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韓王
太子韓安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韓非回到府中書房中的時候,李斯正對着案上的竹簡發呆,晃動的火光照射在李斯的臉上,朦朦胧胧的臉龐,讓韓非猛然心悸,愣愣的對着李斯看了好一會,韓非才出聲叫道:“師弟。”
“師兄,結果如何?”李斯趕忙回過神來,朝韓非問道,而韓非回答的語氣中,是滿滿的失望。
“韓安對強國之術沒有什麽興趣,對術治和疲秦之策的興趣卻是大大的,一國太子太子都是如此,就更不用說其他人了,這樣也怪不得韓國一直是六國最弱了。”
韓國,擁有着全天下最大的鐵礦,最精良的兵器,但君臣只想着玩弄權術,算計他國,根本不想着自己應該如何富強起來,後來,韓國就是因此而亡的。
“不管怎麽說,吸引韓王注意的目的,應該算是達到了吧。”
“下次面見韓王的時候,被問到如何治國,我又該怎麽回答呢?對于變法之事,依舊要只字不提嗎?”
明明已經學成回國,自己最得意的東西卻不能拿出去,這讓韓非越說越激動。
李斯無奈的勸慰韓非道:“韓兄不必激憤,如今天下,除卻秦國,無一國不是談變法而色變,就算有變,也不變其根本。韓兄須記得,面見韓王之時,切勿言及變法之事。”
韓非苦笑問道:“不談變法,還能說什麽?”
李斯大笑搖頭道:“法治,吏治,術治,這三樣都是法家的精髓,除了變法之外的其他兩樣,師兄可以暢所欲言,把這些年師兄所學到的,通通告訴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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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韓王的召見比韓非想象中的要快,第二天的清晨,一輛轺車便停在了韓非宅邸門前,一位青衣使者上前敲門,前來開門老仆趕忙請使者入內等候,自己則入韓非寝殿通報。
雖然韓非與李斯已經不是在蒼山學館,但二人卻依舊同室而居,關系依舊親密。
自從李斯到來,韓非每日與他在寝殿中論辯,二人經常争論的面紅耳赤,從前總是冷冷清清的寬大寝殿,如今竟變的熱鬧許多。
前一天晚上,二人飲酒至深夜,李斯剛剛起身便聽見殿外老仆的聲音:“公子,有使者求見。”
李斯忙将韓非推醒:“一定是韓王的使者,師兄快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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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中的韓非迷迷糊糊的嘟囔道:“什麽使者,不想見……不想見……一群害蟲而已……”
李斯哭笑不得,又拍又推又叫了半天卻怎麽也弄不醒韓非。
韓王使者等候的時間越來越長,中途,老仆又來催了一回。李斯有些焦急的繞着寝殿轉了一圈,卻看見桌子上的還未喝完的酒壺。
拎着酒壺回去,李斯對着還在呼呼大睡的韓非道:“怎麽叫都叫不醒你,師弟無奈,也只能用此法。師兄,你可別怪我。”
說完,便将酒壺中剩餘的酒盡數往韓非臉上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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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轺車辚辚駛進新鄭王城,韓非随韓王使者進入現任韓王處理國事的偏殿,剛進殿,卻見一身着錦袍中年男子斜躺在一大榻之上,他身前是一堆滿卷卷竹簡的黑色大案。
這位中年男子便是現任韓王,韓非的王叔,史稱韓桓惠王。
韓非闊步上前,昂然拱手道:“韓非參見王叔。”
韓桓惠王聽見韓非的聲音,将手中正在批閱的竹簡放下,微微一擡眼,渾濁的眼睛微微眯着,細細端詳韓非良久,才淡淡一笑道:“非兒學成歸來,怎不主動來看看王叔,還非要王叔請你來。”
韓非趕忙拱手解釋道:“韓非才疏學淺,不敢貿然觐見,唯恐非但不能為王叔分憂,反而叨擾了王叔。”
韓桓惠王有些詫異盯着韓非看了會,才慢悠悠的道:“安兒所言果然沒錯,你小子這次歸國後,和三年前的狂妄荒誕相比,竟像是換個人似的,如此,也不枉王叔将你送去蘭陵修學。”
韓非羞愧的道:“從前是韓非淺薄了,辜負了王叔厚望,韓非慚愧。”
見韓非竟如此謙遜,韓桓惠王面露喜色,卻還是忍不住斥責韓非道:“小子知錯了就好,從前小小年紀便如此狂妄,妄言要學那申不害變法。變法變法,變法有何好,祖宗之法,反正本王是不願變!”
韓非尚未提及變法,韓桓惠王便已将對變法之厭惡表露無遺,這讓韓非心裏一沉,臉色一黯,深感在韓國推行變法之艱難。同時,他也慶幸自己聽了李斯的話,沒有主動言及變法。
見韓非面色黯淡,韓桓惠王只當是自己斥責的話有些重了,再想到韓非先前也是因為年少無知而妄言變法,語氣也不由和藹了許多:“聽太子安說非兒你欲獻疲秦之良策,你且說來聽聽。”
“王叔,疲秦之策貴在時機。長平之戰後,雖然秦國三次攻趙皆敗,國力大損,但如今,老秦王威嚴尚在,政事尚穩,也無大災,縱有疲秦良策也是事倍功半,不如待到老秦王薨了,秦國朝野不穩之時,再見機行疲秦亂秦之策,不遲。”
韓桓惠王思怵片刻,沉聲道:“确實是這個理。非兒,你師從荀子三年修習興邦治國之術,也當學有所成。該當如何才能從虎狼之國口中保全韓國,你可有良策?”
韓非沉吟片刻,驀然跪倒伏地高聲道:“王叔,欲存韓,必先強韓!韓國不自強,何以保全韓國!”
韓桓惠王臉色一沉,厲聲喝道:“強韓,你倒說說怎麽強韓?靠變法?”
韓非繼續伏地道:“整頓吏治,加強集權。”
說完這句,韓非便不再言語,他死死盯着地面,等待着韓桓惠王的回答。
一陣衣服的窸窣聲後,腳步聲慢慢走近,韓非看見一雙名貴的靴子出現在他面前,停頓片刻後,一雙幹瘦的手慢慢的扶起了韓非。
韓非站了起來,卻依舊低垂着頭。
“具體要如何去做?” 韓桓惠王疲憊而又蒼老的聲音從韓非耳邊傳來。
“王叔!”
韓非猛的擡頭,卻看到了韓桓惠王那張滿布皺紋又幹又瘦的臉。韓非驀然發現,他的叔叔,看起來比三年前蒼老太多了,壓在他肩膀上的重擔,讓正處于壯年的韓桓惠王看起來更像一個垂暮老人。
韓桓惠王長嘆一聲道:“韓國自立國起已經經歷了百餘年,周圍群強環繞,韓氏一族只得在夾縫中求生存,如今更有秦國虎視眈眈屢次進犯,如此存亡之秋,王叔…王叔也不想做亡國之君啊!”
說完,韓桓惠王穩一穩情緒,指着右手邊的大案道:“你先入座,再具體言之如何整頓吏治,加強集權!若小子果真有才在理,我便讓你放手去做!讓那些敢妄言我韓氏一族無大才救國之士的人統統閉上嘴!”
===
韓非的宅邸中,李斯不安的在大門前的院子裏踱來踱去,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韓非清晨入宮,眼看現在天已黑透,卻還不見他回來。
此刻,李斯心中已經列出了無數種可能性。
最好的可能無非是韓非已經被韓王委以重任,賜予高官高爵。
而最壞的可能,便是韓非那個不會察言觀色的牛脾氣沒有聽他勸告,在韓王面前妄言變法之事,而且還大罵韓國公卿大臣,最後被惱怒的韓王處決了。
回想前世韓非入秦時,那副對誰都油鹽不進的冷淡傲慢模樣,李斯覺得,還是後者可能性比較大。
不過,韓非畢竟是韓國貴胄,又無大錯,應該不會被處決,頂多受點皮肉之苦……
正當李斯做各種猜想之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李斯趕忙前去開門。
門外是臉色陰沉,神情黯淡的韓非。
李斯看韓非衣裝整潔,走路也與平常無異,并不像是被打了。
但再看韓非臉色如此難看,李斯在心中猜想,莫非是韓王不願用他?不應如此啊,據他所知,那韓桓惠王雖厭惡變法,對法家學說卻也是比較推崇的。就算他再怎麽糊塗,卻也看不出韓非是不世出的治國領政大才嗎?
算了,空想無用,還不如直接問韓非,如果韓王果真不用韓非,大不了他拉着韓非一起去秦國,或者幹脆隐居山林。
想到這,李斯平靜問道:“師兄,這次的結果如何?”
韓非深深看了李斯一眼,眼中無喜無悲:“韓王與我暢談新政一整天,任我為司寇,爵同上大夫,主持新政,整吏治,強君權。”
李斯驚愕道:“師兄,這是好事啊!”
随後,他又不滿的嘟囔道:“升官這麽快,貴族就是貴族。”語氣中帶着些許的酸味。想他前世剛剛入秦做官之時,可是做了好幾年的天天跟着秦王馬車後面跑的郎官,後來才漸漸升至長史,他升官的速度與剛入仕便官拜司寇的韓非相比,簡直就是雲泥之別啊!
韓非并沒有聽到李斯的小聲嘟囔,他的心緒已經被今天傍晚韓王所說的話擾亂。
之所以韓非會愁眉不展,一方面是因為,韓非深知,雖然韓王給了他官位爵位和權力,但是韓國宗族利益錯綜複雜,所說是新政,推行起來也會有很大的阻力,一不小心,他便會萬劫不複。
而另一方面,确是因為韓桓惠王在他将要退下時所說的話。
韓非現在還記得,就在他與韓桓惠王商讨完新政之後,正準備起身退下時,韓王微微一笑問道:“非兒,你剛剛進殿時孤便聞你身上好重的酒味,你歸國這幾天閉門不出,也不來觐見王叔,莫不是天天與哪位佳人在家中飲酒作樂?”
韓非的臉微微一紅,拱手解釋道:“王叔莫調笑韓非。韓非從蘭陵歸國時,有一師弟與韓非一起入韓,名叫李斯,楚國人,現在正暫住于韓非家中。至于韓非身上的酒味。”話語微微一頓,又繼續道,“是因為我那師弟将酒倒在韓非身上,以使韓非速速起身觐見王叔。”
“哈哈哈,你那師弟倒也有意思,我昨夜也聽安兒說了那李斯。既然是非兒的師弟,必定是才華橫溢之士,正好現在安兒尚缺一老師,不如讓你那師弟李斯做安兒的老師,幫孤教導那小子,你看如何?”
韓王已經如此說了,韓非又能怎拒絕,無奈之下,他只得道:“韓非替師弟謝過我王。”
韓非就知道,太子韓安果然是沒有那麽容易就死心的,為了能夠再次見到韓非府中的那人,從韓非那裏離開之後,韓安連夜趕到王宮中觐見韓王,一是為了将韓非的情況告訴父王,而也是為了求韓王能夠同意讓那人做自己的老師。
韓安的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那人是荀子門下,才華不比韓非王兄差,更重要的原因則是,如果他做了自己的老師,他們就可以每天都見面了……
“我做太子韓安的老師?”李斯詫異的問道。
“這是韓王的意思。”韓非無奈,那個時候,韓王那種語氣,與其說是為了征求自己的意見,倒不如說是韓王的命令。
“那也不錯啊,我可以替師兄關注韓安的情況。”
出乎韓非意料的是,李斯沒有感到半點為難,欣然接受了自己新的職業。
那什麽都不清楚的輕松語氣,讓韓非稍稍松了一口氣。
看來,李斯還不知道韓安對他的感情,如果這樣的話,即使李斯做了韓安的老師,結果也不會怎麽樣的。
這麽多年來,韓非第一次慶幸,李斯在感情方面是那麽的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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