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燈盞熄滅
一道白光驟然在相重鏡腦海中炸開,他那自小不穩的神魂也仿佛被什麽強行抽出來,艱難同那抹神魂融合在一起。
無數記憶如浮雲掠影,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逝。
相重鏡拼命地張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記憶的碎片,卻仿佛被人遮住了雙眼,只能從縫隙中窺見光芒最盛的幾片。
一片幽靜住處,一個紅衣男人身披着落地的大氅坐在石凳上,咳了幾聲,聲音輕柔道“你想學?”
面前的石桌上,小小的孔雀憋足了勁開了個屏,點點腦袋“是。”
男人笑了,撐着下颌眸光溫柔地看着孔雀,懶洋洋道“好啊,病中實在無趣,溯一怎麽也不肯讓我出去,索性教教你。”
孔雀忙眼巴巴看他。
紅衣男人輕輕張開懶懶半阖的眸子,漂亮的瞳孔如同花簇綻放,露出一抹蠱惑的靈力。
孔雀只對上那眼睛的一剎那,就呆呆站着不動了。
這便是攝魂。
紅衣男人操控孔雀後,輕啓蒼白的唇,柔聲道“來,雀兒,在桌子上打個滾。”
孔雀呆呆打了個滾。
紅衣男人好像瞧見什麽笑話似的,悶聲笑了起來。
攝魂這種能操控人心的禁術,竟然被他拿來當雜耍瞧。
他笑了沒幾聲,就遭了報應,悶咳起來,唇角緩緩流下一絲血痕。
他仿佛習慣了,漫不經心地抹去,繼續玩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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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重鏡眼前畫面又是一轉,那身形消瘦的紅衣男人正站在高山之巅,從他的視線看去,九州大川仿佛被漆黑的煙霧籠罩。
一只孔雀破開煙霧而來,落在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男人神色漠然,輕聲道“你也要離開嗎?”
孔雀恭敬颔首,口吐人言“我不願化為凡物,除非主人對我用攝魂,我必定追随您。”
男人輕笑“若是如此,我同三毒有何分別?”
他輕輕一震手指,放飛孔雀展翅,喃喃道“走吧。”
“全都走吧。”
他孑然一身,孤身看着孔雀越飛越遠的背影,好一會才笑了起來,語調落寞。
在他背後,是不斷生長的巨大靈樹。
蒼鷹沖天,再次俯沖下來後,那衣帶飄然紅衣男人坐在枯樹上,肩上幽
火躍動,手指撫摸着一條小龍,聲音輕柔,但相重鏡卻能察覺到那人語調中的促狹。
“原來只條小黑龍啊,顏色真漂亮,墨痕似的。”
“你就叫,唔,從絮吧。”
小龍還小,無法理解為什麽自已是黑龍名字卻喚柳絮的絮,它只知道呆呆看着溫柔笑着的主人,乖巧點點小腦袋。
那紅衣男人見狀笑得更溫柔了。
枯樹上的男人和如墨痕似的黑龍緩緩化為煙霧飄散,相重鏡最後一片記憶竟然是他自已的臉。
六十年前還意氣風發的少年正在送葬閣,将自已的一滴心頭血遞給宋有秋。
宋有秋眼巴巴捧着那滴心頭血“三毒秘境死不了人的,你做什麽要給自已買棺材?”
相斂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臉上沒什麽神情“妖族不會将宗主之位交給有男人道侶的人手上,晉楚齡野心很大,他若想當妖族宗主,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我。去意宗八成也留不得我了,秘境不是正好能殺人滅口的絕佳之地嗎?”
宋有秋一邊做本命燈一邊蹙眉道“那你可以不去啊,他們還能拿劍架你脖子逼你去不成?”
相斂又給自已倒了一杯酒“我要去。”
宋有秋“為何?”
相斂捏着杯子的手一頓,呆怔許久,才自言自語道“對啊,我為何……要去?”
明明知道秘境是必死之局,他又為何執意送死?
相斂百思不得其解。
宋有秋将本命燈做好,疑惑道“那你還去嗎?”
相斂幾乎是想也不想“去。”
宋有秋都傻了“所以說到底為什麽?”
相斂自已都不知道為什麽,他眸子放空許久,猶豫着道“秘境裏好像有我必須要找回的……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可他根本不知道秘境中到底有什麽。
陷入記憶中的相重鏡也無法理解,但在最後的視線,他終于瞥見了答案。
燈火通明的房中,相重鏡正面無表情地對着一面水鏡,眸中仿佛繁花綻放。
“去帶他出來,別讓他死。”
“忘掉……”
後面的話根本沒聽清,相重鏡就猛地急喘一口氣清醒了過來。
這些記憶看似漫長,實際上只過了一瞬,相重鏡甚至還未徹底倒下去。
一陣眩暈
再次浮上來,相重鏡渾身都沒有力氣,正等着身體重重砸到地上的痛感,但在落地前一瞬被一雙有力的手勾住了腰身。
相重鏡羽睫動了動,艱難張開眼睛,就對上滿臉不可置信的顧從絮。
相重鏡沖他一笑,正要謝他接住自已,就見顧從絮像是摸到了燙手山芋,手猛地一撒。
相重鏡猝不及防,直接摔到了地上。
相重鏡“……”
顧從絮慌亂得不行,雙手抱緊已經失去光芒的龍骨,急得在山洞裏團團轉,嘴裏還在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
“不對,他不可能是主人!”
“他怎麽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是比九天之上的仙人還要仙氣飄渺,他……不可能!”
“可那神魂為什麽鑽到他身體裏去了,啊,是了,神魂是能相互牽引的,可是,可……咳咳。”
顧從絮慌得岔了氣,捂着脖頸咳個不停,卻還在喃喃着不可能。
相重鏡這下結結實實摔到了腰,半撐着身子幽幽看着轉來轉去的顧從絮,皮笑肉不笑道“從絮,你就是這樣對待你主人的?”
顧從絮像是見了鬼似的看他,聲音都要劈了“不、不是!”
相重鏡扶着腰盤膝坐在地上,似笑非笑道“我們三更和墨痕似的,就叫從絮吧。”
此言一出,顧從絮臉上的神情更驚恐了。
“還抱着那龍骨幹什麽,神魂都沒了。”相重鏡朝着他張開手,勾着唇淡淡道,“來抱我啊。”
顧從絮“……”
顧從絮龍角倏地冒了出來,整張臉都要徹底紅透,僵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就在他想要故技重施逃回相重鏡識海中躲避時,相重鏡看出了他的打算,慢悠悠道“你若是再躲進識海裏和我鬧冷戰,信不信我一輩子都不理你?”
顧從絮“……”
顧從絮渾身一僵,再也不敢動了。
相重鏡見他沒打算逃,朝他勾了勾手指,道“來。”
顧從絮根本不敢靠近,不過去反而還噔噔噔往後退了幾步,抱緊自已的龍骨根本不敢吭聲。
相重鏡唇角抽動,見他這副被吓呆的樣子,好心地沒有再逼他。
“你明白孔雀臨死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嗎?”
顧從絮一邊警惕地看着他一邊慢
吞吞往後退,好像要離他越遠越好,聽到這句話他腳步一頓,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幾乎将整個身子都躲到那塊巨石後面去。
終于尋到安全感後,顧從絮才道“什麽意思?”
相重鏡“……”
相重鏡見他都要躲到洞府外面去了,不得不擡高了聲音“他說他沒撤攝魂,但我那時卻沒有中招,能說明什麽——啧,你離那麽遠做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顧從絮蜷縮一團縮在巨石後面,悶聲道“就這樣說。”
相重鏡“你說什麽?!”
顧從絮“我說,就這樣說!”
相重鏡沒辦法,他又沒辦法用靈力傳音,只好不得已再次擡高了聲音。
“我幼時總是被孤魂野鬼糾纏,八成不是因為神魂不穩,而是神魂不全!”相重鏡說,“我秘境前無法脫離孔雀的攝魂!但從秘境出來後就不受影響了,也許是我在定魂棺中融合了丢失那部分神魂的緣故!咳咳咳。”
顧從絮“……”
巨龍耳尖,被相重鏡這聲音震得耳朵懵懵的。
顧從絮猶豫半天,才擰眉探出半個腦袋來“我能聽到,你別那麽大聲。”
相重鏡“什麽?!你說什麽?!大點聲——”
顧從絮“……”
顧從絮想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從巨石後面出來,挪到了相重鏡十步之外的地方蹲着,小聲嘀咕“這樣能聽到了吧?”
相重鏡嗓子都要喊劈了他才出來,氣得瞪了顧從絮一眼。
顧從絮抱着龍骨不敢看他。
相重鏡喊得有些缺氧,腦子嗡嗡的“我剛才說到哪裏了?”
顧從絮提醒他“咳咳咳。”
相重鏡“……”
相重鏡沒忍住,抓起一塊石頭往顧從絮腦袋上一扔。
顧從絮腦袋沒事,石頭反倒碎成了粉末。
相重鏡還是頭一回被氣成這樣,他默念幾句“不能和他一般見識,冷靜冷靜”這才徹底鎮定下來。
“我方才從那神魂中瞧見了一部分記憶,孔雀的攝魂是一個紅衣男人交給他的。”相重鏡深吸一口氣,道,“孔雀最後一句話,或許也是在向我暗示,我之所以不受他攝魂控制,是因為我便是教他攝魂的人。”
顧從絮試圖垂死掙紮“可是神魂不全
要如何入輪回?”
相重鏡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顧從絮被噎了一下。
相重鏡安靜地看了他半晌,問“你不信我?”
顧從絮不是不信,他知道相重鏡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哄騙自已,但他就是一時半會暫時接受不了。
光風霁月溫柔如春風的主人,和插科打诨不着調的相重鏡……
這兩個任誰都不想聯想成同一個人吧?!
顧從絮嗚咽一聲,覺得自已需要一點時間接受。
他沒吭聲,原地消失,回到了相重鏡的識海中,叼着尾巴翻江倒海,想要将自已之前那些信誓旦旦說相重鏡不是主人的話給吃了。
這也太丢龍了。
現在的相重鏡又是個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自已之前犯得蠢肯定要被他時不時拿出來嘲笑。
一想到這裏,顧從絮只覺得未來黑暗又渺茫。
但他主人并沒有變成孤魂野鬼這一事實還是讓顧從絮整顆心都仿佛重新活了回來,心口砰砰跳,差點要跳出來。
只是片刻時間,方才還心若死灰的惡龍瞬間起死回生,活蹦亂跳得不得了,将識海裏的燈攪和得四處飄。
被留在漆黑洞府中的相重鏡看着顧從絮消失的地方,罕見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相重鏡呆呆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是啊。”相重鏡心間一片漠然,他心想,“我為什麽非要向他證明自已是誰,這不是和我之前自證清白一樣嗎,不信之人哪怕我怎麽解釋都不會信我,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無意義的事,為何要分辨。
相重鏡并非死纏爛打之人,既然說出那麽多證據顧從絮也不肯相信,他說再多也是自取其辱罷了。
他踉跄着站起了身,捂住頭痛欲裂的頭,緩步朝着洞府外面走去。
幽火大概感知到他的情緒,焦急地圍着他轉來轉去,還拼命往他臉頰上蹭,似乎是在安撫他。
相重鏡笑着撫摸兩簇幽火,喃喃道“你們認錯人啦。”
幽火更加着急了,恨不得把他包圍起來溫暖他。
正在識海中翻江倒海的顧從絮似乎察覺到了異樣,微微仰着頭去看識海中那無數的燈盞。
只看了一眼,顧從絮的豎瞳突然縮成針尖似的點。
相重鏡識
海中的燈常年燃燒着,只有方才對着曲行時察覺到冷漠人性才滅了幾盞,不過很快就重新燃燒起來。
而此時,那漫天燈盞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掐滅似的,一盞接一盞地熄滅。
顧從絮愕然看着。
燈盞依然在不停地滅着,時不時滅一盞,沒一會偌大識海的燈盞都滅了大半,往常燈火通明的識海仿佛黃昏降至,光芒甚微。
顧從絮有些懷疑自已的眼睛,忙去看相重鏡。
相重鏡已經走出了洞府,正用幽火認真地将那害人不淺的法陣燒掉,雖然沒了龍骨神魂震懾,但還是燒了以防萬一。
他已經燒完,看起來心情很好地順着幽火開辟出來的一條小道往去意宗走。
相重鏡習慣了一人,對周圍的黑暗再懼怕面上也絲毫不顯,只是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
顧從絮在識海中呆呆地接過一盞已經熄滅的燈盞,愣了半晌,心尖又酸又疼。
後山太黑,相重鏡走得極快,活像是背後有鬼在追他似的,那股無名的恐懼仿佛一雙大手緊緊握住他的心髒,讓他差點呼吸不過來。
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憑空出現,一把握住了相重鏡的手腕。
相重鏡渾身一個激靈,吓得雙腿險些軟了,連頭都不敢回。
識海中的燈都被吓滅了好幾盞。
顧從絮見狀連忙道“是我啊。”
相重鏡聽到熟悉的聲音,那險些跳出心口的心髒這才緩緩掉了回去,他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故作鎮定,回頭借着幽火看顧從絮“怎麽了?”
顧從絮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十分猶豫。
相重鏡眼底冰冷,根本沒有平日裏想要挑弄顧從絮的沖動,他擰眉道“說話,我要回去了。”
顧從絮怕他生氣,微微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緊,期期艾艾小聲說了一句話。
“你……嗎?”
相重鏡沒聽清“什麽?”
顧從絮猶豫地擡起頭,對上相重鏡冰冷如琉璃的眸子,突然一狠心,閉着眼睛大聲開口。
“我說,你想要看我叼着尾巴自已吞自已嗎?!”
聲音響徹山間,将一旁栖息的靈獸都被吓飛了。
相重鏡“……”
相重鏡“???”
作者有話要說相吞啊,我喜歡看雜耍。b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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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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