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五只團子 憂思
三月前,吏部上折子言明成都府路轉運使薛弘傑突遭惡疾不幸離世。
薛弘傑為官清廉,在任期間又多有建樹。其時,先帝早有将他升調回京的旨意,只都被其婉言謝絕。驟然收到訃告,趙宸惋惜能臣英年早逝之際,為顯皇恩浩蕩,還着人從他的私庫中挑選出一尊玉佛作為撫恤金賜給薛弘傑的家眷。
如此看來,這薛六那獨女嗎?怎的她父親作風光明磊落又有經緯之才,她卻這般行為無狀?哼,占盡朕的便宜!
趙宸将有猜測,下一刻就聽平嬷嬷又道:“若是二爺在世,見姑娘遭如此對待,定然痛心不已。”
在母親離世後,薛碧微與父親相依為命近九載,情分深厚自是不必言說,可在外人面前她都未有失态之時,眼下也就是在自己人跟前才難免露出哀痛之意,“嬷嬷,爹爹…”
“平日裏莫要時常念叨他老人家,若當真在天有靈,爹爹走得也不會安心。”
美人含愁,一雙杏眼像是閃着波光。趙宸抿着小嘴,暗觑她一眼,莫名想要出聲安慰卻不知如何啓齒。
他的父皇離世也不過一年半載,雖然老頭子偶爾煩人了些,可若是沒有他的遮風避雨,趙宸自覺很難在風雲詭變的後宮前朝中生存下來。
總是驚驚乍乍的趙小宸也沒了聲響,這方寸大小的浴房,驀地沉浸在一片哀傷的氣氛中。
緬懷逝者是一回事,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薛碧微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将洗白白又香噴噴的趙宸裹上絨毯抱回自己的寝房裏。
喻杏着手給他穿好寝衣,接着薛碧微又拿了個做工精細的陶瓷小罐過來,将上面的蓋子打開,瞬間聞到一股怡人的玫瑰清香。
她挖了一匙乳白的膏體,在自個兒手上搓熱了就往趙宸的臉上、手上抹。趙宸往時可沒機會見這姑娘家的玩意兒,也不知道是何物,忙偏頭躲閃。
薛碧微揪着他,“汴京的天兒寒冷又燥,必須得擦潤膚的羊脂膏子才不會皴裂生瘡,豚兒乖,聽姐姐的話。”
她細細的塗抹,連趙宸小胖手的指縫也不放過。
趙小宸心裏甜蜜蜜的,“姐姐真溫柔啊,像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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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宸對亡母有着些微細碎的印象,那是個柔情似水、行事妥帖、說話溫婉的女子,跟薛六的不拘小節全然不沾邊,因而他反駁道:“并無相像之處。”
“你就是成心挑剔。”趙小宸哼哼。
四歲的小豆丁什麽都不懂,趙宸懶怠與他争辯。
這邊平嬷嬷見薛碧微有意将趙宸安置在她的寝房,便問道:“姑娘,小郎君在何處歇寝?”
薛碧微早有打算,回道:“他住在我屋裏便是,我去外間軟榻上安置。”
疏影居極小,整處院落攏共只有一間連着書房的正屋面積稍大,另外有下人居住的東廂及作它用的雜物間。
後院倒是還有一間小廚房,不過那也是許氏未免旁人說三道四,後來新建的。是以,在寒冬臘月裏才免去了薛碧微等人路途遙遠的去大廚房提的膳,回來後卻成了冷羹冷炙的尴尬。
趙宸也算半個小主子,因而這院裏确實沒有能讓他住的地兒。
接着,薛碧微又補充道:“待豚兒再大些,便把書房挪出來給他用。”這話只是說說罷了,待往後形勢有變,指不定他們早就逃離了侯府。
姑娘考慮的周到,平嬷嬷也就沒了二話,細致的為趙宸布置好新的鋪陳,便又去準備薛碧微要用的寝具。
眼看時辰不早,薛碧微便吩咐喻杏道,“喻杏,你幫豚兒絞幹頭發。”話音一落,她轉身往浴房走去。
自己才從裏面出來,她怎麽又進去了?哪怕趙宸頂着三頭身的皮囊,也掩蓋不了他內裏實則是十七歲少年郎的本質。雖說他未經人事,卻也偶然看過話本子裏的那些風花雪月事。只見不知他的思緒飄向何處,漸漸的那張玉白小臉又偷偷紅了個徹底。
刻漏已至三更。
屋外不知何時起了風,攜卷着雲層罩住那輪亮白玉盤。
薛碧微躺在榻上久久未眠,白日裏的經歷此刻想起都如夢如幻帶着一絲不真切,可腦子裏的記憶告訴她,都是真的。
及笄後被送入宮是真的;在一場暗無天日的雨夜被強迫奪了清白也是真的;甚至幾年後在異域他鄉生不如死也是真的。
廊檐上燈籠裏的燭火已然熄滅,同時還被夜風吹得“誇啦”作響,混合着“刷刷”的竹葉聲,在這個寂靜無人的夜裏,往薛碧微的心上更添一筆濃重的對未來的惶恐和茫然。
裏間的趙宸也了無睡意,天潢貴胄,不信鬼神亦不信人。
往時他只當那被父皇看重的高僧是沽名釣譽之徒,便是将固魂玉佩随身攜帶也不過是安撫父皇的心。
可如今的遭遇卻不得不讓他對離魂之說深信不疑,只是現下又如何解釋趙小宸的存在?自己原本的身子去了哪裏?是否順利被帶回宮中?
從薛六等人的口中他已經确定自己所處的年月與他離魂前無異,也就意味着趙小宸的出現才是意外,那他是因何種契機才能跨越時間的界限?太子莫名消失,父皇定會心急如焚,他又該如何應對此事?龍體會否因此有恙?
其實,趙宸眼下最為擔心的是在他失蹤的這半日的宮裏的情形。朝堂內外虎視眈眈之人甚多,若讓人知曉天子只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那江山易主不過是須臾之事。
明日,明日一定要尋了機會與暗衛聯系。
…
北風呼嘯一夜,天兒比昨日更冷了些。院子裏落了一地的枯黃葉,各處瓦片,泥地裏還覆着晶瑩潔白的冰霜。
老太君喜靜,因而府中晚輩逢初一、十五才去遠山院請安。
今日逢十,又是休沐。
思及此,薛碧微縮在暖和的被褥裏更是不願動彈。她過幾日便要入太學讀書,清閑的日子是一日少過一日,可得好生珍惜。
待打更的頭陀手持鐵牌再一次經過平遠候府外的巷道,平嬷嬷掀簾進得屋子來。
一大一小都未見有起身的跡象,她無奈道:“姑娘,老奴熬了您愛吃的雪菜雞肉粥,快起身用早膳了。”
小山包似的被褥微微動了動,薛碧微哼着模糊不清的鼻音道:“再睡會兒。”
平嬷嬷又勸,“便是您不餓,豚兒也餓不得呀?”
這邊喻杏端着裝了熱水的銅盆進屋,她知道姑娘慣會賴床,便直接去裏間看趙宸起了沒有。
小團子睡相不好,四仰八叉的躺着,褥子壓在他身下,若不是屋裏炭火燒的足,指不定得着涼。
趙宸睡眠尚可,只周遭一有動靜,他便會驚醒。眼下睜開迷蒙的雙眼,發現自己仍在平遠候府,心底不免湧上一陣難過和失望。
與之相伴而來的就是,登基以來一直勤勤勉勉的少年天子難得産生了懈怠罷工的心思。
先帝對趙宸寄望甚深,待他如珠如寶可也嚴加管教,每日五更起讀書,再随同議政處理國事,至亥初方才入睡。
是以,一年當中趙宸甚少有機會能睡到日頭高照之時。
喻杏輕聲細語的喚了他一聲,他應也不應,小身子一翻,便又閉上眼睡着了。
“嬷嬷,如何是好?”喻杏哭笑不得的對平嬷嬷道。
平嬷嬷慣來将薛碧微看作自己親生的一般,半點委屈都不忍心讓她受。現下又來了個小的,對他也是真心喜歡,故而她搖搖頭,“由着他們再睡會兒。”
天光大亮,日頭盡出。
疏影居雖偏,但采光極好,陽光灑滿小院,甚至還會跳進屋子裏去,将內裏都照得亮亮堂堂的。
薛碧微和趙宸二人總算精神抖擻的起身梳洗,而後齊齊在桌前落座。
“眼下幾時了?”她問道。
漏刻滴滴答答的,喻杏瞥了一眼,“隅中将近午時了。”
薛碧微聞言點點頭,咽下嘴裏的芙蓉糕,又問平嬷嬷,“嬷嬷,父親交給我的那些鋪子所在的街巷,你可都打聽清楚方位了?”
“那是自然,”平嬷嬷道,“姑娘今日想出門去瞧瞧?”
趙宸默不作聲的喝粥,聞言耳朵一動,與薛六時時待在一塊兒,他也沒能有機會留下與暗衛聯系的暗號,此番待她離開不正合适?
薛碧微點頭,“去瞧瞧罷。”
“可要告知老太君?”
她答道:“與伯娘也要知會一聲,只說是外出為豚兒置辦些旁的物什。”
趙宸心道,狡猾的薛六,竟拿朕做借口。不過,看在你對朕還不算差,朕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
末了,他清清嗓問道:“姐姐,我不願外出。”
“怎的了?”薛碧微聞言認真看着他,“怕冷嗎?”
“累。”
今日要去的地方不少,他短手短腳的跟着自己确實不容易,薛碧微便道:“好罷,你乖乖待在府裏,姐姐讓嬷嬷照看你。”
趙宸無聲點頭。
膳後,薛碧微換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帶着喻杏出府。
汴京好些時候未有今日這般明媚的太陽,一路走來,遇到的下人都比平日裏多。
将要出垂花門,就有侍女匆匆而來,對薛碧微福了福身道:“六姑娘安。”
“五姑娘并其他幾位姑娘現下在湖心亭談天品茶,特命奴婢前來邀請六姑娘。”
薛碧微直覺想拒絕,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将不喜表現在明面上,指不定日後更難應付薛妙雲等人,她繼而點點頭,“帶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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