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遇
離開上蔡郡之後,李斯日夜兼程,風塵仆仆,終于在半個月後到達蘭陵。
再臨繁華的蘭陵城,李斯心中沒有了上一世的羨豔震驚,他捂着早已饑腸辘辘的肚子,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找到一家客棧,準備先去填飽肚子,再去拜見荀卿。
剛進客棧,李斯便看見一群文士正圍在一張食案前,似乎在論辯什麽,李斯一時好奇,也圍了過去,正好聽見一位文士在慷慨陳詞:“爾等法家卻主張嚴刑峻法,重君而輕民,好利而惡害,不重禮儀,不尊王道。如今各國苛政如虎,戰亂不休,背信棄義,皆為爾等法家之禍。如此謬論,實為不仁不義的妾婦之道,禽獸之學!”
話剛落音,就聽見周圍發出一陣陣響亮的喝彩聲,那位文士得意洋洋的掃視一圈,重新跪坐下來,将挑釁的目光投向那與他相辯之人身上。
一聽是在罵法家的,李斯頓時來了興趣,也忘記了自己正處于饑餓的狀态,側耳等待着與儒生相辯之人的回答。
但等了半天,卻沒有聽見回答。
難道是被那儒生辯的啞口無言了?失望的搖了搖頭,李斯在心裏想道,連這都招架不住,這樣的論辯不聽也罷。
正當李斯轉身準備離去,一個艱難而緩慢聲音在房間中響起:“儒以,以,文……”
還沒待那人說完,那儒生用一陣大笑聲打斷了他的話,輕蔑的道:“大名鼎鼎的韓國公子,荀卿的得意門生——韓非,不過如此啊!”
在聽到那人聲音的瞬間,李斯的腳步便已驟然停下,再聽到那儒生的話,李斯疾步走回去,撥開圍在一邊看熱鬧幾個書生,往裏一瞧,李斯眼眸睜大,那跪坐在食案前俊美青年,不正是他的師兄韓非嗎?
就這樣呆呆的看了好一會,李斯的心情才稍稍平複了一些,曾經想象過無數種與韓非再次相見的場景,試想過無數次應該怎麽開口說出第一句話,但在真正看到那張熟悉臉龐的瞬間,李斯的喉頭卻有些哽咽了。
腦海中再次浮現韓非臨死時的模樣,原本意氣風發的貴胄公子,那個時候卻已經是不人不鬼。果然,直到今天,他還是無法釋懷韓非的死,即使,那并不是誰的錯。
以身殉國,那也是韓非自己的選擇。
“儒,以文,文亂……”
“怎麽,韓非,你竟是被我辯駁的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嗎,你不是很厲害嗎?”又聽見那儒生有意再次打斷韓非的話,語氣咄咄逼人。
垂下的手緊握了起來,李斯這下可以确定了,那儒生就是有意欺負韓非一個不善言談的人,靠着打壓名聲在外的韓非來提升自己的名氣。看到韓非被這樣的小人欺負,重生以來,李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生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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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着被打斷兩次,瞥見那些人蔑視的目光,聽着那些人嗡嗡的議論之聲,就算是韓非,也是有些面色微紅,如坐針氈起來。
愣了半晌,韓非再次張口,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儒生更加得意,他眯着眼含着笑,正準備說些什麽,另一邊,李斯緊握的拳頭突然松開,接着,響亮的聲音從圍觀的人群中傳來。
“儒以文亂法,空談誤國,不愧是當世大僞厚顏之學!”
此句一出,竟是擲地有聲,旅店中一時鴉雀無聲,只留下哪句“大僞厚顏之學”回蕩在衆人耳邊。
過了許久,那儒生才喘着粗氣猛的站了起來,指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道:“好一個‘大僞厚顏之學’!閣下不妨出來說話,也好讓我們大家一睹閣下是哪位聖賢,竟有如此之大的口氣!”
圍觀的衆人紛紛屏息以待,想看看是哪位名士竟然敢口出如此狂言,就連跪坐着的韓非也微微坐起了些。
人群分開,卻見一個衣衫褴褛的青年從人群後走了出來,他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泥土,雖是蓬頭垢面,眼神中充滿銳氣,整個人好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寶劍,即使蒙着塵,也擋不住那傲然銳利的氣質。
他昂着頭闊步走上前,冷冷的看了一眼儒生,恃傲的道:“在下李斯,上蔡郡無名小卒是也。”
“上蔡李斯?你們可曾聽過?”儒生向衆人問道。
圍觀的文士門面面相觑,紛紛議論道:“李斯?何人?聞所未聞啊!”
“我當是哪位大師,原來不過是個無名小卒!”一聽衆人皆不知李斯,儒生嗤笑道。
李斯沒有理會儒生的嘲諷和衆人的議論之聲,他對韓非一拱手:“今日得見韓非,君之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韓非稍帶感激的看了一眼李斯,站起來,也拱手緩緩道:“君過獎,君之,風采,不遜于非。”
韓非正處劣勢,李斯卻有意重韓非而輕儒生,此舉無異于當面掌掴儒生一記響亮的耳光,儒生的臉色驟然一黑,只想着要給這狂妄的無名小卒一點顏色瞧瞧。
他不再針對韓非,轉而對李斯冷笑道:“閣下既然斥儒學為僞學,想必是有不遜于聖賢之言的真知灼見,閣下不妨說說,吾等皆洗耳恭聽。”
這儒生雖說要“洗耳恭聽”,聽似褒獎,卻是似褒實貶,他有意将李斯的話與聖賢之言相提并論,先給他扣上個“不遜于聖賢的”大帽子,就是要李斯被這頂大帽子壓的下不了臺來。
但是,李斯是誰?
他是大秦的丞相,大秦帝國的二號人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他眼中,聖賢又算得上什麽?聖賢之傳書,李斯焚之,聖賢之門徒,李斯坑之!
至于面前的這個儒生,在李斯眼中也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若不是不忍見韓非受辱,此等小人,李斯壓根不屑與他浪費口舌。
李斯傲然一笑,朗聲辯道:“儒家以文章仁義定天下之是非,不遵國法,是為以文亂法。
儒家以一己之理度天下之衆事,不分國情,是為空談誤國。
儒家滿口民貴君輕仁義禮智,卻又宣揚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說是重義輕利不計得失,卻又四處是孜孜求官,惶惶乎如喪家之犬,如此反複無常,言行不一,是為大僞。
儒家罵盡天下之學說,唯尊一己之學為國之大道,是為厚顏。如此大僞厚顏之學,只會空談亂法,無一治國之良策,竟也敢拿出說事,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話已落音,周圍卻依舊是一片靜默,李斯這段語說的有理有據,把儒家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罵個狗血淋頭,還讓人找不出一點可以反駁的地方。
過了許久,才聽到一位文士吼道:“說的好!“這句喝彩聲猶如一記響雷,将衆人驀然驚醒,随即,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持久響亮的喝彩鼓掌聲,一時間,小小的客棧中竟然是人聲鼎沸,喝彩聲震天。
過了良久,喝彩聲漸弱,李斯才揚着下巴對面前的儒生問道:“爾,無話可說了嗎?”
讓你罵法家,讓你欺負韓非,現在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吧!
雖然口中不說,但李斯心裏卻解恨的這樣想着。
那儒生張口想要與李斯相辯,卻又說無可說,臉上青紅交加,一時羞愧難當。他胡亂對着李斯一拱手,便灰溜溜的拔腳離去,看着他狼狽離去的身影,客棧中又爆發出一陣哄笑聲。
哄笑聲漸停,那些圍觀的文士見論戰結束,也就散去了,只留下韓非一人,還立于原地。
過了一會,韓非走到李斯面前,肅然鞠了一躬。
李斯趕忙伸手去扶,口中連忙說道:“李斯何能,竟受如此大禮!”
只有李斯心裏知道,他的那些言論,多半還是借用了韓非以後的著作,論人情世故,韓非不如自己,但是論著書立作和氣死人不償命功力,韓非絕對遠勝于他。
但韓非卻無比認真的說道:“君之大才,受得。”
韓非生平很少誇人,但眼前這人,卻讓他在一天之內連贊兩次。這人第一次開口辯駁時,韓非驚異于這人像是與自己心意相同,竟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當他第二次論辯時,韓非心中的驚異變成了狂喜。
“這李斯,絕非池中物,他的學問本事,恐怕不遜于我!”
所有,待衆人散去後,唯獨韓非沒走,一方面,他想表達自己的謝意,更重要的是,韓非有預感,這個人,将成為改變他一生的人,或是知己,或是勁敵,他們的命運,注定緊緊糾纏。
看着一臉認真是韓非,李斯無奈的嘆了口氣,自己的師兄是個倔脾氣,自己又不能将真相說出,對于這個話題,李斯幹脆避而不談,于是他轉而向韓非請求道:“斯從上蔡郡來到蘭陵,是為了拜荀卿為師,修習帝王之術。早就聽聞韓兄是荀子高徒,不知可否帶我拜見荀卿。”
确定李斯也是來蘭陵求學的,韓非欣喜異常,他一把抓着李斯的手便往外走,恨不得李斯立馬拜到荀卿進入學宮與他作伴。
“韓……韓兄!等等!”
韓非停下腳步,一臉困惑。
李斯不好意思的說:“今日進城光顧論戰,我……還未進食……”
話剛落音,李斯的肚子竟恰好非常配合的發出一串咕咕聲。
韓非愣了愣,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着韓非笑的如此開心,李斯想起,似乎就算是上輩子剛到蘭陵的時候,自己也沒落魄的連飯都沒吃到,如今卻被餓的肚子咕咕叫,還是當着師兄韓非的面!思至此處,李斯也跟着大笑了起來,二人就在這大街上,笑的前仰後合,笑的無所顧忌。
不時有路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無不感嘆:“看這二人相貌堂堂四肢健全,竟是瘋癫之人,可惜可惜!”
李斯一聽,握着韓非的手,反而笑的更歡了。
回想前世,從離開蘭陵之後,自己每天都活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李斯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大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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