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通道兩旁的防盜門緊閉, 沈季澤蹑手蹑腳地貼到門上去聽。盧茸緊張地牽着他衣角,張張嘴想說什麽,沈季澤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噓。”
連續聽了幾個房間, 屋內都很安靜,像是什麽人都沒, 但他決計不敢打開門去瞧。
萬一呢?萬一又有剛才那種鬼趴在地上呢?萬一不止一個, 滿滿一屋子, 就像在上課似的呢?打趴一個還有很多,遲早要露出鬼臉來吓唬人。
他不再聽那些房間,一直走到通道盡頭, 面前出現一左一右兩條相似的通道。
“我剛才已經走過這邊了。”沈季澤要往右邊轉, 盧茸扯了扯他的衣袖:“別往這邊走了。”
“那你是又調頭回來了嗎?”
盧茸搖頭:“不是的, 是走着走着回來的。”
走着走着還能回來?沈季澤心下疑惑, 便牽着他往右邊走:“看看去,先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那個……那個……”盧茸被牽着走了一段後,終于老實交代:“前面還有其他路, 我一直向右走,可能轉了個圈就繞回去了。”
說完後他有些羞慚,但沈季澤沒有嘲笑他,就跟沒聽見似的, 在牆根撿了一根鐵棍, 拿着揮舞兩下後說:“走吧,咱們別一直繞圈就行了。”
當面前又出現兩條通道時,沈季澤選擇了往左走。
這條通道有些潮濕, 水泥地面粗糙的縫隙裏都是水漬, 牆面布滿暗綠色的青苔, 讓盧茸皮膚都生出一種黏膩濕滑感。
一陣不知哪兒吹來的風, 帶着夏季沒有的寒意撲來,兩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滴答,滴答。
通道盡頭傳來隐約的滴水聲,反而讓周圍更顯寂靜。
盧茸緊貼着沈季澤,兩人将手握得緊緊的。沈季澤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唇,問道:“茸茸,你以前進來過這棟樓嗎?”
“進來過的。”盧茸轉動着眼珠四處看。
“那和現在是一樣的嗎?”
盧茸搖頭否認:“不一樣,只有開始那兒是一樣的,一條直直的通道,但是沒有這麽多路。”
沈季澤聲音有些發緊:“別怕啊,這就是個夢,和你之前看到的樓房不一樣很正常。”
“我不怕的。”盧茸将額頭抵在他胳膊上拱了拱:“哥哥在這兒我就不怕。”
前面一段沒有路燈,灰蒙蒙地模糊不清,似乎那黑暗中隐藏着什麽東西,在暗自蟄伏着狺狺而動。
沈季澤心中發虛,便停下腳步說:“那前面沒什麽好看的,咱們回頭去另外的路吧。”
“嗯。”盧茸乖巧點頭。
“我不是怕,你看那裏黑漆漆的,出去的光團肯定沒在,去了也是白跑。”
沈季澤說完便目光沉沉地盯着盧茸,似乎在看他相不相信,盧茸只得加重語氣:“嗯!”
兩人又牽着手回頭,可還沒走出幾步,前面就是一聲重響,地上的灰土騰起濃濃煙塵。沈季澤拉着盧茸趕緊後退,等到那煙塵散去後,發現一道鐵門橫貫在通道中央,将路封得嚴嚴實實。
沈季澤愣怔了片刻後才問:“你看清楚這門是哪兒來的嗎?”
“沒看清,好像就是頂上落下來的。”盧茸道。
兩人湊到鐵門處,觀察了會兒後用手去推。可鐵門紋絲不動,如同焊死在牆壁裏,門上一片光滑,也沒有把手之類的東西。
“哥哥,我有些怕了。”寂靜中,盧茸轉到沈季澤前方,摟住了他的腰。
沈季澤強作鎮定:“不怕的,這不是夢嗎?夢裏發生什麽都可能的,莫名其妙多一扇門也不奇怪。”
“可之前咱們說了這不是夢——”
“那是我胡說的,就是夢。”沈季澤急促地打斷他。
兩人摟着沒有說話,各自心跳都激烈而清晰,伴随着遠處滴滴答答的水聲。
沈季澤若是一個人在這兒,早就吓得不成樣了,可他低頭看着盧茸柔軟的發頂,心裏陡然生出了勇氣。
他不能就停在這兒,茸茸還在,茸茸只能依靠他,他必須要想法讓倆人都平安離開。
“茸茸,這樣不行,咱們必須找到光團出去。”他說。
“那……還是要往前走嗎?”盧茸從他懷中擡頭,去看黑洞洞的通道深處。
沈季澤說:“你就在這兒等我,我先去看看。”
“我要和你一起去。”盧茸抓住他的胳膊。
沈季澤低頭看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那手指纖細白皙,像是稍一使力就會被折斷,便道:“你就在這兒等,我一個人去。”
“不行,我不要。”盧茸立即松開他胳膊,又環抱住他的腰,像只八爪魚似的挂在身上。
沈季澤說:“我是男人,你是小孩,小孩就要呆在原地等我。”
“可我也是男人。”盧茸用濕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沈季澤道:“我馬上讀六年級,你二年級才剛結束。”
這下正中死穴,盧茸張了張嘴,竟然無法辯駁。
十一歲和八歲之間雖然只相差三歲,卻有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那就是高年級和低年級。
在高年級學生心中,低年級和幼兒園的孩童并沒有什麽區別。而在低年級學生眼中,高年級那是只可仰望的高山之巅。
沈季澤身上挂着個盧茸,艱難地往旁邊挪,站到一根凸起的牆柱後面。
“聽話,你就在這兒等,我探了路就回來。”他嚴肅地說。
“可是我現在不想聽話。”盧茸仰頭哀求道。
他比沈季澤矮了一個頭,嬰兒肥的臉上一團稚氣。發絲在燈光下帶着棕色,又軟又細,像是新生兒的胎發。
沈季澤耐心解釋道:“哥哥萬一要跑呢?你跟不上,跳出來個妖怪還要保護你,那哥哥的戰鬥力不是減弱了?咱倆不是都要完蛋?”
盧茸心道自己能變成小鹿,跑得飛快,還能打,但這些話怎麽也不敢說出口。
“你就在這兒等我,我會來接你的。”沈季澤又道。
盧茸身體倏地一僵,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沈季澤沉默地去掰腰上的手,用了幾次力都沒掰開。
“松開。”他低聲呵斥。
盧茸嘴角固執地往下撇着,眼眶通紅,一臉要哭不哭的,卻怎麽也不放手。沈季澤見他這副模樣,一下就心軟了,卻硬着心腸不打算改變主意。
“你就在這兒看着我,要是有什麽不對勁,你再來幫忙好不好?”他無奈地低聲勸:“我怕你遇到危險,這兒好歹有道鐵門,後面要有什麽也過不來。哥哥也不走遠了,每探一段路就回來帶你一段,行不行?”
片刻後,盧茸才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慢慢松開手。
“我很快就回來,別怕。”沈季澤将他環住腰的手取下,拖起鐵棍走了兩步,又站住回頭,“退回去,退在柱子後藏着。”
盧茸往後退了一步,身體隐入牆柱後,頭仍舊探在外面。沈季澤知道他不聽,只得放棄了,徑直往通道深處走去。
走到沒有走廊燈照亮的地方,他緩下腳步,兩手緊握鐵棍,警惕地注意着前方和兩邊防盜門的動靜。
地面有一層濕沙,運動鞋底落在上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下,看見盧茸已經從柱子後出來了,就站在走廊裏,面朝這方向,看上去小小的一團。
沈季澤又有了勇氣,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轉頭大踏步往前,去找那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光團。
少年人的身形消瘦又修長,落在盧茸眼裏卻是高大威猛,他一直看着沈季澤的背影,在他消失在黑暗深處後也不轉眼,直到眼睛都開始發酸發脹,這才收回視線。
他還是不放心,總覺得那前面會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會傷害哥哥。猶豫着往前走了幾步,站住,停頓片刻後又往前走幾步,再站住。
幾次後他便不再停步,小碎步往前悄悄跟了上去。
沈季澤走出一段後,終于習慣了黑暗的環境,借助不知道哪裏透來的光亮,也能辨清通道裏的物品輪廓,避開那些靠牆的沙堆和水泥板。
他的掌心全是汗,鐵棍都有些握不住,得不斷換手,将汗蹭在衣服上。
要是平常的話,他可能會縮在原地不動,怎麽也不敢獨自一人去找光團。
可只要想到盧茸便頓生豪情,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将人給帶出去。
唰一聲,燈光突亮。
沈季澤被光線刺激得半眯起眼睛,那瞬間手裏的鐵棍都險些扔了出去,趕緊握住。
可等他剛适應了光亮,燈光又熄滅。一明一暗,讓他視野就陷入徹底的黑暗。
沈季澤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豎起耳朵傾聽周圍的動靜,好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也只維持了幾秒,燈又唰地亮了。
等了一陣,确定燈光不再熄滅後,他看向光源來處。是頭頂的一盞通道燈,旁邊線路發出輕微的嚓嚓電流聲,應該是接觸不好,所以才時明時暗。
這段通道和之前來路一樣,牆壁上布滿濕潤的青苔,地上是摻着水的細沙,只是離那噠噠滴水聲更近了些。
沈季澤借助光亮飛快地往前走,看到大約二三十米的地方,通道就到了盡頭,心裏暗暗激動。
等把這段路探完,他就轉頭去接盧茸,小孩兒等在那裏一定很着急,說不準都要哭了。
結果無聲無息地,燈光又瞬間消失,他努力睜大雙眼,也只能看見濃如墨汁的黑暗。
沈季澤沒有冒失的往前走,站在原地等着燈亮。他聽着自己的呼吸,還有咫尺之距的滴水聲。
這裏有水,那麽是不是就有水管?如果順着水管走,會不會就能找到光團?
胡思亂想中,燈光又亮了起來,他眯眼适應了下,這才提步往前。
結果剛邁出一步就頓住了腳,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再不能移動分毫。
一個穿着紅衣的女人倒挂在通道頂上,慘白的臉就在前面不過半米的地方,沒有瞳仁的眼睛和他對視着。
女人的長發垂在空中,鮮血淌過鼻翼兩側,再順着發絲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在他腳邊積聚起粘稠猩紅的一灘。
這是沈季澤這輩子見過最駭人的一幕,他忘記了喊叫,也忘記了逃跑和呼吸,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腦中一片空白,靈魂都飛出了軀殼。
那女人慢慢扭動身體往上,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如同只壁虎般吸附在通道頂。再對着沈季澤緩緩探出上半身,那張淌着鮮血的臉越湊越近。
沈季澤終于反應過來,拔腿想逃,可身體卻像被無形的手禁锢住,絲毫都動彈不得。手指也僵硬地不聽使喚,鐵棍咣當掉在地上,咕嚕嚕滾到了牆邊。
女人伸出了枯瘦的手,一股冰冷探上沈季澤的脖子,掐住,慢慢握緊。
沈季澤動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聽到頸子傳來骨頭的輕微咯吱聲。
也許再過一秒,或者一秒不到,他的頸子就會被這女人掐斷。
說不清那一刻他心裏在想什麽,也許被吓得已經沒有了任何想法。
可就在這瞬間,他身側急速掠過一道黑影,随着聲撞擊的重響,被掐住的頸子一松,身體的禁锢随之消失。
肺部重新灌入氧氣,太陽穴汩汩跳動,沈季澤踉跄着往後倒退了幾步,捂着頸部劇烈的咳嗽。
燈光突然大亮,照得四周一片光明,他邊咳邊擡頭看。
前方正在打鬥,一只靈巧的熟悉身影高高躍起,前蹄蜷縮在胸前,後蹄舒張,微垂着頭,一對閃着銀光的小角,對着通道頂挂着的女人戳去。
——是那只自己見過兩次的小白鹿。
那女人明顯很畏懼小白鹿,雙手一松,從房頂輕飄飄落地,避開了這一下。
小鹿落地後,後蹄在地上一陣刨動,奔跑助力,又對着女人撞了過去。
那女人形影變幻迅速飄移,小鹿撞了個空,可它在交錯的瞬間揚蹄,腿上的紅色圖紋亮起光,左蹄啪一聲擊中女人的後背。
“啊——”
女人發出聲不似人類的慘嚎,被擊中的部位露出一個拳頭大的洞,邊緣像是被灼傷般泛起焦黑,還冒着煙。
沈季澤靠到牆站着,臉色蒼白地看着這一幕。
小鹿一個剎車,穩住往前沖的勢頭,濕沙地面都被拖出四道長痕。
它擺尾調身面對那女人,四蹄微微分開,頭低垂,滾圓的眼睛壓成橫刀形,眼珠子兇狠地往上瞪着。
紅衫女人顯然又怒又怕,鼻側的血不斷往下滴,渾濁的白色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看上去更加可怖。
見她這幅模樣,沈季澤避開視線,撿起開始掉落的鐵棍,雙手握緊。
只眨眼功夫,紅衣女人突然從原地消失,沈季澤趕緊背貼上牆壁,警惕地四處查看。
唰!
明亮的燈光被一片黑色遮蓋,那是長長的頭發,萬千發絲像是鋼絲般刺向小鹿。
“小心。”沈季澤失口大喊。
小鹿剛擺了個低頭抵角的姿勢,全身就被頭發給纏住,裹得嚴嚴實實,變成了個小圓球。
沈季澤心裏一驚,握着鐵棍就要沖上去。還沒來得及提步,就見那些緊繞的黑絲開始冒煙,中間有部分騰起火焰,空中頓時彌漫着頭發燒焦的味道。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後,那名紅衣女人出現在通道頂。
她像只蜘蛛般飛快地爬行,再兜頭對着小鹿撲去,空中亮出閃着青黑光芒的長指甲。
小鹿毫不畏懼,同時躍到空中,出蹄。
啪啪連聲響後,那女人從天花板掉到了地上,打着滾慘嚎,胸口多了幾個幾乎對穿的洞。
她爬起來後瘋狂撲向小鹿,像是想和它同歸于盡。
可她就像碰上了一只硫酸鹿,沾哪兒哪兒就着。全身到處都在冒青煙,發出皮肉燒灼的滋滋聲。
十根手指甲很快就禿了,頭發也長長短短像個瘋婆子。滿身都是被小鹿的野蠻沖撞和四蹄擊打弄出的黑洞,一件紅衫也成了碎绺子。
沈季澤放下心,握着鐵棍繼續觀戰。
女人突然轉頭往他這邊沖,那張臉依然猙獰可怖,但他卻不再那麽害怕。就在她嘶吼着靠近時,揚起手中的鐵棍,重重一棒砸在她胸口。
沈季澤這是用上了所有力氣,鐵棒反彈的力都震得他手腕一麻。雖然這一棒并未對女人造成什麽傷害,但她也往後倒退了幾步。
女人又準備沖上來,結果突然像是觸電般發抖,張大嘴痛苦地擺着頭哀嚎,沈季澤都能看到那嘴裏兩排森白的牙。
小鹿正站在她身後,用銀角抵住她的腿彎,那處一個灼燒的黑洞正在迅速變大,加深。
女人掙紮着往上飄飛,又重重摔倒在地上,她徹底怕了,不敢再呆在這兒,一瘸一拐往地沈季澤方向逃。
眼看她到了近處,沈季澤來不及多想,又揮出了重重一棍,小鹿正好在後面接上,再次抵上了雙角。
滋滋——
女人能逃走,在沈季澤驚愕的注視中,她像是一塊融化的巧克力,扭曲着慢慢化成了一灘黑水。
沈季澤和小鹿都盯着那攤黑水喘氣,呼哧呼哧的就像拉動了兩架小風箱,累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太激動。
周圍的場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發生了改變,那種陰森冰冷的感覺已經消失,附着在水泥牆面上的黏膩青苔也沒了,牆面和地板都恢複了幹爽。
沈季澤看向小鹿,正想說點什麽,就見它踢踢踏踏地小碎步跑過來,直起身體,用前蹄抱住了自己的腿,吐出粉紅的小舌頭,繼續喘着氣。
“小白,你還好吧?”他低頭問道。
盧茸聽到這聲小白,迅速仰頭,發現哥哥變得好高,這才醒悟到他現在還是只鹿。
他身體一僵,慢慢收回了前蹄,背在身後,往後退了半步,左顧右盼,假裝無事發生。
“小白,謝謝你了,我現在要回去接弟弟,你要和我——”
沈季澤一句話沒說完,就見小鹿的眼睛瞪得滾圓,舉起只前蹄捂住自己張開的嘴。接着又轉頭看了看他,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順着通道往後跑去。
“小白。”他急忙往前追趕了幾步。
小鹿卻頭也不回地跑出通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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