢似的往比試臺上砸。

“放肆!大膽!難道你不是九州人嗎?!”

“此人太狂妄了,誰去教他做個人?”

“滾出去!”

靈器和劍意轟隆隆砸到比試臺上,直接将偌大個比試臺砸得起了一陣灰塵,挑釁的男人依然面無表情,周身似乎有護體靈力似的結界,那些靈力竟然靠近不了他分毫。

他冷冷一揮衣袖,擰眉道:“實話都不讓人說?看來九州式微。”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道靈力轟過來。

秩正急得滿頭是汗,根本沒辦法控制這個局面,只好飛快跑去尋宿蠶聲。

黑衣男人對那些傷不到他分毫的攻擊不屑一顧,竟然還有閑情在逗鳥。

直到灰塵散去後,相重鏡不知何時已經出了芥子,正握着劍站在男人對面,淡淡笑着道:“我來和你切磋兩招,如何?”

黑衣男人似乎對這世間所有東西都看不上眼,瞥見相重鏡臉上的面紗,冷笑一聲道:“既然要切磋,何必遮遮掩掩,難道是怕打輸了丢人不成?”

相重鏡笑着道:“您不也帶着面具,難道也是怕打輸了丢人?”

男人:“……”

顧從絮一直很怕相重鏡那張嘴,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出乎自己的意料,經常能将自己憋個半死卻還不能發火。

這一次瞧見他怼別人,不知怎麽突然覺得極其痛快。

男人冷冷道:“你們這種蝼蟻,還不配看到我的臉。”

相重鏡點點頭:“既然如此,那閣下為何還要我以真面目示人?”

男人一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着相重鏡。

此人是在拐着彎罵自己也是蝼蟻?!

黑衣男人怒道:“放肆!”

相重鏡說:“對不住,我失言了。”

男人:“……”

相重鏡說認錯就認錯,态度虔誠,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男人即将爆發的怒氣竟然被他這個态度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別提有多難受了。

黑衣男人沉默半晌,才咬牙切齒道:“我記住你了,你叫什麽名字?”

這便是擺明了要尋仇。

相重鏡也不怕他,笑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顧三更。”

顧從絮:“……”

你名和姓都改到天邊去了!

男人将這個名字念了好幾遍,道:“好,你給我等着。”

相重鏡道:“那閣下名諱?”

男人倨傲道:“蝼蟻不配……”

相重鏡沒等他說完,就善解人意道:“哦,不說沒關系,我也沒興趣知道。”

男人:“……”

顧從絮:“……”

相重鏡這張可惡的嘴在嗆別人時,現在怎麽越聽越順耳?

還沒打,那滿臉倨傲的男人似乎都要被相重鏡氣傷了,幾乎是從齒縫裏飄出來幾個字。

“雲、硯、裏。”

顧從絮察覺到雲硯裏的怒意,道:“你故意惹怒他做什麽?”

相重鏡詫異道:“我沒故意激怒他啊,平日裏和你說話不也是這樣嗎?誰能想到他還沒你經逗,三更,我以後再也不說你無趣了。”

顧從絮:“……”

雲硯裏言語間似乎身份極其尊貴,大概還沒被人這麽羞辱過,當即氣得不想和相重鏡多說一句話,直接擡手招出吉祥物……招出鳳凰,兩指比劍,狠狠朝着相重鏡揮出一道靈力。

相重鏡似乎沒發現,還在慢吞吞召雪狼。

顧從絮本來在生悶氣,瞧見那靈力已經近到眼前了相重鏡還不躲,立刻怒而操控了那只左手,積攢一擊在千鈞一發之際對上那道靈力,替相重鏡擋下了致命的靈力。

雲硯裏那一擊靈力果真和九州的靈力全然不一樣,顧從絮擋下後手指一阖,将那要四散的靈力猛地合攏抓住,從袖子裏探出來半個龍腦袋,“啊嗚”一聲将那靈力直接吞了下去。

他吞完後,竟然詫異地感覺到相重鏡元嬰上的封印松動了一瞬。

顧從絮還沒細想,就聽到相重鏡帶着笑意道:“我就知道你會救我,三更,你這麽好,我要如何報答你?”

顧從絮:“……”

顧從絮臉一紅,立刻将腦袋縮了回去,且把左手給背到相重鏡腰後去,表示我再不幫你了!

相重鏡道:“別摸我的腰。”

顧從絮:“……”

顧從絮幾乎是兇狠地咆哮道:“你別颠倒黑白!我沒有——”

話音剛落,相重鏡已經幹淨利落地用右手拔出劍,瓊廿一極其強悍,哪怕相重鏡沒有絲毫靈力,拿劍刃還是将那道靈力給打歪到一邊去,轟然撞到地上,将石板地都砸出一個巨大的坑來。

可想而知那雲硯裏有多憤怒了。

相重鏡無法和雲硯裏硬碰硬,擋了兩下便往旁邊閃躲,倉促間臉頰上擦了一道灰痕,連衣擺都髒了些。

芥子雅閣的滿秋狹差點要瘋了,罵人的聲音幾乎要穿破芥子傳到外面了。

“混賬!”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

“別攔我——”

相重鏡沒有還手,更沒有召出靈獸,似乎是個沒有靈力的廢人。

這個認知讓雲硯裏憤怒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他索性沒再下死手,反而像是貓逗老鼠似的饒有興致看着相重鏡閃躲。

顧從絮本來還在生氣,見狀又忍無可忍地提醒他:“雪狼呢?”

“他肩上鳳凰壓制着,雪狼無法出來。”

顧從絮一怔。

雲硯裏依然在窮追不舍,看出來了相重鏡的體力不支,便故意用無數細繩似的靈力去纏他的右手,似乎也想将他操控着做成提線木偶。

相重鏡握着劍,視線漠然看向雲硯裏,耳垂上的幽火倏地一閃,緩緩順着玉石爬出來,将即将要纏到身上的靈力燒斷。

就在這時,深思熟慮許久的顧從絮微微咬着牙,道:“你記住了,得到龍骨後便交由我重塑肉身,不要反悔。”

相重鏡眸中全是殺意,他正要握着劍伺機而動,聽到顧從絮這句話眉頭輕輕一蹙。

“什麽意思?”

顧從絮默不作聲。

相重鏡本來還在疑惑,下一瞬便感覺幹涸的經脈仿佛冰雪初融,突然從元嬰流遍全身。

相重鏡一驚,立刻去探查元嬰,發現那原本被龍纏着的元嬰此時已經重獲自由,閃着暖金光芒。

這是六十年來第一次靈力流遍全身的感覺,讓相重鏡直接愣在原地。

六十年前三毒秘境被最信任之人親手封印後,相重鏡便從來都不信任所有人。

在他看來,所有對他好之人皆是另有所圖,他若接受了好意,就要付出更甚的代價。

他怕黑,怕痛,不想讓自己再活得太痛苦。

顧從絮被古怪的法陣封印在相重鏡靈體上,若是擅自從元嬰移開片刻,必定是用了什麽奇怪的秘法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會讓相重鏡的元嬰靈力得到片刻自由。

相重鏡一時間懵在原地,無法理解顧從絮為何要這麽做。

難道不該在做之前,同自己商談好交易報酬嗎?

突然間,顧從絮之前說過的話回蕩在相重鏡耳畔。

“你們人類,無論什麽事都要算的這麽清嗎?”

相重鏡突然張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在顫抖。

似乎随着那重新回來的靈力,他已經冷如冰河的血也緩緩熱了起來。

雲硯裏很快又玩膩了,見相重鏡似乎已經放棄反抗僵在原地,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閃身沖到相重鏡面前,漠然道:“蝼蟻就該在地上趴着,你說對不對?”

他說罷,手中靈力毫不猶豫地朝着相重鏡面門劈下。

看臺上的衆位修士似乎早已預料到了結局,全都驚呼一聲,有的不忍心再看。

在雲硯裏的靈力即将到達的前一瞬,一直低垂着眸子的相重鏡突然張開了眼睛。

那眸中仿佛有火焰燦光,讓人看一眼恍惚瞧見枯木逢春後朝陽披灑青葉上的光澤,溫暖如春風拂過。

相重鏡的笑意頭一回有了溫度,他淡淡道:“閣下說的對……”

話音未落,雲硯裏只瞧見劍光一閃,近在咫尺的相重鏡仿佛如同一縷光似的消散在原地,他甚至未來得及瞧見相重鏡人在那裏,便感覺到肩頭一痛。

鳳凰尖嘯一聲。

相重鏡周身萦繞着紅藍幽火,左手靈劍已穿透雲硯裏的肩膀,在所有人都在失神時,另外一只手按住雲硯裏的肩膀,重重将他按在地上。

瓊廿一劍身鋒利,穿透雲硯裏的肩,将他死死釘在地上。

相重鏡在一片烈火中,墨發紅衣翻飛,面紗下的面容豔麗如妖魅。

他柔聲道:“……蝼蟻就該趴在地上。”

雲硯裏瞳孔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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