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兩人離了虛空幻境,只落在一處雲霧缭繞的山頭,蒼柏翠青,珍禽怪獸游走林中,遙遙得觀一座虹橋越過天際,茫茫然山林險峰,掩着瓊樓玉宇。

片刻之後,一陣清風拂過,化作一個小小童子,頭發梳做總角,拿着把黃葉扇,騎着一匹小馬駒,滿面可愛天真,直叫人心中喜歡。小馬駒腿短身小,跑起路來卻不慢,沒消幾息便跑到兩人面前,那童子笑嘻嘻的擡了頭,只打揖道:“兩位仙家老爺打何處來呀?”他話音方落,雲散霧去,從虹橋處又跑來一只白鹿,睜着烏黑的眸子看着衆人。

“仙家老爺不得當,只從海窟玄陣來。”白将離答道,“無意入得此道場,無意龍子奔波忙。小童子可指明路一行,縱我二人離去否?”他雖身上還背着徐岫,腰上亦懸着玉吟,卻已是凝了金丹,僻了淨體靈心,道中難得的高手,童子左右觀他靈臺清明,不由贊嘆,只是不理會那句離去。

卻說徐岫睜了眼,他本身便是金丹前期的修為,定睛看出那小童子不過是一顆頑石所化,左右不過兩三百年的道行,大約也只是人類築基修為,恐怕是青蛟女強行點化而成的,雖可愛機靈,但也難逃頑固本性。他只見素來少言寡語的白将離與那石頭童子認真辯說,不禁湊到白将離耳邊笑道:“他不過是被點化來伺候的童子,沒甚大機緣,心智不過人類,你不嫌口幹麽。”

白将離卻暗道:我與他說話尚未口幹,但你一說話……倒真有幾分舌燥。

他叫之前幻境裏的色妖擾了清明,心中狂潮還是未能平複,想罷了方才覺得自己孟浪至極,不由懊惱。只是心意一亂,難以一時自制,只閉了口不再言語。

徐岫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只當是白将離鬧了脾氣不願再開口,随即對那童子笑道:“童子可等有緣人?”那童子本來苦惱白将離堅持,但見得徐岫說話留得三分餘地,便立刻揚起笑臉來連連點頭,那白鹿似也有所覺,湊了鼻子拱上來嗅嗅白将離的腰帶,一雙鹿茸生得極好,十分可喜,徐岫覺得拿來下藥應該很不錯。

“善,善。白雲,你且引得這兩位老爺去了小老師那處,莫驚擾祖師爺爺。但千萬不可輕慢了。”童子手中的黃葉扇微微一拍白鹿頭頂,肅顏訓誡道。白鹿似有靈性十足,也低低嗚咽幾聲作應答,細腿踢踏了幾下,俯下身子來,讨好般的蹭了蹭白将離的腿。

真真是騎虎難下,白将離只好先将徐岫抱上去,自己又坐在後頭摟着他,兩人剛剛坐穩,白鹿便歡愉的叫喚起來,撒了腿便跑上虹橋。這七色彩,水流光極美,只是跑了半晌,也不見得能近那險峰山林之上淩空而顯的瓊樓玉宇半分。

那白鹿跑了陣,忽然縱身一躍,卻見前頭結界融去,下一刻便是滿頭大水瓢潑灑落,叫白将離拂袖擋了。卻是過了水簾,兩人再看,已然身在瓊樓玉宇之中,白鹿叫喚了一陣,推擠着兩人上了階梯,很快自己又跑出了結界,消失無蹤了。

這樓閣極大,四下無聲,徐岫翩然落了地,見腿腳無事後便拒了白将離過來幫忙的好意,只是打量着這個地方。說來也奇怪,明明青蛟女所占的這洞天福地該有幾個伺候的,但其內半個童子也無,一只靈獸也不見,空曠安靜至極,簡直叫人生疑。

不過僵持在這兒也總歸不是什麽好法子,兩人便尋了個方向自顧走了去,轉過七八個房間,繞完三四條走廊,才聽得一間房內有水聲潺潺,便推門入了內。

兩人剛開了房門,徐岫就倒吸了一口冷氣,當即愣在原地。

內室較與外在看起來要寬闊許多,四角擺了裝飾做的焚香爐,中間是個大水池,占去整間屋子四分之三左右,水池中間還有一個小圓臺,趴着一條烏黑的大尾巴,倒看不清是什麽,水中浸着許多仙家寶器,其中也不乏後天極品法器,這些尋常修士若得一件便要捂在心口上疼愛呵護的法寶只被當做破爛一般丢在最裏頭,層層積着。

那大尾巴在陸地上動得很慢,但“噗咚”一聲下了水之後就游得飛快,徐岫看它用大尾巴抽飛那雲絮八卦令,又撞上了火焰琉璃珠,還碰得水月魂鏡叮咚磕上混沌石……,種種惡劣且令人發指的行為險些肉疼的他一口氣都緩不過來。

等大尾巴濕漉漉的爬上岸,徐岫差點沒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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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上有犄角,我身後有尾巴,誰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徐岫真的很想教這個大尾巴唱這首歌。大尾巴還沒有完全睜開眼,大約是三四歲大小的幼童模樣,拖着一條黑色的龍尾,睫毛濕漉漉的,唇粉嘟嘟的,臉肉呼呼的,可愛至極,堪稱粉雕玉琢。他連滾帶爬的撲過來,抓住了站在前面一些的徐岫,使勁兒嗅了嗅,忽然委屈的嚷嚷起來:“阿娘呢,我要阿娘啦!”

“你阿娘她……”白将離先出了聲,微微一頓後又淡淡道,“她回不來了。不過她待你很好,最後一刻也想着你,才叫我們兩人來找你。”

大尾巴愣愣的坐在地上,當下癟起嘴來,又爬過去聞了聞白将離的衣擺,當即一屁股坐下捂了臉作勢要哭:“你幹甚麽來騙我,我阿娘才不會把我給別人呢,你把我阿娘給我。”

徐岫見了這場面有幾分難過,心中難免想起自己恐怕終生再不能見的家人,不由黯然低下頭去,輾轉往外頭去了,不忍心再聽大尾巴哭訴。

若論身世,白将離倒比這小龍孩更凄慘幾分,也是打小沒了父母,但小龍孩好歹有娘親疼寵幾時,他卻連見一面都是夢中奢望。而且,青蛟女臨死都記挂着這個孩子,可是他卻不敢信誓旦旦的說父母遺棄自己的原因也是如青蛟女一樣不得已。只是今日見着了,難免有幾分感觸,這孩子某些地方與他何其相似,皆是自幼喪親。

那大尾巴哭着哭着便兇狠起來,他雖雙目未開,但尚可聞聲辨位,嗅氣識人,便伸了手要來撓白将離:“叫你騙我,我要把你打死吃掉啦。”他發怒時十分可怖,小手當即化作龍爪,滿面龍鱗浮現。幼龍雖小,但畢竟是為龍,實力也遠遠超過一些淺薄修者大半,白将離只得抽了玉吟劍來與他打鬥,冷着臉看他一邊掉眼淚一邊亂揮龍爪。

卻說徐岫靠在走廊欄杆上有些傷感的看着樓外雲霭霞虹,忽然聽得有金石之聲傳來,暗道龍族兇性難馴,莫不是将離哪句話惹怒了大尾巴,兩人起了争執。他不免擔憂起白将離來,心中一急,便挽了衣袖下擺回原先房間尋人。

真到了地方,卻沒見着料想中的場景,只見着了那大尾巴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着白将離的大腿在哭,徐岫細細聽他哭訴:“你……你是個大壞人,嗚,我……我是……是小孩子,你……你都不讓……”他這裏忽然打了個嗝,随即又醞釀了一下,立刻抽抽搭搭的大哭起來,“不讓着我。”

徐岫不由失笑,便調侃道:“你現下抱着他,只管往他腿上咬去,保管你這一口利齒銀牙幫你報仇。”白将離聞言不由多看了徐岫幾眼,見他笑靥歡顏,又不禁低下頭起,似當真有幾分懼了,只将那大尾巴拎起來摟在懷中。

大尾巴搭着白将離的胳膊,撅起嘴來抹着眼淚:“才不要,要是牙牙掉了,你賠給我嗎?”莫說這滿口龍牙,便單一顆,也叫徐岫不知如何賠起了,但這也本是玩笑,便略過不談。

說罷了玩笑,徐岫也升起幾分認真來,單指點着胳膊想道:剛開始将離才是靈寂前期,但本身也不過是百年的劍術,縱然他天資神通,也絕無可能與這小龍打鬥毫發無損。再說這些天來,歷經種種,怎麽說那黑老還有六仙與蕳清也是見過,恐怕都給了他不少好處,但要真說坐火箭般升級也差了點,除非……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頓時讓徐岫有些驚疑不定。

白将離卻沒有理會他許多,只是将小龍孩放在肩頭,也不管小龍孩的抗議,溫聲道:“師兄,烏黎與我們一同走可好?”他這一句話瞬間推翻了徐岫一切猜測直通神經中樞就差沒讓徐岫心肌梗塞呼吸急促……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徐岫:=L=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不對我好像沒有小夥伴,默默的看向唯一的小夥伴白将離。)

他擡手撫了撫額頭,忽然有幾分頭疼:“我們尚且自身難保,他本是海底城應允之事,你可知,我們不該妄加插手。”白将離也不說話,只是黯然了神色,垂下眸子,長睫微微顫動,露出幾分苦楚無助的模樣來,只這麽委屈的看着徐岫。烏黎本來很生氣白将離的自作主張,叫嚷着要等着阿娘來接,見徐岫還敢嫌棄他,當即氣得抓住白将離的頭發,踢蹬起腿來。

“你居然敢不要我!我……我要咬死你,阿娘說過了,才不會有人不喜歡烏黎呢!”烏黎呲出一口大白牙,威脅的看着徐岫。簡直讓人不忍心詢問白将離難過不難過

徐岫:=L=那是因為她是你娘,我又不是你爹媽。……不過,大概可以算是白将離的爹媽。

看着白将離那樣子,徐岫面色立刻僵硬起來。白将離見他神色有幾分動容,方才說道:“将離明白叫師兄為難了,只是……烏黎他是不是與将離的身世……有幾分相似呢。”他微微苦笑起來,委實叫人很難拒絕。

說實話,雖然白将離的設定是對劍道執着癡迷,但實際上也不是沒有心機。要說他只是覺得烏黎可憐的話,徐岫打死也不相信。

恐怕……真的是那件事了。

“好,他若果真的要與我們一同走,我不會反對,但我也有一事要問,你若回答不出,這個要求也莫要再提。”

“師兄盡管問吧,将離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的魔氣,是不是開始難以克制了。”

“我……”

番外一

時光荏苒,轉瞬即逝。

數千年來,我登過九天碧霄,入過無間煉獄,早過千歲長生命,修得萬載修為難。自然,也經歷過離散分合,生死病苦,了得因果,斬盡孽障,終而得無上劍道。

與師兄……也從形影不離,變得數十載方見一面。

這世上紅塵軟丈,誰人不會離合聚散,離開玉英宗之後,我也結交了許多奇人異士,受得許多前輩指點,還有一些知己好友。不再如同玉英宗時那般,除了師妹與師兄,便再無相識可談的人。

烏黎自是長伴我左右,修成威風凜凜的千年應龍,載我游走神州萬裏,閑步散心。更多時候,他喜歡去将師兄的隐居之地圈起來,用力量強行打破結界後再塑,以此淬煉肉身,他許是想念師兄了,但師兄并不喜歡他人去拜訪,烏黎向來畏懼師兄,即便師兄的修為此時已然難及他萬一,但他心中卻也是懼怕的。故此,縱然烏黎早些年便化作了人身,可也不敢放肆入內。

玉英……還是一年年的追尋那人的輪回。百年前我與她見過一面,她已經磨練的成熟溫婉,不大像我記憶中那個愛笑的小姑娘,只是見着我,還是難抑委屈與傷心,竟流了淚。我很少見她在我面前流淚,覺得長久未動波瀾的道心,也有些隐隐作痛起來。她曾是我與師兄最關心的小師妹,現下三個人卻各自行事,再不能再護她周全,且錯過這一次,不知下一次是幾載千秋再相逢。

……

其實,浮屠煙雲,于我而言,都不怎麽打緊。我也有許多摯友可聚,劍道可論,但是心中最想念的人,永遠都是師兄。他曾陪我走上這條道路,卻也在我即将攀登頂峰時離去,顧自隐去無為清修。

太上之道,究竟忘情之道,還是……師兄之道。為何我斷去心魔情障,斬盡三屍,卻始終無法将對師兄的绮思惡念滅絕。

師兄隐居于一塊洞天福地,如凡俗人家那般,植種了些花草糧食,搭了幾間小木屋。以他的修為,早已無需五谷果腹,想來只是為了添些生活氣息。他與我不同,雖交際廣泛,但皆是點到為止的泛泛之交,足以稱道的友人并不多,在他漫長的生命之中,大抵只有與我關系最好,只是他隐居之後,連我都不大願意見。

又是十載光陰春期滿,我踏入師兄的居所,上次為他帶來的桃花樹已經長大了,随着清風紛紛揚揚落了一地粉白花瓣,透着濃郁的花香。但我最熟悉的,還是這空中若有若無的淡淡冷香,師兄身上的藥香極清淺,但不知為何,我卻牢記在心。

田地已經荒了,房屋似乎也積了一些灰,內裏無人。我往後山山洞行去,那裏極冷,內裏冰寒,但師兄似乎對那處極為喜愛。

直至抵達內部,我看着被刨空的山洞受萬年冰晶封印若有所思,下一刻化去封印結界,便見着了在其中的師兄。

神色安然,眉目鮮活,冷香淡淡,卻再無生機。

以往的記憶像是破冰之水,奔流難止,我再一次隔着冰面撫摸師兄安然的睡顏,忽然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絕望。我在冰窟之中陪了他三月有餘,再次封起結界,步出師兄沉眠之所,将這些日子的記憶抽取散去。

等待下一個十年的約定……

那之後過了許多年,我又一次見着烏黎一次次的撞破結界,再一次次的塑起更堅固的結界;我又見着玉英的眼淚,晶瑩剔透,令人心痛難止;又一次的……看見桃花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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