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四年後。
一輛黑色越野停在了龍泉村口,車門打開,跳下來一名穿着白色T恤短褲的俊美少年。
他面色蒼白地沖到路旁蹲下去,開始幹嘔。
司機跟下車,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又對後座下來的男人說:“沈哥,這一路您侄子可遭了不少罪,他特別暈車啊。”
沈岩摸着自己的下巴感嘆:“我哥嫂都是大學教授,頂級文化人,小澤從小受了文化熏陶,是個小文化人。聽說我在龍潭山工地,剛放暑假就要來,說要找靈感寫作文。”
“哎呀,那可真不得了。”司機感嘆:“我家小孩和小沈年紀差不多,一寫作文就是半夜發燒,爸爸送他去醫院,看到我滿頭白發。沈哥,你看我頭發,一根白發也沒有啊。”
沈季澤已經用礦泉水漱好口,人松快了不少,站起身說:“小叔,于叔,我沒事了。”
三人一起往龍泉村走,沈季澤問他小叔要手機,說給同學打個電話講數學題,離家之前就說好了,要遵守信用。
這話引得司機又是一番感嘆,沈岩立即将自己的摩托羅拉V3遞給他。
沈季澤故意落後十幾米遠,開始給好友家打電話:“阿姨您好,我是沈季澤,請叫一下肖勇接電話。”
“勇兒,如果我爸媽問你我考了多少分,你就說不知道……我跟我小叔來鄉下了……我要不走的話,一放假爸媽就會送我去補習班……找我的話就是這個號碼,是我小叔的手機……”
沈季澤将手機還給沈岩後,聽他和司機對話,漫不經心地打量四周。
“龍潭山要打造成景點,我好不容易才搶到了修療養中心的工程,雖然這裏閉塞了點,但空氣還真不錯,純粹是大自然饋贈的禮物。”沈岩深呼吸了好幾口。
司機于叔應和:“這龍潭山有很多傳說,神啊仙的,還可以順勢打造個人文景觀,修個什麽仙下棋的亭子,什麽神打瞌睡的屋子,好得很。”
沈季澤現在不在乎什麽神什麽仙,也不在乎大自然饋贈的空氣,他看着路旁的一坨牛糞,不遠處兩條髒兮兮的狗,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幾名小孩從村口奔了出來,站在不遠處盯着他們,看上去和開始那兩條狗一樣,看着都挺髒。
“蛋娃,铛铛,來。”
沈岩顯然已經認識他們,從包裏掏出一把糖遞去。那些小孩嘻嘻笑着伸手接糖,眼睛卻直勾勾盯着沈季澤,等他們三人往村裏走後,還偷偷議論。
“他是不是電視裏的人?”
“不是,電視裏的人都沒他這麽好看。”
……
從沈季澤側面能看見初顯的少年輪廓和高挺的鼻梁,眼簾半垂看着腳下的路,眉眼漆黑。
短褲T恤和運動鞋都潔淨如新,腰間系着一條皮帶,頭發整整齊齊沒有一根草屑,白皙修長的脖子上還吊着一塊翠綠的玉墜。
他擰開礦泉水瓶蓋,微微啓唇喝了口,無聲無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再從褲兜裏拿出紙巾,抽出一張按掉額頭滲出的汗,将用完的紙巾疊好握在手心。
這幅場景看得一群鄉下孩子瞠目結舌,內心受到了極大震撼。
他們覺得有些別扭,又有些自慚形穢,一名孩子往遠處跑,其他孩子也跟着迅速跑光了。
沈季澤眼角餘光瞧見了,臉上露出得色,勾了勾唇角。等人都跑光後,又擰開水瓶蓋大口大口咕嘟完,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太陽很大,兩邊田裏的菜葉都曬得有些蔫,三人又走了幾步,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從村口小跑過來。
“小沈來了,這趟回家去可好。”老人邊走邊笑。
沈岩笑着迎上去,将手裏的禮品遞給他:“財叔,好着呢,又要來打擾您。”
“你們是龍潭山的貴人,什麽打擾不打擾的,你看還帶這些東西,先去我家喝口水。”
沈岩轉頭對沈季澤說:“叫財爺。”
沈季澤彬彬有禮地微笑:“財爺好。”
“哎,好好,這娃娃是你的嗎?長得可真好,真好。”財爺驚喜地問沈岩。
沈岩拍拍沈季澤的肩膀:“我侄子,叫沈季澤,十一歲。”
“哎喲,個子真高啊,比我孫子大三歲,卻高出了一大截。”
“小孩子嘛,見風長。”
一行人寒暄着去了村委會,喝茶,吹風扇。
沈季澤聽幾人聊正在修建的療養中心,雖然聽不懂,但面上不顯,還頻頻點頭,或若有所思或欲言又止,像是對這事有着自己的見解,惹得沈岩喜愛地看了他好幾眼。
但終歸還是太無聊了,見沒人注意到,他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正眼淚汪汪的大張着嘴巴,突然頓住了動作。
門口正對的那棵大樹下,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個小男孩,穿着黑白條紋汗衫和藍色短褲,五官精致,白皙的臉上嵌着對大而圓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沈季澤剛見識了村裏的小孩,看人都是沒有半分含蓄,毫不遮掩。
被盯着看沒問題,但得在他做好準備的前提下。像現在這樣毫無形象的時候,卻被猝不及防看了個徹底,他心裏還是升起了幾分氣惱。
沈季澤合上嘴巴,面無表情和他對視片刻,站起身走向門口。
那男孩慌亂地往臺階處挪了一步,像是想走,卻又站在原地看回沈季澤,目光裏有些緊張,還有些羞澀。
砰。
沈季澤重重關上了門。
“外面的蟬鳴太吵了,影響你們談事。”他轉身對幾名看過來的大人說。
“這孩子真是懂事,真懂事。”司機贊嘆。
沈季澤又坐了會兒,悶得昏昏欲睡,假裝上廁所出了門。
大樹下已經沒了人,那名小男孩不見了,他慢吞吞地圍着村委會繞了一圈,到了後院。
後院種着零零落落的小白菜,圍牆外比較遠的地方有條小溪,幾名渾身黝黑的小孩在玩水,嘎嘎嘎的笑聲一直傳到這兒來。
沈季澤有些心癢癢,四處看哪裏能出去,找了一圈後,只在圍牆左下方看到個方形的洞。
洞不大,人明顯鑽不出去,估計是用來通水的。但反正沒事幹,周圍也沒人,他就蹲在洞口往外看。
洞外就是石灘,洞口不遠的地方躺着個棕紅色的鵝卵石,光滑漂亮。他伸手去掏,夠不着,幹脆趴在地上,整只手伸出去往前探。
摸了片刻沒摸着,他又将頭伸進洞去看位置。
看清位置後剛要把頭退出來,就聽到身旁一道細聲細氣的聲音:“那是狗洞,你鑽不出去的,要我的小狗才能鑽出去。”
沈季澤猛地往後退,頭在洞口碰得砰一聲。
他顧不上疼,飛快爬起身,看到左邊站着剛才在樹下見着的那名男孩。
“你要出去嗎?出去的話從正門吧,這裏不好鑽的。”
男孩圓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很認真地解釋,聲音有些軟。
沈季澤心頭騰起冒起火,但還顧忌被別人聽見,壓低聲音吼道:“誰說我要鑽了?我就是想去摸塊石頭,你哪只眼睛看見我鑽狗洞了?”
男孩嘴唇翕動了下,但見沈季澤面色難看,還是抿起了唇沒吭聲。
沈季澤居高臨下看着他,重申道:“我只是想去摸外面的石頭,不是要鑽什麽狗洞,所以你也別張口亂說,那叫造謠。”
男孩盯着他,眼珠子黑白分明,很長的睫毛微曲着,看上去非常漂亮。
“聽清楚了沒有?”沈季澤又不耐煩地問。
男孩明顯也不高興了。
他拉下臉,那雙漂亮的眼睛翻了個白眼,噘着嘴轉身就往外走,走到房屋旁邊才回頭說:“沒聽清楚。”
沈季澤回到村委會屋子後,所有大人看到他都站了起來。
“等你老半天了,財叔要帶咱們去吃飯呢。”沈岩說。
財爺在前面帶路,笑道:“村裏也沒有什麽館子,只能在我家湊合一頓。”
“財叔您就別客氣,又要麻煩你了。”
沈季澤跟在沈岩身後,在村裏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小院。
院裏一棵合抱粗的大榕樹下支着張方桌,上面擺滿了熱騰騰的飯菜。
三名幫廚的女人看到一行人進院,打了招呼後便各自回家了。
所有人落座,財爺對身後的一間房屋喊:“茸茸,茸茸出來吃飯了。”
他轉頭對衆人解釋:“我孫子。”
“哎呀,你看,耽擱得你孫子吃飯也晚了。”
“沒事沒事,他機靈着,會找東西墊墊,餓不着。”
沈季澤正在看桌上的菜,各種臘肉用大瓷碗盛着,炖的炒的還有涼盤,聞起來很香。
聽到門響,他心不在焉地看過去,瞳孔驟縮。
剛說他鑽狗洞的那名小孩,從一扇門後走了出來。
盧茸也看見了沈季澤,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接,又一觸即分飛快移開。
沈季澤盯着面前的那碗臘豬蹄炖幹筍,盧茸則板着張小臉,目不斜視地走到財爺身旁坐下。
“財叔,你孫子長得真好,瞧着也乖巧。”沈岩真心實意地稱贊。
財爺看了看盧茸,見他垂着眼皮一聲不吭,便伸手摸摸他的頭:“那是你沒見着,脾氣大着呢,都是被慣的。茸茸,快叫叔叔。”
“叔叔。”盧茸輕聲道。
“茸茸,全名叫什麽?”司機笑着問。
盧茸長得又白又漂亮,大家都想逗他多說兩句。
“我叫盧茸,毛茸茸的茸。”盧茸回道。
沈季澤聽他說名字時下意識看去,看到他發音茸茸兩字時嘴唇嘟起,是粉紅色的一小撮。
沈岩說:“茸茸,我旁邊這個小哥哥叫沈季澤,比你大幾歲,他會在這裏呆一段時間,你要多帶着他玩啊。”
盧茸和沈季澤的視線再次碰撞,又分別扭開了頭。
大人們以為是小孩子初見不好意思,也不再說,開始喝酒吃菜。
吃完飯,時間還早,沈岩要和財爺一起去後山。外面天氣很熱,他讓沈季澤不必跟着,就在財爺家裏等,最好是做點暑假作業。
沈季澤也的确不想動,便果斷同意了。
等到大人們都離開,院子裏只剩下兩名小孩。盧茸回了屋,沈季澤就在大榕樹下坐着。
片刻後,盧茸出現在門口,他沒有看沈季澤,眼睛盯着遠方問:“外面那麽熱,不進來嗎?”
沈季澤知道他在問自己,卻看向頭頂的大榕樹回道:“我喜歡坐外面。”
說完靠在椅背上閑适地搖晃,再偷瞥向門口,發現盧茸已經回了屋。
日頭慢慢偏斜,樹蔭也在移動,沈季澤不得不隔會兒就端上凳子跟着移動。
樹蔭滑到一旁用水泥板修築的洗衣臺上,他沒法再挪,直挺挺地被陽光暴曬了一小會兒,汗水就順着鬓角流。
他心裏後悔,後悔就不該和盧茸較勁,應該在他喊自己進屋的時候,就伸個懶腰不緊不慢地進屋,再很随意地找個凳子椅子坐下。
現在再進屋已經晚了。
進還是可以進的,再進去的話,所有面子都沒了。
和面子相比,曬一曬也是能忍的。
盧茸端了張小桌到門口,擺出文具盒和本子開始做作業。
沈季澤看見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有風扇在轉頭。
“啊……天氣好溫暖啊,我很喜歡曬太陽。”他大聲自言自語。
此時他頭頂和背上被曬得滾燙,汗水淌過像是有螞蟻在爬。
但只要盧茸看過來,他立即做出對大榕樹饒有興趣的模樣,伸手摸摸,左右打量,像是的确不在意這火辣辣的日頭。
蟬鳴聲聒噪,叫得人心裏越來越煩躁,一會兒後,他開始琢磨要不要進屋去算了。
嘶溜……嘶溜……
盧茸不知從哪裏拿來根冰棍,邊做作業邊吃,嘬得很大聲。
沈季澤飛快瞟了眼,是那種家裏自制的冰棍,冰箱自帶的塑料把兒,冰棍兒淺橘色,估計是用橘子水調制的,看着就很好吃。
他咽了口唾液,覺得嗓子也幹渴起來,吞口水能感覺到上下壁黏在一起分不開。
盧茸一手拿冰棍一手拿筆,一只白皙的腳從塑料涼鞋裏取出來,擱在桌邊趴着的大黃狗身上,粉嫩的腳指頭一動一動。
沈季澤腦內念頭飛轉,終于心生一計。
他裝作逗狗,嘴裏發出嘬嘬聲,慢慢往近處走。
他其實挺怕狗的,好在那大黃狗根本不理他,只瞟了眼就一臉漠然地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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