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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大雨來的有些快,夜又很沉,于這九十九天境的荒野之中更顯得可怖。
這般的疾風驟雨之下,卻仍有人在這片荒野之中奔逃,慌不擇路,煽動着那些稀疏的草木樹叢,濺起一地泥濘。
一抹寒光乍現,墜落的四點雨滴忽然身勢一沉,竟猛身一躍,往前方黑影沖去。雨珠勢猛勁急,黑影不敢硬拼,只彎身一躬,手上銀芒乍現,刺破這四滴沉若泰山的雨水,兩者相交之時,黑影竟無端悶哼一聲,血腥味四散開來,他腕上袖劍片片碎落,落在地上斷做五六截。
烏雲朦胧中忽現出一道雷電,轟隆隆碾壓過天空,印得黑影一片雪白,現出個高高瘦瘦的魔族,他渾身是血,傷痕累累,不住的喘着氣,眼神沉如夜色,十分陰毒。
“嘻嘻嘻……怎麽,不逃了?哎呀呀,難道說,這昔年的封淵尊者也想求饒了?”四面八方傳來的女音嬌柔清亮,話中的嘲弄卻如何也止不住,“現在才求饒,是不是太晚了些,莫不是你記不得那孽羅尊者,是如何在你面前,被我一刀又一刀的剮做一堆碎肉的?”
提及舊友孽羅的慘死,封淵就忍不住捏緊了拳頭,勉力克制住滿心殺意後,才眯着雙眼啞聲道:“我要與少主談談!”
這時只聽得空中一聲嘹亮鳳鳴,卻見一只黑鳳凰沖下,唯有鳳凰展翅之時翎羽間碎金輝能看出它的形體。鳳凰淩空化作一絕色女子,一雙雪白玉足輕懸,身披玄黑羽裳,眉間一點金墜,掩去印記,脖間還挂着一塊月牙獸骨。旦見她神色妩媚,體态風流,無端叫人心生漣漪,無法不動容。
“跟他談談?”鳳凰女展顏一笑,卻是滿面譏諷,聲音既慵懶又輕慢,“你配麽?”
鳳凰女說完這句話,似也無意再談,雙指之間忽就現出一根黑金羽毛來,于黑暗之中也見其鋒芒淩厲,叫封淵心中驚駭不已。
“他要談談,我就跟他談談。”又有一人從黑暗中行來,拂過紛亂的樹叢,正好堵住了封淵的生路。他雙目處蒙着一塊暈染了血色的白帕,神色清冷,手中持着一柄鮮紅長劍,随着他的出現,荒野之中的血腥氣也愈發濃郁了起來。
“孽羅當日敢食那人的心,我便剮了他渾身的肉償還,再公平沒有。”持劍男子不溫不火道,“可惜他掙紮死去,卻換了你一線生機,我追殺了你三年,殺了九十九天境八百三十二個魔族,你身為魔族尊者,為了還他們一個公道來尋我,之後是生是死,應早做準備,何必再做此等無用功?”
煌光一聲清吟,響徹天地,男子捏訣做引,劍氣暴漲,夜空之下隐隐窺見天道運轉,星河流散,劍影高高懸起。
封淵一窺之下幾乎肝膽俱裂,三月之前他與‘白将離’曾交手一戰,那時對方的劍意尚有破綻,豈知三月不足,他之境界竟然已經臻至圓滿。不過想起對方這百年來近乎可怖的進步速度,封淵不免神色一沉,心中思慮一二,便退後兩步道:“若少主殺了我,恐怕魔尊大人那處過不去吧。”
見男子似有顧忌般的一頓,封淵不由心喜萬分,卻不料一息眨眼瞬間,就覺心頭劇痛,藏于心髒之內的魔核被擊作粉碎,人也被劍帶出數米,釘在了樹木上。持劍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長眉微揚,上前幾步拔出劍來,雨水洗去劍身上烏黑的血跡,封淵只聽見他道:“你道我會在意他們?”
“呵……在這世上我唯一在意的人,不是早就死在你們的手裏了嗎。”
男子雖将他維持生命的魔核擊的粉碎,卻未廢去他氣海中的最後一絲魔氣,是以封淵于神識昏沉之時,飽受死亡慢慢侵襲的折磨,他掙紮着仰頭窺探着這逆天之子,既恐懼又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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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淵覺得自己的胸腔像是破了洞的袋子,他粗喘着氣掙紮死去時,腦中竟只剩一個念頭:我們究竟是放任了一個怎樣的怪物成長如此啊……
待封淵于痛苦掙紮中徹底死去後,男子手心才燃起無焰之火,将那屍身燒個一幹二淨,那譏諷笑容也化為滿面平靜。
“阿惡,你剛剛那樣,再笑給我看看,好不好。”鳳凰女婀娜的邁着步子走到惡屍身旁,她腰臀輕扭,眉目盈盈,雙手摟着惡屍的胳膊,不依不饒的撒嬌道,“我跟了你這麽多年,還沒見你笑過一次,平白笑給這個死人看做什麽?”
惡屍只是冷冷将她推開:“你若不想跟,大可以走。”手下縱是溫香軟玉,他似也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只是從懷中掏出帕子将劍拭擦幹淨收回鞘中,然後便往前走了。
鳳凰女也不是第一次吃閉門羹了,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跟委屈的模樣,又撲上前去抱住惡屍的手臂:“好嘛好嘛,不笑就不笑。……對了,我與你說呀,那九十九天境的遠古入口,叫一個大和尚給封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嘻嘻嘻,我看着那些蠢豬笨狗的在那頭估計都要氣瘋了。不過這和尚敢落幽厲的面子,難道不怕滿門小禿頭都死的幹幹淨淨嗎?”
闡提滅生,殊明妙華……
“那個和尚還在念經?恐怕幽厲什麽也不敢說。”惡屍難得理會了鳳凰女一句,冷笑道。他臂上挂着鳳凰女也好似無物,只是不停的往前走,這時風消雨散,月色出頭,惡屍看了看浩瀚星空,忽然止步低聲道:“君歡……呵,君歡?一個兩個,永遠都是你們得到什麽,而我只有失去與絕望……”
“白将離,白君歡……”
惡屍幾乎要将這兩個名字咬碎在唇齒之間:“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們兩個人太好過!”
他的手流連于別在腰間的佩劍煌光,不由想起了那一日脫身時的剜眼之痛,滿目鮮血淋漓,這世上紅塵他未曾入得一眼,最後的光明竟還是師兄死去的容顏。
這百年以來,時時刻刻,他都在恨,都在怨,恨給他如此錐心之痛的兇手,怨白将離這個蠢材的無能。
若是他!若是他!
百年追殺,于他這無窮無盡的生命不過是滄海一粟,卻能叫那兩個兇手日日心驚膽寒,終無善果。只可惜,這一百年而已,他遠遠覺得不夠,不滿足,應當叫他們再多受些苦,多受些罪,來償還師兄死時之苦,此心之痛。
白将離這個廢物!
惡屍抑制不住的握住了煌光劍柄,他想起那一日他搶過師兄屍身奪門而出,卻被白将離奪回,只好反身奪取煌光,卻也因此被白将離打成重傷。
明明是一個人……卻偏偏自相殘殺,何其可笑!
更可恨的是,自己還不夠強,不夠強到能反噬本尊……
白将離,你明明有我夢寐以求的力量,卻只敢陷入沉睡。不去尋其真兇,不為師兄讨還公道……既然你什麽也給不了他,那就讓我來,罪孽也好,因果也罷!
我生本惡,往來無間,自在無常!
隔世初見
臨近年關,氣候愈發寒冷起來,但如這般……
謝蒼擡起頭看着這片和煦日光,再看看頭頂怒放的花架,身旁未解的棋局,一時竟不知道找什麽話來解釋一下自己現下的狀況。他伸手摸了一把近在咫尺的棋子,冰冷的觸感迅速從指尖傳入心肺——不是做夢。
傾手将棋子倒回棋罐中,謝蒼将蓋在膝上的毯子拉了拉,他行動不大方便,加上這裏的地形并不平坦,雖然不是太糟糕的處境,但也足以令他頭疼一下,只盼早點來個人了解一下現狀。
在這點上,謝蒼大概運氣還不錯,沒過多久,他就遇上了一個熟人。
的确是非常熟……非常熟的人。
徐岫剛看見謝蒼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半點沒有他鄉遇故知的欣喜感,直到謝蒼半帶猶疑的喊了他一句“阿岫”後才走過去捏了人兩把,方才恍然大悟,盯着謝蒼仔仔細細打量了一會說道:“你行啊!我啥都幹完了功成名就美人在抱了你給我來了!我屮艸芔茻這何等不公平,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然後謝蒼直起身體一巴掌拍他腦門上把他按下來糊了一棋局,然後慢條斯理格外冷靜的微微笑道:“你說是不是在做夢。”
之後徐岫就老實了,坐在石凳上駕着腿上上下下的打量謝蒼:“腿怎麽了?居然輪椅都坐上了”他這些年為了習慣這個世界脾性改了大半,故此便縱然是這樣随意的動作,做來也有幾分優雅。
謝蒼看他人模狗樣的,只是笑笑,也不揭穿,更不覺得徐岫這是在揭自己傷疤,簡單回道:“車禍。”
徐岫“哦”了一聲,倒也沒多想,只是貧嘴了句:“你這樣坐着還挺像那麽回事兒的,以後泡人更方便了,肯定特能激起人家的愛憐。對了,那你飯吃了沒,我這兒要過年了,最近存糧質量不錯……”
“那必須的。”謝蒼淡定回了嘴,“趕緊,我這個點正好餓了。對了你這頭發怎麽回事兒?”
徐岫哼哼了兩聲,站到謝蒼身後去幫他推輪椅,沒心沒肺的開玩笑道:“為了追美人染得。”
“信你才怪……”謝蒼輕笑了一聲。
他們倆都是交心的朋友,很多事不必多問,也不必多說。往事坎坷磨難,日後困苦波折,說出來若求安慰未免矯情,若要同情對方也覺煩躁,倒不如平靜接受,許多難事,只要自己不覺着痛苦,便可輕易跨越。
今日日光微醺,甚是晴朗,徐岫幹脆搬了桌椅出來,兩人坐在樹下,擺了一壺酒幾樣點心與瓜果蔬菜。徐岫給謝蒼倒了一碗酒,酒液色澤清澈,香氣馥郁,入口更是醇厚;這壇子本該與白将離分享,但既是難得一見的老友,偶爾大方一次倒也沒什麽所謂。見謝蒼端起碗淺淺飲了一口,徐岫方才笑道:“管菜不管飯,管酒不管湯,這一頓吃不吃。”
“只要不叫我做行酒令,一切好說。”謝蒼喝完了一碗酒,面上便浮起紅暈來,徐岫看得分明,心裏卻暗暗腹诽謝蒼是個大酒桶。謝蒼喝酒很容易上臉,大概一杯酒就能臉紅,但想要他喝醉,恐怕還得掂量掂量自己夠不夠分量。
酒過三巡,謝蒼捏了塊玫瑰膏塞進嘴裏,被太陽曬得像是一只軟化的貓,眯着眼睛道:“你總算沒辜負咱們倆這幾年的感情。”他敲了敲自己的腿,微微嘆了口氣,顯然是被煩得厲害。
“看來你真是被煩的不行了。”徐岫悶笑了一聲,“說真的,安慰你還不如安慰我自己。”
“啧,什麽話。”
“人話。”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便又滿了酒碗,幹了一杯。
等那壺酒即将喝盡的時候,白将離也起身了,雲隐鶴鳴四季如春,不知是否凡人日子過久了,他也日漸生出懈怠懶骨來,午後總要休憩一番,不過地點不定——徐岫曾經在樹上、後山甚至苗圃等地方裏捕獲熟睡的白将離X1……
所以徐岫看見不遠處的桃樹上緩緩垂下一片雪白雲錦的布料時,非常的淡定,不過他很顯然忘記了另外一個人。謝蒼端着酒碗随着徐岫視線看去的時候心情有點複雜,含笑問道:“你家桃樹多大年紀了……”
徐岫也不理他的調侃,平靜的收回目光說了句:“我媳婦在上頭午睡。”
然後白将離就垂了一雙腿下來,長袍遮掩,坐在桃枝上,撩開一樹繁花看了過來。他身形輕盈,功法又高,境界已是圓滿,有時候看着他便覺得已與四周融為一體,分外和諧。現下即便是桃花相依,他也毫無半分女氣或嬌柔模樣,好似花只做陪襯,天地唯他一人。
“介意拉個紅線嗎?”謝蒼看了一會,有些發愣,半晌才回過神來挑眉看着徐岫。
“斷腿了還想着斷袖!”徐岫面無表情的放下酒碗,“朋友妻不可戲,他就是我媳婦。沒錯,哥彎了,要笑就笑吧。”
這句話其實要追溯到許多年前,謝蒼是個GAY,徐岫還是個直男的時候。那時候謝蒼還調侃過要是哪天能定下來,兩對一起結婚,新娘看着三個新郎估計都不知道得怎麽辦才好了。然後徐岫一塊毛巾糊在他臉上哼哼了兩句說“起碼有個新娘……”來表示自己寧折不彎的氣節。
這次謝蒼倒沒有嘲笑他,只是端起酒來啜飲了一口,淺淺笑道:“其實也沒什麽好笑的,無論怎麽樣,你現在覺得幸福就好。咱們幾個人裏頭你想的最廣,考慮的最多,也最難堅持到最後。你能看到大局很好,但有時候自私一些未必不可;不過總歸你現在是找到人管你了,不用我們幾個再唠叨了,東陽大概也不會再氣到想打你了。”
徐岫仔仔細細看了看他這位數百年未曾相見的老友,雖有感動,卻也難免覺得恍惚。
很多時候即使再成長,卻也很難比過某些人成熟;大概思想與覺悟的成熟與否,是與年紀無關的。
謝蒼穿着一套天藍色的絲綢睡衣,膝上蓋着一塊黑白毛毯,頭發理得一絲不茍,戴着眼鏡,坐在輪椅上,看起來活脫脫一個現代人。但他現在端着酒,手輕輕撐着桌子,慢條斯理的說着話,卻無端透出了股風清骨峻,神态倒比幾乎立根于此的自己更像是一個古人。
不過這倒也很正常,從很久很久以前,謝蒼就是這樣的人。就好像現在,即便腿腳不便,可他坐在輪椅上卻也比站直了背脊的人更加自信與冷靜,仿佛這不是他的缺陷,而合該是他的長處一般。
“阿蒼啊,我在想……有沒有什麽東西能把你擊垮。”徐岫夾了塊綠豆糕看了謝蒼一眼,對方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倒沒有說話。
之後他們似乎說了許多許多話,似乎還提及了親人友人,笑了一場,傷了一場,不遠的桃花落了一枝桠,淡淡的花香釀着酒液,醇厚的醉人無比。
可徐岫最後看見的,只有白将離清俊的臉龐。
再醒來,只是南柯一夢。
唯酒壺空空。
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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