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自打結婚後, 盧茸更加黏沈季澤,像塊糖糕般随時粘他身上。

那袋大白兔快吃完了,沈季澤又給他買了一袋。直到某天半夜, 盧茸牙齒疼, 抱着腮幫子在床上哼哼,他那些大白兔終于暴露, 被財爺給收繳了。

沈季澤也連帶着挨了一頓批。

“不能讓你吃那麽多糖了。”第二天, 他掰開盧茸的嘴, 在陽光下看最裏面的一顆蛀牙, 面色嚴肅地說。

“嘤——”

“不許!”

沈季澤學校比盧茸就讀的村小開學早,很快就到了必須回京的時候。

早在前幾天,盧茸就開始悶悶不樂,財爺在飯桌上問沈季澤學校的事情,他丢下筷子就開始抽抽搭搭的哭。

“你這孩子, 又不是見不着了, 小澤哥哥以後也能來這兒玩。”財爺說。

又對沈季澤說:“只要想來玩,就算你小叔回了城也沒事,坐個大火車就到了縣裏, 爺爺去縣裏火車站接你。”

沈季澤用筷子撥弄着一條菜葉,嘴裏應了聲:“知道了,爺爺。”

當天晚上, 財爺在廚房忙碌,從屋梁上取下兩塊黃澄澄的臘肉,用塑料袋包好, 讓沈季澤帶回京城。

“你爸媽可能沒吃過龍潭山的臘肉, 帶回去讓他倆也嘗嘗鮮。”財爺又在塑料袋的縫隙處塞上一條豬舌和幾段臘腸。

“爺爺您別裝了, 留着自己和茸茸吃。”沈季澤說。

“我們還有呢, 等天氣涼下來又要做今年的新臘肉了。”財爺繼續往裏塞,直到袋子鼓鼓囊囊的再也塞不下為止。

沈季澤在簡陋的浴室裏洗完澡,回到卧室時,看到盧茸正側躺在床裏,沒精打采地用手指摳着篾席。

等他上了床,盧茸轉身攬腰,将臉貼在他脖子上。

發絲在沈季澤脖子上柔軟地蹭,帶着毛茸茸的觸感。他摟着盧茸肩膀拍了拍,又伸長手扯過床尾的短褲,将裏面的錢都掏了出來。

他将那幾十塊零錢重新塞回褲兜,幾張大鈔都遞給盧茸:“給。”

盧茸不明白他的用意,驚詫地擡起頭。

“這些錢你拿着,平常買糖——不準買糖,買本子鉛筆用。”沈季澤說。

盧茸震驚得語帶結巴:“這,這麽多錢,我買不了這麽多本子鉛筆,那要寫多少字?”

“那也拿着,你不說過想給爺爺買新鞋嗎?現在就可以去給他買鞋了,剩下的留着當零花錢。”沈季澤拉過他的手,掰開細細的手指,将錢放到他手心。

盧茸慌了神,燙手似的将錢往他手裏塞:“我不要,而且爺爺知道了會打我的,我才不敢要你的錢。”

沈季澤沉下臉:“你不要我給你的養家費?”

“什麽?”盧茸不明白養家費是什麽。

沈季澤耐心解釋:“結婚以後,我就要給養家費,明白嗎?我現在身上就這麽多,但是你放心,以後每個月的零花錢我都會省着花,然後給你郵寄過來。”

“如果怕爺爺說你,就藏起來收好攢着。你別擔心,這不是外人給的錢,是我給你的養家費,所以必須得拿着。”

盧茸略一思忖,明白了。

村裏好多男人出去打工,他們的老婆隔段時間會收到彙款,那就是養家費。

那些老婆收到錢,從來不會覺得不該拿,很理直氣壯,大嗓門從村頭嚷到村尾,生怕別人不知道,應該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自己是哥哥的老婆,那麽收下這養家費,也是必須的。

盧茸心潮激蕩,漂亮的眼睛也蒙起了霧氣,眼珠子蘊得更深更黑。

結婚真好啊,有老公真好啊。

沈季澤也在琢磨,每天的零食都不能吃了,早飯就在家裏吃,班裏流行的小玩意兒也不買,全部省下來寄給盧茸。

結婚好累啊,做老公好累啊。

但是結都結了,還能怎麽樣呢?只求快點長大,可以多掙些錢。

兩人就依偎着躺在床上,有句沒句的小聲說話。

“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和鹿戰士告別。”沈季澤臨睡前惆悵地嘆道。

盧茸在他懷裏動了動,也不知道聽見了沒有。

夜深了,整個村子都陷入沉睡中,沈季澤覺得耳朵被什麽撥動,癢酥酥的。

他認為是盧茸,迷蒙道:“快睡,別鬧。”

話音剛落,又有溫熱濕潤的舌頭在舔他臉。他先是認為是小狗,但又覺得不太像。

小狗雖然叫小狗,其實是條大黃狗,舌感粗粝,舔起人來熱情火辣,恨不得把所有口水都蹭人臉上。

但這觸感明顯不同,細滑輕柔,小心翼翼中帶着試探。

沈季澤猛然睜開眼,和面前一雙距離不足兩寸的大眼對上了視線。

大眼看到他醒來,也不驚慌,只稍退少許,顯出一張眉清目秀的鹿臉。

沈季澤屏住呼吸,靜靜地看着小白鹿。

小白鹿歪了歪頭,對他抿唇微笑。

月光下,它挺翹的黑鼻頭像顆葡萄,眼睛溫柔水潤,沈季澤甚至看清了上面還有排睫毛,就和人似的眨啊眨。

沈季澤慢慢直起身,小鹿也往前走了半步,低下頭,側着腦袋在他頸上蹭了蹭。

它皮毛雪白柔亮,擦過肌膚時像上好的絲緞,眼神溫順,動作又如此親昵嬌憨。

剎那讓沈季澤有些恍惚,好似看見了盧茸。

這想法只在心裏一閃而過,他有些緊張地僵着身體任由小白鹿蹭,怕動作大了驚擾到它,嘴裏小心道:“你好啊,鹿戰士。”

小鹿突然噴出撲哧撲哧的鼻息,活似在笑一般。

等沈季澤轉頭去看時,它又只是抿着唇,眼睛裏一派天真。

耳邊傳來流水聲,沈季澤看向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坐在一片草坪上,不遠處是條小溪,泛着銀白色的粼粼波光。天穹低垂,挂着一輪圓月,草坪上有螢火蟲飛舞,星星點點。

“哇,這裏好美。”他在內心感嘆:“而且沒有那些可怕的鬼怪。”

此時如果他能走進後面的一片樹林,就會看到地上還殘留着幾灘黑水。那是盧茸先前進來時,擔心他也會如同前兩次般跟着進來,便将裏面的鬼怪快速清理幹淨了。

小鹿挨着他坐下,一起看那些螢火蟲。沈季澤用餘光瞟着,只能看見那雙銀色小角随着頭動作,不時晃來晃去。

“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今晚能再見到你可真好。”沈季澤伸手去撫摸小鹿的頭,發現它并沒有拒絕,便一下一下地摸着。

“不過我老婆在這兒,所以等放了寒假我還會來,希望那時候還能和你見面。”

小鹿安靜地聽着,慢慢将頭擱在了他膝蓋上,無限依戀的模樣。

過了會兒竟翻了個身,仰面躺着看天空,四蹄攤開成一張鹿餅,毫不在意地袒露着白絨毛的肚皮,放松又惬意。

沈季澤低頭看着腿上的小鹿:“謝謝你幫了我兩次忙,哎,應該是謝謝你救了我兩次。”

說完又正色道:“可以請你再幫我一個忙嗎?”

小白鹿眼珠轉向他,黑亮的眼珠裏盛着兩汪月亮。

“我不知道現在這是什麽,但終歸不是夢,如果我離開後,盧茸又遇上那種可怕的東西,請你幫忙照顧他。”沈季澤憂心忡忡道:“沒有我陪着,他一定會害怕,會哭,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小鹿盯着他,突然就伸出舌頭在他手上舔了舔,好像安慰似的。

“那你答應了嗎?”沈季澤問。

小鹿又點了下頭。

“謝謝你,鹿戰士。”

出去的光團就懸浮在草坪不遠處,沈季澤和小鹿告別後便鑽了出來。

四周靜悄悄的,盧茸還躺在床側酣睡,沈季澤替他扯了扯毛巾被,也開始睡覺。

片刻後,看似睡着的盧茸睜開了眼,他盯着沈季澤的側顏看了會兒,往前蠕動,輕輕躺到他懷裏。

……

盧茸醒來時,天已大亮,他一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中央,身邊已經沒了人。

他一骨碌爬起來,去看平常沈季澤放書包的位置,那兒已經空空的,黑色書包不見了。

“哥哥,哥哥。”

一陣慌亂襲來,盧茸喊了兩聲沒有得到回應,光着腳就往外跑。

他猛地推開廚房門,財爺正在摘一籃子菜。

“爺爺,哥哥呢?”盧茸大聲問。

“你又光着腳?鞋呢?快去把鞋先穿上。”

盧茸轉身又去推淋浴間的門,木門砰然撞上灰牆又彈回來,搖晃着嘎嘎作響。

“剛才你還在睡覺,沈叔叔就來接小澤了,看你睡得正香,就沒有叫醒你。”財爺手上拿着根青菜,追出廚房門說道。

盧茸失魂落魄地站在淋浴間門口,心裏傷心又懊惱。

他是要去給哥哥送行的,可自己睡得太死,竟然在他起床的時候沒有醒。

“爺爺,他們是怎麽走的?”盧茸回過身時,大眼睛裏已經有水光在閃動。

財爺一怔,無奈道:“是沈叔叔開的車。”

……

一輛黑色越野行駛在龍潭山公路上,順着盤道一圈圈向下開。

沈季澤坐在越野後座,恹恹地靠着椅背。他懷裏抱着書包,身旁放着行李箱和財爺送的那袋臘肉。

“還沒睡醒嗎?出了鎮子就上高速,那時候你在車上睡,到了機場再叫醒你。”沈岩從後視鏡看侄子,以為他精神不好是鬧瞌睡。

沈季澤側頭看窗外,沒有做聲。

被沈岩推醒時,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瞧身旁的盧茸。

男孩兒整個人陷在毛巾被裏,睡得很香,還打着小小的呼嚕,跟只貓似的。

“小澤,別叫醒他,免得等會哭啊鬧啊。”財爺在門口低聲說。

沈岩也用同樣小的聲音道:“對,別叫醒他了,咱們直接走。”

沈季澤這幾天已經給盧茸做足了思想工作,每一天也都在道別、反複叮囑。聽財爺和小叔這樣說,也就沒有做聲,動作很輕地起了床。

洗漱完,小叔拖着他的行李,站在院子裏和財爺說話。沈季澤又回到卧室,在床邊看着盧茸的睡顏。

盧茸細軟的頭發蓬在枕頭上,沈季澤知道,他起床後又會像只小獅子。不過那發質太軟,一會兒就會溫順地搭下來。

他伸出手指很輕地按了按其中一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茸茸,我走了,寒假再來看你。”

盧茸翻了個身,夢呓般咕嚕了兩句。

沈季澤靠在後座椅背上的腦袋,随着汽車輕輕搖晃。

他的視線沒有焦距地落在車窗外,臉上也沒有即将回家的喜悅,整個人看上去沒精打采的。

沈岩終于察覺到侄子是舍不得離開這裏,有些不可思議地笑道:“想再來龍潭山的話還不容易?等到放了寒假,叔叔再來帶你來玩。那時候工程已經完工了,咱們就來這兒療養。”

沈季澤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不管叔叔是不是敷衍他,寒假他是一定會來的。

大不了自己一個人來。

……

一只白色小鹿正奔跑在叢林和灌木之間,上午的陽光溫暖而柔和,透過葉冠縫隙,斑駁地落在鹿身上。

他四蹄翻飛,纖細的腿上像是開着幾簇火紅的花,從那些綠蔭中閃過,顏色既昳麗又出奇的和諧。

樹林都在高高的山頂,沒有道路,也沒人能進去,那些橫生交錯的枝蔓和野蠻生長的灌木,都不能阻止他飛速向前。

小鹿沖出一片樹林,又從那些奇形怪狀的山石上跳躍往下,銀色小角折射着金色陽光,亮閃閃一團。

如果有人此時看去的話,會被晃得睜不開眼。

盧茸飛快地奔跑,不斷去瞧腳下那條公路,皮毛裏滲出點點汗水,随着奔跑滴落下去。

雖然王圖和白叔叔從小就讓他明白,千萬不能在‘夢境’外面變成鹿,這些年他也的确聽話,從來不會随意變鹿。

可現在他也顧不上那麽多了,只想追上哥哥,只想追上他……

……

沈季澤一直看着車窗外,車窗被他按下了一道縫隙。

山間的風清冽綿長,帶着草木和泥土的清香,驅散了車內的沉悶。

又一股風吹進來時,一聲隐約的呼喊,被送進了他的耳朵。

“老……公……”

熟悉的聲音讓沈季澤身體一震,他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哥哥……老公……”

聲音越來越清晰,就連沈岩也疑惑地往車窗外瞟了一眼。

沈季澤不再懷疑是耳朵的問題,他飛快地按下車窗,伸出頭往外尋找。

只見不遠處的山頂上,一片林子前,正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對他不停揮手。

“茸茸!”沈季澤激動地探出肩,聲嘶力竭地喊了聲。

一股熱流在心裏騰起,讓他眼底發潮眼眶酸脹,心髒也好似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茸茸!”他又啞着嗓子喊了聲,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整個上半身都伸出車窗。

吱——

沈岩慌忙踩下剎車,也按下駕駛座的車窗往那處山頂看。

“乖乖,這小孩兒是怎麽上去的?我們出發前他還在睡覺吧,衣服都沒穿,爬起床就追來了啊!他居然趕上來了,這是抄的什麽近路吧!”

他發出了一連串失聲驚嘆。

盧茸在喊沈季澤前就已經變回來了,他看着越野車裏探出身的人,視線很好地看見沈季澤在流淚,于是也嗚嗚哭了起來。

兩小孩就隔着一道崖,淚眼模糊地遠遠對望,互相揮着手。

“茸茸。”沈季澤哽咽了一聲。

盧茸則張着嘴嚎啕:“哥哥……”

沈岩看着兩小孩猶如生離死別般的場面,覺得有些牙酸,又有些好笑。他幹脆靠回椅背,點了支煙,嘴裏道:“舍不得的話寒假不又能見面了?這是在幹嗎呢?跟小媳婦兒送新婚老公似的……”

沈季澤緊緊盯着盧茸的身影,耳朵裏飄進這句話,難受地想:可不就是小媳婦兒送新婚老公麽……

沈岩等到将那支煙抽完,煙蒂一丢,說:“好了,不然到市裏時會太晚,趕不上飛機。”

說完便啓動了汽車。

盧茸看見那輛越野緩緩起步,跟着往前走了兩步,嚎啕聲更加響亮。

沈季澤連忙阻止道:“別跟着了,你那上面不好走,危險,快回去。”

“嗚嗚……哥哥……”

盧茸的哭聲像尖銳的爪子,直撓着沈季澤心肺,他抹了把臉上的淚水,聲音沙啞地大喊:“我寒假就會來,平常也會打電話,村委會的電話號碼我記住了。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盧茸邊打着哭嗝邊承諾:“我……我會的,好好學習,天……天天向上,你……你也要一樣。”

眼看越野就要拐彎進入山背後,沈季澤雙手攏在嘴邊,也不管小叔是不是在車裏,大吼得都快破音:“也要記住,你有老公,叫做沈季澤,長大了你們就要在一起。”

“記住了,我老公叫沈季澤,我長大了,我長大了就會去城裏找他。”

沈岩腳下一滑,差點把剎車當成了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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