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靈柳龍息

相重鏡被那句滿是奶氣的“爹”吓得不輕,坐在榻上撐着額頭劇烈喘息,墨發披下,幾乎将他單薄的身子整個遮住。

顧從絮被摔得七葷八素,掙紮着爬起來化為人形,咬着牙陰恻恻道:“相、重、鏡——”

相重鏡腦海一片混沌,喘了半天都沒清醒,聽到有人說話,立刻迷迷瞪瞪捂住耳朵,唯恐再聽到那句震到他天靈蓋的“爹”。

顧從絮舌尖抵着上颚,扶着摔疼的腦袋爬起來,沉着臉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着相重鏡,等着他給自己一個說法。

只是他左等右等,非但沒等到說法,反而眼睜睜看着相重鏡閉着眼睛往後一倒,竟然再次往被子裏縮,看起來似乎又要睡覺。

顧從絮:“……”

顧從絮咬牙切齒地坐在床沿,瞪着相重鏡,道:“別睡了,你都睡了兩日了!”

相重鏡小聲嘟囔一句什麽,翻了個身背對着顧從絮繼續睡。

顧從絮眉頭越皺越緊,見相重鏡将腦袋都埋在被子裏去了,一副不願意搭理他的樣子,冷笑一聲,将手指放在了被沿。

相重鏡迷迷糊糊,根本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年,滿腦子都是淩亂的記憶,最後定格在頂着蛋殼的小龍腦袋上。

他好像醉酒似的,腦子一點不會轉,甚至還有些害怕地想:“那龍崽子是我生的嗎?”

要不然為什麽一條龍要喚他爹?

這個認知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相劍尊吓得腰都軟了,渾身都在哆嗦。

就在他努力清醒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的腰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蹭,相重鏡迷茫地伸出手将腰間的被子撐出一個小鼓包。

視線微微一瞥,便和一個搭在他側腰線上的小龍腦袋對上了視線。

相重鏡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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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從絮還以為他在逃避:“別以為躲起來就行了,出來,我們算算賬。”

相重鏡神色呆滞,連瞳孔都是渙散無神的。

顧從絮擰眉:“你不會忘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麽吧……”

話音剛落,相重鏡猛地回神,慘叫一聲,一把拽住顧從絮的腦袋,掀開被子扔了出去。

顧從絮再次撞到床柱上,同樣的位置緩緩滑下來。

顧從絮:“……”

看、看來是沒忘記。

好在真龍皮糙肉厚,沒被撞出個好歹來,他再次化為人形坐在地上,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咬着牙道:“你故意的吧?”

相重鏡墨發淩亂,裹着被子愕然看向顧從絮好半天,視線的迷霧終于散去。

他徹底清醒了。

相重鏡抖着聲音道:“你、你剛才叫我什麽?”

顧從絮瞪他:“你希望我叫你什麽?劍尊?”

相重鏡迷茫看了顧從絮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顧從絮見他回過神了,立刻追問:“你方才為何摔我?”

相重鏡正在揉眉心,含糊道:“我哪有摔你?”

顧從絮被氣樂了,正要和他算賬,門外傳來滿秋狹的聲音:“重鏡,醒了?”

相重鏡含糊應了聲:“嗯。”

他身上的陰氣已經消散,高燒也退去,整個身子舒爽不少,應該是在昏迷時被喂了藥。

滿秋狹推開門走進來,手指上戴着薄薄的手套,捏着一枝槐花走了過來。

“鐵海棠派小鬼來給你遞消息,你瞧瞧。”

一聽到鐵海棠,相重鏡忙放下手,伸出手就要去拿那槐花,旁邊的顧從絮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厲鬼的信你也敢上手拿,還怕自己體內的陰氣不夠多嗎?”

他說着,自己将槐花接了過來,手指輕輕一彈,槐花立刻化為一張折疊好的紙錢,上面全是森然的陰氣——若是相重鏡真的用手去碰,八成又要再睡上兩天。

相重鏡縮回了被打回的手,雖然不疼,卻莫名讓他覺得手背發燙。

顧從絮已經給他念完了信,道:“你怎麽看?”

相重鏡迷茫回神:“啊?什麽?我沒聽見。”

“……”顧從絮氣得又瞪他一眼,将手中的信直接捏成粉末,一口吞了那四處亂跑的陰氣,“鐵海棠已經查到了當年仙君的事,但好像說事關重大,她的魂魄不能離開槐樹下,要你親自過去一趟。去嗎?”

相重鏡自然要去,但又想起自己幾乎要散架的神魂,又将視線看向滿秋狹,争取他的意見。

滿秋狹随口道:“行啊,怎麽不行?”

相重鏡:“那神魂?”

“這個很好辦啊。”滿秋狹道,“那些陰氣也是欺軟怕硬的,真龍威壓之強,你讓龍給你渡一口龍息不就成了?”

顧從絮:“……”

相重鏡:“……”

相重鏡不可置信,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什麽?”

顧從絮聽清了,面無表情看着滿秋狹,耳根已經悄悄紅了。

“龍息啊。”滿秋狹好像沒看出來相重鏡的震驚,語調十分随意,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只是一口就能讓你撐一天,很劃算啊。”

相重鏡:“……”

相重鏡幽幽看向滿秋狹:“若是讓我知道除了龍息還有其他法子,我會……”

滿秋狹對相重鏡的威脅從來不放在心上,哪怕殺了他或者燒了無盡樓都不會讓他動一動眉梢。

但這回,相重鏡卻話鋒一轉,道:“我會這樣。”

滿秋狹滿不在乎地去看,就瞧見巴掌長的黑龍契紋仿佛影子似的緩緩從相重鏡身上爬出來,在滿秋狹驚恐的視線中一點點爬上相重鏡那如雪如玉似的臉蛋上。

最後,黑色龍紋安安靜靜盤在相重鏡頰邊,不動了。

滿秋狹:“……”

滿秋狹差點瘋了。

在他眼中,那黑色的契紋簡直算得上是雪白雪地上的黑腳印,硬生生将相重鏡那值兩萬點的臉攔腰折了一半。

“還有!除了龍息還有其他的!”滿秋狹都要慘叫了,沖上前捧着相重鏡的臉蛋,眼圈微紅,急促道,“靈柳的種子!你去宋有秋那要一顆靈柳的種子,含在口中就可以了!”

相重鏡似笑非笑看他。

一旁的顧從絮似乎有些失望地皺了皺眉,耳根的紅暈立刻退去。

相重鏡将契紋弄了下去,滿秋狹這才松了一口氣,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相重鏡去隔壁宋有秋那要了一顆靈柳種子,和顧從絮一起再次去了槐樹下。

鐵海棠已經在槐樹下等他了,見他終于過來,眼睛比燈盞還亮,一面保持端莊的模樣一面偷偷掐勤娘的手,眸裏都要泛着淚光了。

這回相重鏡沒有再穿那單薄的女裝,一身豔紅紅衣,外面罩着龍紋黑袍,墨發束冠,鐵海棠看了一眼,像是被箭射中似的,“啊”了一聲往後倒去。

勤娘早有準備,一把扶住她,讓她直直立在地上,沒有丢人的暈倒。

相重鏡口中含着一顆如琉璃珠子似的靈柳種子,果然如同滿秋狹所說,那槐樹下彌漫四周的陰氣沒有靠近他一縷,連一絲寒冷都察覺不到。

相重鏡已經走到了鐵海棠身邊,寒暄了兩句。

鐵海棠一副暈暈乎乎的模樣緊盯着相重鏡,耳畔根本沒聽到相重鏡在說什麽,還是勤娘戳了戳她的腰,她才如夢初醒。

“劍尊晨安!”鐵海棠大聲道,“吃了嗎?!”

相重鏡沒想到鬼修的打招呼方式和凡世也這麽相像,愣了一下,認真回道:“我早已辟谷。”

鐵海棠:“……”

盤在相重鏡手腕上的顧從絮也:“……”

相重鏡好像在對待女孩子時,總是能将天聊死,滿臉正色,一點都沒有平日裏對待顧從絮的滿嘴騷話。

鐵海棠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她臉頰都紅了,垂着腦袋,從牙縫裏飄出來幾個字:“劍尊,請。”

再一次在“仙人劍尊”面前丢了人,鐵海棠都怕自己說話大點聲,就能被相重鏡聽出來自己語調中的哭腔和懊惱。

相重鏡跟着鐵海棠進了槐樹下的小世界,那待客廳堂布置的似乎又精美了些,不過相重鏡已經沒精力去看了,一坐下問道:“那仙君之事,真的已經查到了嗎?”

因為口中含着靈柳珠子,他的聲音難免有些含糊,勉強能聽得出來。

顧從絮本來窩在袖子裏發呆,聽到聲音探出半個腦袋,像是魔怔似的将視線落在相重鏡那削薄的唇上。

“說話都聽不清。”顧從絮莫名有些悶悶不樂,無意識地想着,“那珠子有什麽好的,還不如我的龍息好用。”

鐵海棠乖乖跪坐在相重鏡對面,害羞地偷偷看相重鏡,聞言忙點頭:“嗯嗯!能查的都查到啦!”

勤娘捧着一堆槐花枝過來,奉給鐵海棠。

鐵海棠拿起一枝來,垂着眸似乎在看上面的字,好一會才道:“您要查的仙君,是千年守護地脈的門派宗主。地脈有三次被三毒火侵蝕,其中兩次皆是他用陣法熄滅的,為此還重傷修養了許多年,所以他才被人尊稱為仙君。”

相重鏡沉吟。

鐵海棠還在往下看:“仙君接管宗主之位時才十九歲,名喚……唔?”

她愣了一下,詫異看向相重鏡。

相重鏡:“怎?”

鐵海棠猶豫一瞬,才繼續道。

“名喚,相重鏡。”

相重鏡一愣,唇齒間含着的靈柳種子被他無意中地阖齒一咬,竟然直直碎在了口中。

輕輕一咬之後傳來的琉璃破碎聲,才讓相重鏡意識到這玩意是個易碎物,正要張開唇試圖挽救,卻感覺到唇齒間一股柳葉的苦澀氣息彌漫其中。

靈柳是用靈泉澆灌出來的,種子不像尋常柳樹種子一樣,反而只是一團有柳枝氣息的靈力,咬碎後那團靈力直接散在口中,周身也仿佛有柳絮似的碎光将他整個人包裹。

相重鏡心裏一咯噔,暗叫糟了。

光芒逐漸消失,随之而來的,是槐樹下無處不在的陰氣,朝着相重鏡枯涸的靈脈中兇猛灌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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