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閉上眼之後
殷落痕看着書,咬了咬唇,“為什麽要閉眼啊?”
因為之前奇怪的夢境,殷落痕心裏還有些陰影,根本就不想閉上眼。
天訣只好解釋:“有一些東西,不讓你看到才好,況且只有心神沉靜,沒有外物打擾才能成功,你不想我就這麽消失的吧?”
不行啊……他好像越來越……沒下限!
天訣自然是在胡扯,說白了就是不想殷落痕看見即将發生的那些事,心神沉靜什麽的幾乎都是胡扯,只要殷落痕心裏是願意的,食精氣這件事兒完全就是由天訣主導。他竟然也會打感情牌,這實在是……
不過這張牌顯然打到了點子上,殷落痕最怕的就是天訣消失,聞言立刻決定豎白旗。“你別說了,我閉眼就是。”
殷落痕雙腿蜷着,盤坐在床上,膝上攤開的就是厚厚的天訣。
他手指觸摸着天訣的書頁,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世界,一片暗寂。
天訣雖寄身于一本書,卻能夠看到周圍的一切,自然也包括面前的殷落痕。
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身周,藏藍色緞子的衣服看上去雖皺了幾分,卻更添了幾分淩亂的迷失感,那以往因為主人冷若冰霜而過于刻板和冷漠的臉,此時是一片的溫和。略略上挑的眼角,高挺的鼻梁,飽滿的嘴唇,尖尖的下颌,還有那白皙的膚色……這人,就這樣安靜地坐下來,其實已然一道風景。
這個人,是殷落痕,卻不是原來那個他了。
心裏忽然就很迷惘,到底自己該何去何從?
這句原本屬于自己的身體,就在自己的面前,甚至只要他願意,吸幹了這人的精氣,重新住進身體就可以奪回一切。原本屬于他的身體,名望,地位,權勢,還有野心。
那種重新奪回一切的誘惑,忽然之間占據了他整個心思。
而殷落痕渾然不覺,只是乖乖兒地閉着眼,甚至未有任何戒備與懷疑。
殷落痕手中的天訣輕輕抖動了一下,整本書上突然湧現出無邊的墨色,似要溢出書頁來,殷落痕忽然覺得冷。
就是在這個時候,院子外的小巷子裏忽然響起了大隊的腳步聲,天訣書頁上的墨色在殷落痕睜開眼之前瞬時消失了個幹幹淨淨,只餘下那純粹而虛假的一片雪白。
睜開眼,還是眼前這間屋子,耳邊的動靜卻越來越大。
此刻的殷落痕已經是半個高手,聽覺感官都比以前要好得多,能夠聽到院外的動靜。
他看了一眼天訣,感到自己渾身沒有任何變化,就猜到天訣還沒來得及動手。
皺緊了眉頭,他道:“外面似乎是在搜人。”
殷落痕感覺得到的動靜,天訣自然也感覺得到。“密室。”
這裏是原來殷落痕落腳的院子,自然是有這些地方的。
不過殷落痕卻暫時沒去那個密室,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院牆,這一下聽得更清楚了。
似乎是武林人士。
“杏林醫館被人放火,這誰幹的啊?”
“誰知道啊,說不定就是咱們正在搜的這個。”
“季公子也真是,就說了個體态特征就讓我們找人,這怎麽找啊!”
“噓,你別亂說話,季公子可不是什麽善心腸!”
“季公子的确不是好糊弄的人,可也不是什麽壞人的。”
“那是當然了……”
“這一家破破爛爛的,你去敲門看看有沒有人。”
“唉,搜了大半夜了,這都天亮,要是真放了火,誰還敢在這城裏待着,我還是去敲吧……”
然後就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殷落痕昨夜進來時候沒落鎖,故意讓整座院子看上去像是無人居住的廢宅。
“有人沒——”
自然是沒人了。
殷落痕翻了個白眼。不過也心知不能再站在這裏了,回身到床頭,按下一個木柄的機關,床內側的牆壁立刻翻了下去,殷落痕抱着天訣,輕悄悄地一鑽,就消失了影蹤。
這江湖啊,四處都是密室。
殷落痕掉進來的時候還在想,這簡直是不知老到哪裏去的戲碼了,主角危難的時候,必定是有密室密道之類的。
然而這一次,不如在落痕山莊那一次幸運,整個密室黑糊糊的,伸手不見五指。
殷落痕皺眉,手裏将天訣抓緊了,“你這密室裏,沒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天覺的書頁亮起淡淡的熒光,“錢財倒是還有。”
說起錢財,殷落痕就恨得牙癢。“你還好意思說錢財,上次在落痕山莊,我一毛都沒拿走,光顧着逃命了!這一次說什麽也要搬空這裏!”
“……”
殷落痕,真的不像是什麽武林人士,更不像是做高手的料。
江湖上真是找不出第二個這麽貪財的江湖人士了。
天訣暗暗下了定論,如果有機會,一定好生調教他,讓他把這破習慣給改了。
然而殷落痕下一句話就更讓他吐血了,“天訣,你真的不是藏寶圖嗎?”
天訣:“……”
仿佛是看着天雷還不夠多,殷落痕又補道:“原來你那作死的主人,肯定藏了很多私房錢,你作為他的心腹,肯定是知道什麽的對吧?要不你說說他背着自己老婆藏私房錢的地方,咱倆一起去拿,然後對半分,怎麽樣?我夠慷慨吧?”
……真他娘的不要臉!
天訣那書頁已經黑得不能再黑了。
什麽叫做私房錢?還作死的主人!對半劈——全是本座的錢,你憑什麽跟本座對半劈?!
天訣抑郁:“第一,原來那個莊主,沒娶妻;第二,他的錢,不叫私房錢;第三,知道我也不告訴你;最後——對半劈一點也不慷慨!”
于是殷落痕徹底明白了,“原來你是嫌我不夠慷慨,分贓這種事情,你就直說嘛,我這人很好商量,要不你六我四?”
算了吧,不要再跟這種白癡說話了。
天訣已經放棄治療了。
他一本書,怎麽跟他分贓啊?怎麽分,這錢也是殷落痕的。
天訣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平複心境,遇上殷落痕這樣的極品,對人——不,是對書——的心智,是一種極大的考驗。
殷落痕四處摸索,似乎摸到了燈盞,于是點起火折子,一看是支蠟燭,插在燈座上,已經滿是蛛網,看上去是很久沒用過了。
也不知還點不點得燃,姑且一試好了。
殷落痕伸手去點蠟燭,另一手單手拿着天訣,已經不覺得吃力。
點着之後,太久沒用的燭芯有些受潮,爆了幾個燈花出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客要來呢。”殷落痕随口一說,轉頭也就忘了。
轉身一看,整間密室都是一間小屋子,看上去像是書房,大約是個秘密基地。
東面牆邊是一排書架,放着許多的書籍,書架前是一副桌椅,已經很有些灰塵,一架水墨畫的屏風,地上散落着幾個蒲團。
殷落痕走過去,撿起那蒲團拍了拍,轉過臉去避灰塵,然後才坐下來。
“我們繼續吧。”淡淡地提議。
天訣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提出這個要求,雖然有些驚訝,但是他開口了,自己自然是不會拒絕。
于是書頁被翻開,淡淡的熒光就在眼前閃爍,就像是人呼吸的節奏,那一刻,殷落痕真覺得自己手裏的是一個活物,而不是一本冷冰冰的書。
重新閉上眼,這一次耳朵裏再沒有別的聲音,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天訣那泛起的淡光閃爍不定,潑墨似的圖畫再次出現在整本書上,紙頁自動翻開,像是有疾風吹來,卻沒有嘩啦啦的響聲,只是無聲而迅速地翻着。
那一層凝實的黑氣,伴着銀白的淡光,漸漸地溢出了書頁來。
殷落痕沒有睜眼,盡管他知道——這個時候定然有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
那是一個淡淡浮起來的人影,穿着織金的華袍,身量體裁卻與如今的殷落痕如出一轍,明明是怎麽看怎麽美的一個人,面目卻有些模糊的感覺,只有那一雙眼,寒星似的,在這昏暗的密室裏,也顯得耀眼。
這個人影,便是如今的天訣。
只是他擡起手,卻摸了摸自己的臉,模糊的一層暗光組成的身體,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夠感知到。
他已經無法凝出自己原來的臉了。
修長白皙的手指,指尖還聚着那點淡淡的光輝,伸向了殷落痕的臉。
順着那臉部的輪廓,手指滑下來,點在他下颌。
殷落痕卻似乎毫無感覺。
修長的身子俯下來,長發垂落頰邊,那一雙眼逐漸地靠近了。
他告訴自己,只要吸幹了眼前這人的精氣,自己的臉,自己的身體,都會回來,甚至還有武功……
說不清是受奪回身體的引誘,還是出于內心真實的渴望,他的虛影,越加靠近。
雙眼緊閉,身周的感知被提到極限,可是殷落痕卻始終不知道自己身前正在發生什麽。
之前被那書上出來的虛影撫摸,他亦是沒有半分感覺。
在書頁透出來的光芒的照耀下,整個人都像是沉浸了溫水裏,有淺淺的熱流滑過四肢百骸,讓人身子發軟,有什麽東西漫過了他的喉嚨,讓他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嘴唇。
這就是被吸取精氣的感覺嗎?
殷落痕實在是有些不敢想,此刻的自己,是用怎樣一種姿态接受着這樣一件事情的發生。
其實,那可以稱之為一個“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奪命。
因為這個吻的施加者,自己也很糾結。
唇與唇觸碰,他無法感知,他卻能夠清楚地了解這種感受。
第一次,這樣親吻一個男人,盡管是以吸取精氣為名。這個身體,還是自己的。
他都覺得荒唐,可是一切都停下來。
到底是吸幹了這人,奪回身體,還是另想辦法……
源源不斷的精氣湧進來,讓他的虛影更為凝實,然而永遠都只是虛影。
他始終是需要一個身體的。
只是,快忘記,眼前這個才是自己的身體,這人,是占據了自己身體的人,日後終究是要死的。
狠心一下,他的手指落在殷落痕的頸上,卻加重了吸取的力度。
不過是個虛假的親吻,他終究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大魔頭。盡管他現在不叫殷落痕了。
原本溫水一樣的感覺,逐漸地改變,四肢百骸之內有涼氣冒出來,刺痛他全身的經脈,只是他還沒有睜眼,只是疼得皺起眉頭,臉色煞白。
殷落痕手指猛然捏住天訣的書頁,壓皺了紙張。
那種痛苦讓他睜開眼睛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只是觸摸着手下的天訣,他又覺得悲怆起來,連他也不知情從何起。
相信,或者,不相信。
相信,或者,背叛。
意識逐漸模糊,他一頭栽倒。
那身姿挺拔,氣勢逼人的男人,以虛影的方式懸浮在離地一尺高的空中,俯視着殷落痕躺倒的身體。
相信嗎?
那麽,他是不是也可以試着相信一次?
已經凝實許多的虛影,逐漸散落成光點,又縮回了書頁裏,淡光一閃之後,書頁更加雪白。
從此以後,世上只有一個殷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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