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落子勿悔(四)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落出征那天,獨孤叡站在城樓之上,目送秦落和二十多萬黑羽軍離開。
兩軍對峙,已經大大小小打了不下十來次,雙方傷亡都不小。
秦落束了冠、身着一身再簡單不過的素袍與狐披,站在沙山上,望着琅琊山的方向,若有所思。
太陽即将西沉,懸在天與地相接處,欲落不落。
大漠傍晚的風呼嘯着吹來,将她的衣袍吹的簌簌直響,她卻不在意,只站在那裏,不聞、不動。
塵沙起,聽到身後傳來疾奔而來、以及勒馬嘶鳴的聲音,秦落這才回過身,看着來人,淡淡笑道:“耶律兄別來無恙。”
如今已是蚩丹可汗的耶律骁眉目之間多了些無法言說的陰戾,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在手足相殘中踩着莘莘白骨走到至今的,眼前的青年男子已然沒了當初建業初見時那份桀骜不馴。
他朝秦落粲然一笑,明明又恍如當初:“承蒙挂念,一切都好。”
兩人一前一後望着大漠日落時的風光,久久沒有說話。
不遠處蜿蜒起伏的沙地上如波浪一般,一層又一層,上面還留着深淺不一的各種腳印,一直蔓延到望不到的地方。
深藍色的長空之上點綴着幾朵灰淺不一的雲,落日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就連地上的黃沙也金燦燦的。
餘晖映襯在落日下的那朵大灰雲上,變成了大烏雲,頗添了幾分“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更襯得地上的黃沙在落日揮灑不到的地方晦暗分明。
良久,秦落道:“曾年少輕狂時,與耶律兄打賭,那是何等的肆意猖狂。”
耶律骁笑了笑,嘆道:“是啊,只是回不去了。”
秦落側身,颔首,對耶律骁道:“我與耶律兄再打個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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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骁是極聰明之人,很快便明白秦落話中之意,笑道:“這可是一場豪賭,若我贏了如何?”
秦落道:“你我有生之年,你蚩丹鐵騎不得踏入鳳鳴關與北秦邊境,以大漠為界,我北秦百姓亦不踏入你琅琊山與西域國土半步,不知耶律兄意下如何?”
耶律骁有些無奈的搖頭而笑,這女子确如初見時的狡黠,嘆道:“這倒像是個穩賠不賺的買賣。”然後問道:“若我輸了,你又當如何?”
秦落心道,耶律兄是個通透人。
只聽秦落悠悠的道:“耶律兄,我們中原以三十年為一世,必世而後仁,便是這個道理,我不求永生永世,三十年!只要三十年,夠不夠?你我以這場生死之戰,用三十年換北秦與蚩丹互不相犯,如何?”
是啊,他們的國家和百姓已經經不起戰争的摧殘了,他們比誰都明白他們的國家都太需要休養生息了。
他們是馬背上的游牧民族,終年以黃沙為伴,比誰都向往中原的“春風又綠江南岸”。
只是這一路走來,反對他實行“漢化”的人不在少數,他殺了不少人,可是這些人之前有,現在有,以後還會有,是殺不盡的。
為什麽他們的殺戮與美好憧憬,卻需要別人的國家與無辜百姓付出代價?
罷,任性這回又何妨。
耶律骁爽朗笑着伸出手,道:“擊掌為鑒,天上日月與這琅琊山的黃沙為昭,若違此誓,我蚩丹引以為傲的琅琊山腹地亦不複存。”
秦落擡手,互相擊了三下掌,拱手朝耶律骁鄭重作了一揖,這才緩緩道:“耶律兄,沙場別後,但願你我再也不見,今生、緣盡于此。”
很多年後,耶律兄坐在北秦皇都的茶館裏,聽人說起她的傳奇時,他才明白,原來在那時,她便在無聲的與他告別。
一片金戈鐵馬之後,只見赤地千裏,屍橫遍野,不知是落日染紅了黃沙,還是黃沙染紅了落日。
“呀——呀——”
成群成群的黑鴉烏泱泱的扯着粗啞的嗓音,撲簌着落在了那片似乎沒有盡頭的赤色沙地上。
這種烏鴉是生活在大漠上,一種專以腐肉與血腥為食的鳥,習性貪婪卻膽小非常。
它們一點一點的啄食着地上的血腥,這讓它們嘗到了甜頭,所以久久不願離去。
“叮——叮——”
風乍起,将不遠處沙地上那面插着的饕餮旌旗上的鈴铛吹的直響,嗚嗚咽咽,嗚嗚咽咽,就像風沙在為守護這片大漠而長眠于此的英魂們無聲的歌唱。
烏鴉們受到了驚吓,“呀——呀——”的直叫,連忙撲簌着翅膀,念念不舍的飛遠了。
全身是血的秦落用盡身上僅有的力氣慢慢地爬到了一座沙丘之上,艱難的試了幾次,這才翻過身。
秦落仰面望着長空之上的青天白雲,輕輕嘆了口氣,腹上好幾處沾染了沙子、已經痛的麻木的傷口又裂了開來,汩汩的湧着血……
恍然之間,她好像聞到了梅花的清香。
建業城的梅花,應該已經開了吧。
昭然困意齊湧眉頭,于眼前最後一片清明,秦落好像看到了阿爹和阿娘帶着阿弟在向她招手。
她仿佛間,看到了她的少年郎,喚她:“阿凰”,正騎着白馬,朝她飛奔而來……
秦落顫着手指,想伸出手,去擁抱他們,告訴他們,她很想他們,可是、卻怎麽也沒有力氣擡起手。
滔滔不竭的倦意滾滾的席來,青天白雲消失在她眼前,她的眼中慢慢地陷入了無盡黑暗,将她的不甘與思念拉入深淵,生生世世沉淪,沒有歸期。
原本萬裏晴空的大漠卻忽然烏雲蔽日,沙塵起,一大片殷紅的陰影以勢不可擋之勢,無聲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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