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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父病了,上了年紀的人本來就有點脂肪肝、心髒病、高血壓以及動脈硬化,只是老爺子氣色一向好,每天早上還會慢跑,所以驟然倒下還真是讓人措手不及。
去半山別墅時車輪碾過的樹葉飛起後再徐徐落下,本就萎靡的陽光被道路兩旁的樹木遮掩,只能透過幾絲光線灑在路面上以此彰示自己還在,有點末路英雄的味道。
一路上佩林都皺着眉,丈夫不願意來這裏,索妮雅心知肚明。可這裏是她的家,放眼望去,随處都是回憶,似乎年幼的自己拉着母親的手在林中穿梭,還是不久前的事。母親的拖地長裙是那麽漂亮,白色的高跟鞋踩在枯葉上發出動人的聲響,而坐在藤椅上與人交談的父親又是那麽從容而有魄力。
如今母親已逝多年,而父親的健康明顯下降,尤其是最近兩年,似乎迅速呈現出一付蒼老的狀态,染過的頭發時而露出的白色發根總是會刺傷她的眼。去年因為地板上有水,玩室內回力球時跌傷了尾椎,今年的休閑運動幾乎就變成了養花種草,連馬都禁止他騎,索妮雅想不到父親怎麽會如此脆弱。
車一停下後,不等司機開門,雅妮雅便心急火燎的飛奔出去,一路進了大廳将手袋甩在沙發上,蹬蹬蹬蹬往樓上跑。
上了幾級後索妮雅煞住腳,轉過身一步步邁下臺階,樓梯口站着一個身着黑衫的女人,她是父親的營養師。
見索妮雅擡高下巴看她,女人微笑着問“你來了?”
老女人一本正經的講父親的發病情況,索妮雅冷漠的看着她,“騷貨!”心裏低聲在罵。索妮雅踩着丁字腳,兩手抱臂,挑起一側眉毛“你就是這麽照顧我父親的?”大小姐儀威四射,無形中一種壓力,迫得營養師低下頭。盤起的發髻令索妮雅厭惡,低眉順眼的神情也令她作嘔,女人嘴裏吐出的言語果然沒有一分是讓她舒心的。“別這麽看我,你父親會不高興的。”
索妮雅冷哼一聲上樓。
随後進來的佩林看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沒有說話,女人難堪的沖他扯出一個笑“您來了。”佩林點了點頭,随着索妮雅上樓。
索父坐在病床上玩紙牌,手上還挂着點滴的膠布,像個老小孩一樣,咧開嘴沖索妮雅笑。索妮雅假裝生氣把臉扭到一邊“噢,您又抽煙了!”索父學了個美式作派,端了端肩膀攤出雙手“沒有!”
索妮雅從枕頭底下抽出來半只煙“這是什麽?屋子裏的味趕都趕不散。”索父撓了撓手背,沖索妮雅張開雙臂“孩子,你過得怎麽樣?”索妮雅無耐的湊過去讓他抱,然後捧着索父的腦袋在他左右臉頰上狠狠的親了又親“我很好,你呢?”
“我當然好。”老頭眉開眼笑的聳了聳肩。
“是啊,你當然好,離那狐貍精遠點,真不知道你看上她什麽。”索父嘿嘿的笑,索妮雅給他整理衣領,“還有啊,看好你的錢。”
“我知道了,我的錢都留給你,誰都不給。”索妮雅嘟着嘴微惱,索父探手摟過她脖子和她頂了頂腦門,“我的小公主生氣了?好好,不都給你,只給你一部分。”索妮雅拿眼角挑父親,她長着單丹眼,像極了媽媽,索父嘆了口氣,極其寵溺的哄她“剩下的我都給松松,好不好?”
索妮雅半坐在床上,兩手摟緊父親的脖子,啞着嗓子叫了一聲爸,眼角濕潤,她從沒發現父親如此虛弱“你要好好活着,等松松上完大學,結過婚生了孩子,你還要和我去旅行呢!你說過的,我們兩個人要走遍世界,想在哪裏住多久就住多久,你要等我七十歲之後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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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父笑,拍了拍索妮雅的肩膀,籲出一口氣“你這孩子,我健康得很呢。”然後擺了個健美運動員的POSE,胳膊上隆起不太明顯的肌肉,“前幾天我把院子裏的金魚缸舉起來,吓得薛阿姨大叫,哈哈,其實裏面什麽都沒有,是空的。”索妮雅有點悶悶不樂“你呀,真是的,不要總是搞這些小孩子才做的事,總這樣,會惹人厭煩的”
索父扁了扁嘴,岔開話題“佩林呢?”
索妮雅站起身拉開門,錢佩林走進來,“爸!”索父上下打量他,翁婿多年,始終像有隔閡般親近不起來。老頭兩手揉了揉臉,誰讓女兒喜歡呢,沒辦法的事。索妮雅坐在一邊聽他們交談,無非是問些身體狀況後就開始談公司的事。丈夫兩肘支腿,擡着眼睛聚精會神的說話,父親時而插上兩句,十指交叉,兩根大手指倒弄着劃圈。父親老了,真的老了,尤其是在光線下,發現他長了好多老年斑。
索妮雅想起與那個男人談判時候,不甘心的把人約出來,事先演習對白、語氣,甚至學着父親的老練神态,還是被那個男人眉目糾結在一起時的表情所吸引,那個人在說拒絕的話之前的氣場,真的令人不忍錯目。
當時自己化着濃烈的妝,用圍巾遮掩憔悴,堅強的坐在那裏,挺胸拔背最後铩羽而歸,那些信心那些志在必得,如今全化成烏有。爸,我選錯了嗎?
索父眼底精光四射,忽然話鋒一轉,語氣婉轉的哀求佩林好好照顧索妮雅,佩林怔了一下,立刻調轉視線看妻子,女人顯然也愣住了,陽光打在臉上,微微訝異的表情,一瞬間看起來相當可憐。
索妮雅盯着父親看了數秒,迅速轉向佩林,佩林扯着嘴角沖索妮雅笑“爸,你放心吧,你不會有事,我和索妮雅很好。”
老頭撸了撸眉毛,索妮雅立刻拿手去拍父親的手,“不要弄”父親執意摳弄,父女倆鬧在一起。這是老頭特有的寵愛方式,他對女兒表達愛時,不會說我有多在乎你,只會把她惹哭或者把她惹笑。
索妮雅整理頭發時,偷眼看佩林,正在親手給她父親扒榴蓮。雖然他向父親保證會好好待自己,但是這個男人心裏很殘忍,對誰都恨,尤其恨他自己,那他剛才說的話,是承諾還是敷衍呢?
自己又何嘗不恨,她的人生都毀了,這個男人有什麽好報怨的。他有什麽可以拒絕的權利?事後父親有對她說過做了什麽,可是這又怨得了誰啊?是佩林和李加之間經受不住考驗而已,經不起考驗的愛是真愛嗎?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這麽多年遷怒別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樣。
索妮雅理解不了,佩林的委屈從何而來?
回到家裏,找茬與佩林口角“你是不是覺得委屈?”
“什麽?”
索妮雅覺得佩林沒有什麽理由可以報怨,他是獨子,她爸也只有她一個女兒,因為佩林除夕堅持在家裏,而索妮雅又不想丢下父親,結婚前二年,他們是各回各家各過各的年。最後達成協議,兩家輪流過,而父親往往會提前渡假旅行,趕在初一回來,在別墅裏巴巴的等他們,每一次看到父親站在門口沖他們微笑時,索妮雅的心髒就會抽痛,而丈夫不肯妥協,完全是因為心裏眼裏都沒有自己的緣故。
越想越恨,索妮雅抓起沙發上的座墊砸在佩林頭上,佩林将座墊打飛到一邊,“你還要鬧是不是?”索妮雅氣喘籲籲“我鬧?是我鬧嗎?錢佩林你安的是什麽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哪裏弄來的營養師,根本就是,就是…”佩林站起身眯着眼看他“就是什麽?你以為我是什麽心思?”
随着佩林步步緊逼,索妮雅一步步倒退,最後跌坐在沙發上,躲閃着避開佩林的視線,有些話她也不敢輕易說出口。
錢佩林兩手支在沙發上,把索妮雅困在雙臂間,“索妮雅,你是不是以為我是在害你父親?”佩林一臉真誠,索妮雅忽閃着睫毛,最後垂下眼皮“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麽意思呢?在此之前我并不認識她,當初聘請她的決定是我們一起做的。你父親喜歡她,我也沒料到。如果你覺得她會替代你母親的位置,心裏不舒服,我們都能理解。可你要把她和我聯系在一起,尤其是扯到什麽陰謀,我覺得你應該去看醫生了。”
佩林态度嚴肅,索妮雅也不敢妄言,抿着嘴一臉僵硬“沒有,但是那個薛阿姨根本就不是什麽狗屁營養專家。”佩林皺了皺眉“我覺得她是最專業的。”“我爸病了!”索妮雅加重語氣仰望佩林“這一次是突發,下次呢。他又不和我們住在一起!”佩林攤手“你可以搬過去照顧他啊!”
佩林無所謂的态度,令索妮雅大怒,撲過來抓撓,佩林抓住索妮雅的頭發,将她扯到一邊,索妮雅像個母獅似的大吼大叫,使出她所能想到的惡毒的罵法“錢佩林你這個惡心的小人,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索妮雅很少這麽歇斯底裏的大罵,佩林幹脆把客廳的門關上,用眼神遣走所有幫傭,背靠着門抽出煙來點燃。
身後的門板漸漸安靜,女人時而的咒罵只間或傳來一兩句,佩林拉開門走進去,又見一屋子碎片,索妮雅片着腿坐在地上,頭發微微散亂。佩林舉手做投降狀“好了好了,你老公是個惡心的同性戀,看到女人裸體都會吐的男人,好吧?你不要和我一般見識了。”
他一句話踩到索妮雅的痛腳,索妮雅抓過佩林手腕大口咬下。嘴裏泛出明顯的血腥味,索妮雅依然不松口,眼睛裏布着血絲瞪向佩林。佩林用手掐着她下颚令讓她張嘴,索妮雅忽然覺得渾身無力。
“算了,索妮雅,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要這樣好嗎?你父親會好起來的。這不算什麽對不對?”索妮雅哭了,這個男人一點點溫柔都能把她感化。
推開佩林,搖搖晃晃的上樓,索妮雅拽出行李把化妝品一股腦的都掃進去,拉開衣櫥,大捧大捧的将衣服抱出來。胡亂收撿好行李後,将松松從床上搖醒“我們去外公那裏。”松松用手背來回蹭眼睛,大大的打個哈欠“我們不是剛回來嗎?”
索妮雅龍卷風一般拖着孩子從樓上下來,經過佩林的書房時擡起腿狠狠的踹上一腳。吩咐仆傭搬行李,喝令司機出門。
一路上索妮雅虎着臉不說話,只緊緊的抱着孩子,直到司機從前面遞過禮盒給她,臉上神色才慢慢轉化為平靜。裏面是兩根百年老山參,佩林曾說過,給他爸一只給自己父親一只,如今都裝來了,果然是在示好,還有她每天都要吃的林蛙油也裝了一小瓶。
沒有那麽氣了,該瘋的時候早就瘋過了。曾經也發生過激烈的沖突,冷靜如佩林也大喊過“我又沒入贅你家,你姓索難道我也姓索嗎?”這樣的話,已經很多年沒再說過了,就算剛才哭罵着他是沒骨氣的靠老婆的男人,他也沒再針鋒相對。
人生本來就是不圓滿的,索妮雅活得太絕望了,便不覺得生活有多苦。彼此折磨了九年,也夠了。
佩林兩手攏頭,将敗壞的情緒統統籲出胸腔。看了眼行程安排,明天會去常夏,那個城市沒有冬天。
某人在那裏躲避了九年。
他是如此厭惡自己?幾乎時當年一離開便直奔那裏,像逃竄又像是避難。佩林曾經質問過岳父,究竟把李加怎樣了,把人弄到哪裏去了。岳父氣得渾身發抖“你是不是科幻片看得太多了?你岳父是商人不是黑社會。我還做不出殘害你情人的事情。”
雖然老頭說話沒有譜的時候居多,真假摻半以其特有的所謂“爽朗”縱橫商場,私下裏的行徑與手段只比黑社會高明,不見得就不陰狠。所以他氣到半死的解釋,佩林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佩林冷着臉發怒“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娶你女兒。”被老頭拿煙灰缸砸了出去“誰要你娶,瘋子,一群瘋子。”
佩林瘋狂的去找李加,所有他可能去過的地方。李加父母吱唔的言詞,周圍朋友人莫名其妙的眼神,都可以不在乎。佩林心緒大亂,甚至因為一點小事就向母親發火,可是等他冷靜下來,找遍家裏每一個角落,站在陽臺上孤獨的吸煙時,才知道李加是真的走了,是棄他而去。
那磁帶每次聽都會覺得窒息。還是無法放棄,使出各種手段,把一切精力都撲在這件事上,從李加父母那裏騙來的照片中李加抱着孩子對着鏡頭微笑的樣子,令佩林心碎不已,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這麽分別。
生命中最難熬的時候,是索妮雅陪在身邊,那個因厭食卧床休養的女孩,強撐着身體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然後一言不發的坐在角落裏靜靜的看他。
剛開始時當然接受不了,時間久了,正如李加所說“沒有誰是因為離開誰就活不下去的。”他依然穿衣吃飯,上下班。只是偶爾控制不住自己,會按照私人偵探提供的地址,悄悄過去偷看李加。
那個男人走路的時候迷茫着回頭看過來,好像在找誰。佩林忍不住要沖出去,想大叫“李加,我來了,我在這裏。”可是如果那迷茫的眼神變成驚恐呢?如果他最不想見的人就是自己呢?第一個沖動錯過之後,就再也沒有沖出去的勇氣,佩林覺得自己可以面對任何問題,唯獨面對不了李加再刺他一劍。
日子平靜的過,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正如張愛玲所說,失去世界上最愛的人,最讨厭的那一個也不再厭惡,與索妮雅結婚就像順理成章的事情。
婚後第二年,李加到過他家。那一年佩林與索妮雅吵得兇悍,女人哭哭啼啼的去找她爸爸,他則拎着禮物獨自回家。剛坐在樓上沒多久,李加就來了,拖着他那個讨厭的孩子。
佩林坐在客廳裏聽到李加的聲音時,渾身毛孔都在散發着熱度,握着桔子微張着嘴呆愣的看向玄關的隔斷。等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鑽進了卧室,與李加隔着一道門。不是恐懼害怕,而是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定會沖出去把李加勒死,桔子的汁液順着指縫滴淌,佩林心跳如同雷擊。
“咦,佩林剛才還在這呢,可能出去了吧?”母親一會給江江拿東西一會對李加噓寒問暖,第一個問題都是佩林想知道的“現在過得怎麽樣?在做什麽?住在哪裏?有沒有再處女朋友?”佩林側滑細聽,還是在李加問那句“佩林他還好嗎?”時大腦瞬間當機。
佩林有點反胃,想吐,常夏市內的馬路向來平穩,但是今天走的這條卻坑窪遍地,他被車颠得疲憊不堪。因為選擇了一條不好走的路,司機也急得滿大汗,忍不住解釋“這條馬路可能重型車走得太多了,竟然坑坑窪窪的,或許輔壓的時候偷工減料,用的都是殘次品。”佩林閉目養神,忍受着他的唠叨,忽然汽車嘎然而止,竟然在街角抛錨了。
佩林無耐的打開車門邁步下來,一邊呼吸新鮮空氣,一邊打量四周。街角是個水果攤子,路燈下還有人在賣報紙。佩林跺了跺腳,見司機已經支起前蓋在那裏忙碌着查探,無耐的搖搖頭“我去買包煙。”
正準備橫穿馬路時,被街角拐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抱着的紙袋也随之掉在地上。男人一邊說“不好意思,對不起。”一邊彎腰地上的紙袋,裏面大小不一的面包滾了出來,男人單手撿起面包拍了拍笑“還好套着包裝。”佩林看着他抱着紙袋站起身,然後訝異着漸漸張大了嘴吧!
“佩林?!”李加另一只手裏拎着的蛋糕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佩林沖他微微一笑“你好嗎?”蹲下身幫他撿起來,“好像有點摔壞了,”紅色的生日快樂被一道裂縫穿過,上面的紅櫻桃沾着奶油橫倒在一邊“今天誰過生日?”李加目不轉睛的看着佩林,良久才回神“噢,是我兒子。”“嗯,那你快回家吧,他一定等得急了。”
佩林大步向回走,司機剛剛修好車。佩林坐進去随手關門,單向玻璃擋住李加的視線。
佩林當然沒有看到男人欲言又止的神懷,還有半抻出來然後頓在空中的手臂,就算看到也會視若無睹,畢竟年頭太久,心境變了許多。
車子開出去很遠,倒視鏡裏還有那個男人孤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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