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六十四只團子失常
第64章 . 六十四只團子 失常
先皇祭儀用時近一個時辰。
午後逐漸聚集的雲層, 色彩轉而由淺至深。黑雲裹挾着勢不可擋的巨風,造成汴京方圓百裏遮天蔽日的景象。
天子禦駕被迫滞留帝陵。
窗外狂風肆虐,屋頂有幾處琉璃瓦不堪重負而被卷起飛向天際;行宮內的百年古木也被撼動了挺直粗壯的軀幹, 樹冠随風傾擺。
晴天變黑日,空氣潮濕, 壓抑而沉悶。宮婢們井然有序的點燃殿內放置的銅枝燈, 後又魚貫而出。
趙宸端坐于榻, 身前是跪伏着請罪而瑟瑟發抖的司天監監正,“陛下,微臣入司天監二十載, 觀星無數, 測算尋常氣象幾乎無有出錯之時, 故而今日之異象, 微臣、微臣也不知緣由。”
他話音将落, 忽見一攜着火光似圓球的閃電當空劈下,緊接着便是巨聲雷鳴,直震得人心肝發顫。豆大的雨點先緩後急,砸向房頂屋檐,砰砰作響, 不過須臾,地面就蓄積起一股股湍急的水流,往低處争先恐後的流去。
監正被驚得渾身一抖,縮作一團。他久未聽見趙宸回應,不自覺地抹了把額角的冷汗道:“陛、陛下, 微臣認為,夏日多雨,另有龍星騰空之故, 使得、使得氣候變化無常…”這話說到最後監正心虛不已,直想呼自己嘴巴。
每到夏季,蒼龍七宿群星閃亮,在南方升至一年中的最高點,似是振翅翺翔。因《廣雅》中說:“有翼曰應龍”,是以古人便将此時的龍星比作應龍。
傳說中黃帝與蚩尤大戰,兩方僵持不下。應龍擅蓄水,前來相助黃帝。後蚩尤戰敗,應龍又在戰事中損耗過大,難以飛天,便居于南方。
因而,南方多雨,北地少水。
陛下博聞廣識,如此敷衍之辭,他又怎會不知其中真假。況且在先帝祭祀中天象突變,于陛下威名有損,雖說讓人始料不及,但也算司天監的責任範圍,監正可不得承擔陛下怒火?
監正自知今日難逃一劫,不免心下惶惶。
果不其然,趙宸冷嗤道:“哼,張監正,朕不管平日如何。”
“可是在父皇的祭儀之上出了變故,旁人要如何看待朕?父皇不滿朕這兒子不成?還是朕暴斂橫征,有違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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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重帽子扣下來,監正更是抖如篩糠,害怕得臉都貼到了地上,他連連告罪,“微臣惶恐!”
“陛下,絕非如此!帝星璀璨,四周又有紫氣充沛萦繞,此乃國運強盛之勢。”
“陛下安心,待微臣今夜再觀天象,為陛下蔔卦問吉,定然能防住悠悠衆口。”
趙宸本也不欲與他為難,監正雖為人不太正經,當差卻是兢兢業業。
他見此人心思活絡,便道:“退下吧。”
監正如蒙大赦,大喜過望下連連叩首告退。
蘇祿欽暗觑趙宸的臉色,斟酌一瞬道:“陛下,老奴認為,眼下這風雲突變之怪象,竟與去歲您無端昏倒之時大同小異。”
趙宸早有了同一猜測,他想,趙小宸約莫是要回去了。
那小鬼此時在微微那裏,若是他乍然消失,也不知微微面對這等怪事是何反應?害怕?恐懼?或是她曉得自己與豚兒實為一人之事實了嗎?
“嗯,豚兒便是那時候來的,”趙宸神情泛着淡淡的低落,鳳眸微斂,“今日又是如此,他應當能回去了。”
蘇祿欽聞言,不期然就熱了眼眶,不好禦前失儀,他背過身拭了拭溢出的淚花,“便是奴婢舍不得殿下,但此地到底非他歸路,且再不用受東躲西藏之苦。”
“只殿下一去,奴婢憂心陛下龍體…”
“王壁的行蹤查探到了嗎?”趙宸突然問。
此前經薛碧微提醒,他便着人暗查那與趙容一同謀反逼宮的殿前都指揮使王壁,沒成想除卻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外,就再無其他線索。
加之瑾王府的那條密道,在趙宇察覺可能被人發現後,如今也形同虛設。趙宸原本打算從此兩方面着手以便對付趙宇,然現實不盡人意,一時變得棘手起來。
“卿統領今日還未傳書入京。”蘇祿欽道,“就此前的密道而言,有多人多地反映見過形如王壁之人。”
“若王壁茍活于世,會否已知曉陛下在追查其蹤跡,故而使了障眼法迷惑陛下耳目?”
聞言,趙宸沉吟片刻道:“命卿九撤大部回京,沿途自各地入京關口、近道篩查可疑之人。”
蘇祿欽拱手應是。
不消片刻,只聽他又道:“趙宇在京中的産業...”
此時又一道閃電應聲而下,恰好落在正殿庭院間,那讓驟雨打得零落的嬌花沒能躲過這道天劫,瞬時滋滋冒着火光燃燒起來。
“都給朕尋個由頭查封了。”
眼下掌握不了趙宇不臣的切實證據,難道他就沒了別的法子撒氣不成?
待雨勢稍減,趙宸便準備先行回京。
蘇祿欽一面為他穿戴蓑衣等雨具,一面道:“這雨來的快,去的也急,陛下何須着急這一時半會兒?”
“微微對朕尚有不滿,又突逢豚兒消失,她不明所以之下,還不知如何惶惑,朕放心不下。”
趙宸與他不多廢話,再囑咐幾句緊要之事,便在親衛的陪同下匆匆離開。
由帝陵一路向東,電閃雷鳴之勢盡退,大雨也漸趨減緩。
趙宸策馬飛奔至汴京西水門時,眼前正是雨後初霁,霞光漫射的景象。
鬧市不得縱馬,一行人只得打馬慢行。
因這場雨來勢突然,雷光閃電也異常兇猛,所過之處,還能見到許多百姓正爬高踩低的修繕自己房屋,打掃庭院。
先前被風吹倒的茶肆涼棚已重新歸置完整,內裏坐了兩三個人吃茶,隐約還能聽到他們在與老板議論,一年中見到的這兩次怪象。
“小老頭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愣般怪異的急雨,吞天滅地,咱們尋常百姓全無反抗之能。”
“自當今登基後,夏有洪澇,冬有雪害,而今才五月天呢,就莫名下起了這駭人的雷雨,今歲的收成,怕是不好咯!”
“洪澇雪害又非甚罕見事,怎的是聖上之過?且不說聖上出生之時紅雲不散,龍吟三日不絕,只談他登基以來,吏治清明,百姓富足喜樂,就足以證明聖上是位明君。”
“聖上高居九重宮殿之上,離我等老百姓确實遠了些,且這位陛下年少又甚少露面于人前,你怎知他的所作所為不是旁人輔佐,我卻覺着瑾王是真正賢明之人,當然,論才華,昭王當屬第一。”
“呵,井底之蛙。”
親衛上前禀報道:“陛下,屬下擔心不明真相之人經有心人唆使後,使京城傳言四起,會否暗中蹲守嫌疑之人?”
趙宸解下蓑衣、鬥笠遞給親衛,略一颔首,“可。”
平遠侯府正門的影壁年久失修,方才在暴雨中坍塌了,此時家仆匠人繞着那道殘垣七嘴八舌,還有五大三粗的婆子在高聲傳達着主家的命令。
趙宸輕車熟路的繞到侯府偏門,翻身下馬。
平日裏侯府采買多從這道門進出,到夜間落鎖前都是虛虛的搭着鐵扣,府裏守衛也松散至極,因而哪怕是在白日,趙宸明目張膽的跳牆而入也未有人發覺。
薛碧微的院子偏僻,他起先還時不時的隐匿身形,越到後,幹脆大搖大擺,猶如在自家禦花園閑庭信步一般。
疏影居的湘妃竹在春日裏長高了一茬,叢叢疊疊的從院牆後冒出頭來。枝頭彎垂而下,在地上形成一道陰涼。竹葉經雨水洗刷後,碧綠喜人,反着潔淨的光。
趙宸悄步靠近院門,側耳細聽內裏的動靜,未能聽見孩童的稚言稚語,也無其他交談之聲。
僅有一老一少兩名女子的斂息走動,做手裏的活計時也注意着不弄出擾人都響動。
趙宸心中的猜測,似是得到了驗證。他半抿着唇,退後繞至牆下,略一縱身,便跳進了院子。
薛碧微住來疏影居後,空閑時在院裏種了不少喜愛的花草,平日裏又靜音料理,誰知讓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毀了大半。
平嬷嬷和喻杏一人掃着地上的淤泥,一人在整理着花盆植物。
見趙宸從天而降,她倆人被受到不小的驚吓,待回過神來紛紛福身行禮。
“微微呢,”趙宸微一颔首,問道。
“在屋裏。”
喻杏與平嬷嬷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最終她答道,“姑娘領着小公子午睡呢,先頭還好好兒的,到奴婢去叫醒時,姑娘卻不讓奴婢靠近。”
“且門窗都管得嚴嚴實實的,這都一個多時辰了。奴婢實在擔心姑娘是否出了意外!”
“我去見她。”
趙宸說完,也不等二仆反應,幾步來到正屋前,單手推門而入,伴随着“吱呀”聲,光線湧入室內,讓死寂的空氣多了些活力。
香爐靜靜的燃着,熏香很淡,他循着這清冷梅香斂步往薛碧微寝房走。
冬日裏擋風用的厚錦簾不知何時讓水晶珠簾代替,撩動間,珠翠相碰,帶起如落玉盤的清脆聲響。
外間窗邊軟榻上側卧着一名身姿婀娜的少女,她一動不動,似乎對周遭聲響恍若未覺。
趙宸走得近了些,借着微光看到她那偶有顫動的雙睫,如若不然,還以為她在夢中不知世事。
她無聲無息,如同一只沒有靈魂的精美玉雕。
略略環視一圈,不見趙小宸的身影,趙宸終是确定,那吵得人腦仁發疼的小鬼已經離開了。
他顧不得心底氤氲出的淡淡傷感,眼裏只有薛碧微的模樣。
他緩緩在薛碧微身前蹲下,凝視她的臉龐。眼角猶有未幹的淚痕,鴉黑羽睫也凝在一起,趙宸的心瞬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撅住,狠厲揉搓。他的喉頭湧動着千言萬語,卻不是該如何起頭訴說,只能又輕又緩的啞聲喚道:“微微,我來了。”
薛碧微的眼神失了焦距,往日顧盼神飛的雙眸滿目空洞,不見光彩,趙宸一再喚她都未得到半點回應。
他不免心下大駭,胡亂猜測趙小宸消失時是何種驚駭吓人的場面,讓薛碧微如此失魂落魄。
趙宸到底是急了,他握着她的雙臂輕推,锲而不舍道:“微微,是我。”
“你別吓我好不好?”
“我來看你了,我向你賠罪,你想要如何罰我,都任你打罵可好?”
無動于衷。
薛碧微曾經的或嗔或怒,或喜或憂,在趙宸眼裏既鮮活而又靈動,是他認為的世間最能讓人的心為之沉淪的女子。他唯恐趙小宸的離去給她帶來了不可轉圜的傷害與沖擊,也顧不得君子之禮,起身斜坐着将薛碧微摟在懷裏,輕怕她的臉,一刻不肯停歇的在她耳邊喊,“微微。”
“薛碧微。”
“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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