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年少 再見
單季秋和陸允穿着隔離服進了ICU的高級病房裏。
病床上的老人被一群管子包圍着, 口鼻扣着氧氣罩。呼吸淡淡一層鋪在罩內,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
偌大的病房裏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耳邊是讓人心悸難耐的儀器發出“滴——滴——滴”的聲音。
陪床護士交代他們不要亂碰後, 就走了出去給他們單獨說話的時間。
這個點其實是不能探病的, 單季秋之前的那通電話是打給單兆斌的,讓他拜托了院長給的他們探病時間。
陸允看到病床上的沈素約, 立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成了拳頭。指骨因為用力過猛而泛着白,青筋凸顯。
他知道這是車禍造成的結果, 他卻恨自己為什麽當時沒在她們的身邊。
“肇事司機已經抓了, 等候庭審。”單季秋沉靜地看着沈素約, 對陸允說, “外婆現在情況也暫時穩定了,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不過沒關系,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會放棄的。”
陸允往前走了幾步,看向沈素約, 明知道她聽不見,還是對他說了起來:“外婆, 我回來了, 您睜開眼睛看看我呗。我這次拿了滿分金牌, 您不表揚表揚我?這次的題目可不簡單, 我其實也沒十足的把握, 特別是有一道題……”
單季秋站在陸允身後, 看着絮絮叨叨的他和病床上一言不發的外婆有些恍惚。
怎麽就這麽調換了過來, 平日裏可不是這樣的啊!
那道故作輕松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鑽進她的耳中,本想讓這一切成為一場夢,可偏偏它卻是這麽的真真切切。
不過須臾, 單季秋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驀地就紅了。
她背過身去,仰起頭,睜大了眼睛,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
探病的時間始終有限,單季秋跟陸允離開了ICU,脫掉隔離服,往外走去。
ICU這邊是人跡寥寥,只有值班的醫護還在矜矜業業的工作着,基本上看不到來往的家屬和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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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與燈火相伴,便是與悲傷共情。
兩人走出了ICU大門,踏出冰冷的白光,融入冷清的月光之下。
臨近十二點的夜晚,風終于不再狂熱,帶來了絲絲微涼。
洗去了白日裏的潮熱氣息,卻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就這樣,沉默了一路,陸允率先開了口:“我這兒還有些錢,回頭我拿給你,應該能撐一些日子。至于其他的,我……”
“我認回我爸了。”單季秋突如其來的一句打斷了陸允的話,也讓他驀地止住了腳步。
“什麽?”陸允轉身瞧着單季秋問。
兩人此刻停在了一面人工湖邊,湖水清湛,假山秀麗。
湖的四周燈管泛着淡淡的光暈,波光粼粼下有能隐約看見錦鯉。
光線折過來,正巧投射在他們的臉上和身上,卻也為他們點亮了彼此眼底各異的複雜思緒。
單季秋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看向陸允:“這不挺好的事。我爸這些年其實一直在找我。現在他找到我了,想認回我,也是理所應當的。就像如果你媽媽也回來找你……”
她沒說完,像是在掩蓋什麽情緒,須臾幾秒才繼續開口:“畢竟都是骨肉至親,還能恨一輩子?”
“我不會。”陸允斬釘截鐵,垂眸瞧着單季秋,一字一句地問,“你也問問你的心,這些真是你的心裏話?”
單季秋抿了抿唇斂眸,喉間有些哽咽。待這股子難過被強壓下去以後,她才扯着笑意擡頭對上陸允的深眸。
“你能不能別每次都拆穿我,挺沒勁的。”
單季秋嗓子還泛着痛,說話也不敢太用力,面上的表情盡量顯得不讓人擔心的雲淡風輕:“單兆斌,他是唯一有能力讓外婆接受最好最優治療的人。他有錢人脈廣,就像剛才,如果不是因為他,你認為我們能進的去ICU。”
她轉身面向人工湖,扯着自嘲的笑:“原來,有錢真的能使鬼推磨。”
“對了。”單季秋偏頭望向陸允,換了話題,“還沒恭喜你,又拿金牌了。”
陸允看着單季秋現在的樣子,心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底氣。
驕傲自信如他,可眼下的他完全沒辦法跟她實力雄厚的父親相提并論。
成績好又如何?能保送清華又如何?靠自己賺錢又如何?
到頭來他所有的能力和實力根本不足她那個名聲赫赫的父親的萬分之一。
想把她留在身邊,卻又舍不得再看她吃苦傷心。
可恨的是,就算他曾經換了她的簽,命運依然還是不會放過她。
在這一刻,陸允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種無能為力的痛到底有多痛徹心扉。
“本來你也可以。”陸允說。
“我那不是放棄了麽。”單季秋說。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陸允問。
“去厘大退學,回單家。至于之後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我現在什麽都無所謂,只要我爸能讓外婆好好的,他想怎麽安排都行。”
單季秋認命的一笑,轉而問陸允:“你呢?什麽時候回北京。”
“過兩天。”
單季秋轉回頭看向湖面,點了點頭:“挺好的。”
從此以後天南地北,他們各自生活,擁有不再同路的未來。
這樣,也,挺好的。
如此優秀的他,一定會在他那閃閃發光的世界裏所向披靡,一往無前。
然後,他也一定會在星辰大海裏遇上那個讓他滿心歡喜的,不給他添麻煩的,能幫得上他的,與他匹敵的那種溫柔美好的女孩子。過上未來不再有單季秋搗亂的璀璨人生。
這樣,其實,挺好的。
他,是值得奔赴最好的。
而不是,像她這樣,總是給身邊的人帶去厄運和傷害的,不吉利也不幸運的人。
她已經親手一片片拔掉了自己的羽毛,她不能再去傷害他的羽翼。
幸好,他從來就不曾喜歡過她。而她也不會成為他人生中的那段遺憾和羁絆。
時間是遺忘的一劑良藥,再刻骨銘心的感情也敵不過時間洪流的打磨淡化,又何況是他們。
單季秋想,他會很快就會忘了她,而她也會努力去忘了他。
喜歡從來就不是擁有,而是希望被喜歡的那個能夠幸福。
不再打擾,不添麻煩,不成為阻礙,便是她留給自己最後的尊嚴和退路。
這樣,真的,挺好的。
此刻,周邊的花草樹木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左右大幅度搖曳。沉默已久的天際被猝不及防的閃電劈下一道口子,轉瞬即逝的亮光又消失在這片墨色裏。
而人工湖畔的少年和少女卻誰也沒被劈開真心袒露人前。
縱使心有千千緒,在彼此面前也只能将其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咫尺的距離卻被無形的現實隔成了難以逾越的深淵。
而他們卻站在萬丈深淵的兩端,誰也不敢再往前跨一步。
從不懼怕自己萬劫不複,卻唯恐對方會粉身碎骨。
“陸允。”
單季秋光是喊這兩個字都像是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她不敢看他,更告誡自己不能哭。她不動聲色地将雙手背後,手指甲陷在手背上,卻在強顏歡笑。
“這一晃,我們也認識十多年了吧,老實說挺開心的。但是我們終究是長大了,總歸是要過各自的生活,而我也應該獨自去面對我的生活。”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但我不喜歡不告而別,我叫你來就是想好好跟你道個別。”
“謝謝你這麽多年的照顧,以後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少熬點兒夜。”
“還有啊,交個靠譜的女朋友吧,但別像鄧文文那種,不适合你。”
“以後你結婚記得請我啊,這種人生大事我就算來不了也肯定會給你包個大紅包的……”
陸允就這麽一瞬不瞬地盯着單季秋憔悴的側臉,這些話讓他感到意外,又覺得情理之中。
他薄唇翕動,卻怎麽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單季秋喉間有些哽咽,她快說不下去了。
人的一生是漫長的旅程,一段旅程一段人,遇見和分別是永恒不變的定律。
而到最後,人始終還是會回到一個人。
明白成長的那一剎那起,人就得獨自扛起它帶給自己無法言說的厚重感,走向未知的未來。
而過去的人和事自然而然也會在告別以後,随之漸行漸遠。
這是誰也不可逆的現實。
曾經也幻想過跟他分別的種種場面,可是原來真到了這一刻,才恍悟這一切竟然是這麽的殘酷。
單季秋轉身,伸出手朝向陸允:“我這邊也走不開,就不去送你了。就在這兒說再見吧,你多保重。”
陸允看着眼前的這只纖細的手,影影綽綽下還能看到手背上青色下面的針孔。
就仿若是直接紮進了他的心髒似的,滲出細細密密的疼。
他伸手,回握住姑娘柔軟的小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溫熱和指尖的微涼,想記住這個溫度和感覺。
單季秋被少年的大手握住,修長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背上。
就在她準備放手的時候,忽的一霎,她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往前拉扯過去。
就這麽,毫無預兆地撞進了面前這個懷抱之中。
單季秋先是一怔,感受到身前的寬闊和堅固。
下一秒,她眼尾就氤氲上了一層濕紅,漸漸地往眼底滲透而去。
後背是少年強健的臂膀不松不緊地将她攏在懷中。
單季秋泛酸的鼻尖磕在他的頸窩處,鼻息處是熟悉的,只屬于他的淡淡薄荷味。
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和胳膊上的溫度。
而她的雙手,卻自始至終垂在身側。
不敢觸碰,怕一碰就舍不得放手了。
響雷在頭頂經過,像是在計時提醒他們是時候分開了。
“好。我說過,你做的任何決定,我都尊重。”
耳邊是少年在這片倏然靜谧的夜色中沉沉地輕聲低語:“你也多保重,結婚……我一定請你。”
“再見,單季秋。”
話畢,陸允松開單季秋,不再看她一眼。
他轉身,邁着長腿頭也不回,一路向前。
……
淩晨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伴随着驚雷閃電和狂風四起。
它們似乎都在觀看着這場異常平靜的道別。
可能正是因為過于平靜了,才拼命想要弄出點兒動靜來渲染一下此刻的氣氛。
單季秋立在原地,望着那道颀長的背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想要努力記住他最後留給她的樣子。
直到,少年徹底消失在她的全部視線之中,一滴雨水才不打招呼地滴在她的臉頰上。
他說,他結婚一定請她。
單季秋仰起頭,雙眼不受控制地顫抖和發燙。
又一滴雨水打在她眼角剛好滾落出的淚珠上,彼此混在一起滑落了下去,不知是雨還是淚。
雨串毫不留情地灑向大地,而一直保持着筆直站立一動不動的少女,終是低了頭,彎了腰,曲了膝蓋。
失掉全身力氣蹲了下去,将整張臉埋在臂彎之中,啜泣之聲也淹沒在這片盛大的雨海裏。
水星始終要回到它孤獨的軌跡,而太陽永遠耀眼燦爛,洛希極限就是我們之間的距離。
阿允哥哥,很遺憾無法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
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有你在的這段記憶是有多麽的美好。
認識你是我這一生最為幸運的事。
喜歡上你也是我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
今日的告別,就當做是我為與你共處的整個兒時與青春年少裏的心動,畫上的句號。
至此,我的青春也應該結束了。
再見,我的年少。
再見,我的少年。
山水一程,祝你未來萬事順遂,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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