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朝得重生
風啓洛才撐起身,就見這具胸口空洞,肋骨根根外翻的屍身,竟緩慢變形、膨脹,顯出一具身長兩尺、青黑外皮、滿頭白發的妖物屍身,正是邪鬼原形。
卻依然生機全無,風啓洛手掌下,那怪物外皮細微鱗片冰冷紮手,叫他手足俱是一片冰涼,周身亦是宛若沉入千尺寒潭,再見不到半絲光芒。
風啓洛緩慢仰頭,望向那一對新人,當真是金童玉女,珠聯璧合,夜明珠輝閃爍,落在這一對璧人身上,又被侍從婢女衆星拱月一般環繞,二人天生貴氣,亦是隐隐生出一分盛氣淩人的傲慢。
君臨星衍的風氏一族,未來家主身側,何曾留給他過半點位置。
風啓洛不由勾起一抹凄絕笑容,視線落回邪鬼的屍身上,用染滿鮮血的手指輕撫青黑細鱗。邪鬼外皮上,新舊傷痕交錯,竟無半絲完好之處。細細撫觸時,複又笑道:“恭喜堂兄,竟将無字天書中所載,斬殺邪鬼的卻邪靈牙煉成了。”
風啓彰未曾料到新婚妻子竟擅自探了地牢,東窗事發,原本擔心這堂弟會興師問罪,卻不料聽見堂弟如此溫暖言語,不由心中一寬。這風啓洛愛他至深,竟是連貼身侍衛被斬殺、隐瞞新婚之事亦不曾怪罪于他,這般厚愛,終是叫風啓彰對堂弟起了些許憐惜之意。
如今既得劉氏嫡長女為妻,若能哄得風啓洛亦心甘情願追随于他,上佳爐鼎、無字天書,俱為他所用,當真是如虎添翼,風氏族長之位不過爾爾,星衍九國霸主之位亦是垂手可得。
風啓彰心思百轉,又給劉氏使了個眼色,叫她退下。
那劉家大小姐滿臉不悅,卻見風啓彰目光一冷,只得一甩雲袖,轉身離開。那擠擠挨挨的婢女侍從們,亦是悄無聲息撤離。
風啓彰又叫下屬們在地牢外守候,唯獨留下兩名家丁,要将那邪鬼屍身拖走,卻被風啓洛一掌一個,盡皆推開。
他見堂弟仍跪坐在血泊之中,衣衫被血水半濕,黑發亦是垂至血水之中,宛若厲鬼,竟覺四周冰寒,內心一凜。面上卻只是露出慣常的溫和笑容,伸出手來,“叔父竟豢養邪鬼,此事我本不欲叫你知曉,怎料……唉,是做哥哥的考慮不周。啓洛,切莫放在心上,來。”
風啓洛亦是如往常一般,順從含笑,擡起沾染血水的手掌,與他相握。
那邪鬼的血水黏膩濃稠,叫風啓彰心中厭惡,面上卻不見端倪,仍是溫潤如玉,君子端方,笑容裏亦是帶上幾分苦澀,“大婚之事,實乃長老與父親逼迫……我本待日後慢慢說與你聽……”
話音未落,風啓洛已出手如電,緊緊扣住他手腕命門,風啓彰大驚之下急往回縮,竟是掙脫不開。
風啓洛已站起身來,迫近的俊美端麗面容上,露出修羅般森然笑容,被血跡一襯,殺意凜然懾人。
封住他周身三十六大穴位的骨白色蝕月釘有若流星四散,撲撲撲幾聲激射而出,風啓彰近在咫尺,自是無法幸免,蝕月釘穿透他胸膛腹腔後,深深刺入石牆之中。風啓彰傷重劇痛,張口噴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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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啓洛仍是牢牢扣緊他手腕命門,一頭黑發被身周狂卷的靈壓吹得獵獵飄飛,刺目殷虹的血水自全身穴位湧出,将他染成血人一般。
地牢丈餘厚的青石牆亦是撐不住這等強橫靈壓,發出清脆碎裂聲,更崩裂出無數縫隙。
風啓彰驚懼之下,面容再不複那君子溫潤,氣定神閑的模樣,扭曲起來,奮力掙紮之時,聲音亦是顫抖不已,“啓洛、啓洛!你且冷靜,我是愛你的,哥哥心中唯有你一人!切莫如此沖動!”
風啓洛在靈壓形成的飓風中心,聲音卻平靜如空谷岩石一般,五指有若鐵鑄,牢牢掐入風啓彰手腕之中,另只手卻已在半空飛快畫出無數月白色法訣符紋,在空中宛若冰晶閃爍,又飛速鑽入體內。
而臉色便更是白了幾分,冷厲目光落在昔日愛人面上,終究浮現出些許悲怆與嘲諷來,“啓彰哥哥……”
風啓彰被劇痛與恐懼籠罩,早沒了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與游刃有餘,聞言只驚恐睜大雙眼,四肢卻被靈力卷纏,動憚不得。
風啓洛那張慘白端整的面容,有若白骨堆上,海棠盛放,叫人又是懼怕、又是着迷,竟是舍不得移開眼去。
“啓洛……”風啓彰下意識張口,卻是聲音暗啞,被那狂風一卷,便四散得無影無蹤。
風啓洛卻只是嗤笑,用另只手輕輕撫摸風啓彰面頰,“莊主與四長老斷言那無字天書乃魔道之物,污我修煉魔功,迫我散去一身修為。我堂堂風神山莊二少爺,卻被囚在這等下作污穢之地,若非為了你,我風啓洛何須忍受這百般刁難?”
他聲音驟然一暗,手指已滑至堂兄脖子上,驟然收緊,厲聲喝道:“若非為了你,我堂堂風家嫡子,何必忍辱負重,困守牢中,為你抄寫天書、助你爐鼎修行?”
風啓彰無言以對,只得慌張扯他手腕,地牢門再度被撞開,侍衛們闖将進來,又被狂風掀翻,正拼死往風眼正中突入救主。
風啓洛見他不語,更是心頭劇痛,眼神冰冷,笑容卻愈加妖冶,自毀禁術在體內漸漸成型,危險之極的氣息,亦是無聲無息彌漫開來,更有幾道化神以上大能絕強威壓,正自極遠之處風馳電掣地襲來。
風啓洛自是暗中加速禁術成型,嗤笑道:“啓彰哥哥,我知你對無字天書勢在必得,怎奈那天書深埋我紫府之內,若是強奪,只怕落得人書盡毀的下場。我被迫散功,本已時日無多……如今不過強吊着性命,等啓彰哥哥為我沉冤得雪,重見天日後,我怎會拖累哥哥,自會獻書于你……風啓彰,你何必急于一時。”
風啓彰聽聞此言,雖不欲暴露真心,眼中痛惜之色,卻讓近在咫尺的風啓洛瞧得分明。若非風雷拼死前來救他,只怕他這一生,要被風啓彰欺瞞至死。
正所謂情之一字,誤人終生。
風啓彰如今痛悔交集,才張口道:“啓洛……”
風啓洛不欲再聽他巧言令色,只一揚手,一道靈力化為繩索,将嘴堵上。
而後只是急速在半空繪出種種靈符,低沉聲音念誦道:“天地烘爐,熔煉萬物蒼生;我身亦烘爐,熔煉丹田骨血。先天太極、後天八卦,乾天坤地,震雷巽風,天地歸一,萬法皆破!”
清冷話音才落,風啓洛又并起兩指在自己眉心一點。
劇烈白光熱浪,以風啓洛為中心,轟然炸開,宛若一頭憤怒的上古神獸,咆哮狂吼,将後山地牢盡皆掀翻,一股氣浪卷着無數碎屑,猛烈自地下沖上雲霄。
那白光白中透藍,将半邊天空照得大亮,竟連千裏以外百姓亦能目睹。
風神山莊前院賓客酒宴正酣時,突然一聲比先前嘶吼強勢百倍的爆炸聲,驚天動地襲來。地面亦是搖撼震動,有兩幢高樓地基竟被掀翻,棟梁斷折、樓宇坍塌,一時間驚叫聲、哭喊聲夾雜成片,引來一片兵荒馬亂。
忙亂之中,又有一名家丁慌張闖入大廳,跪倒在地哭道:“莊主老爺……少莊主、少莊主他……殁了!”
風長昀聽聞長子罹難,頓時無力跌坐回去,臉色慘白。
原本歡聲笑語的喜宴,立時被愁雲慘霧籠罩。
消息亦是飛速傳開。人人都以為那風神山莊少莊主風啓彰,于新婚之夜時誅殺邪鬼,卻遇邪鬼自爆,引發地震,竟至屍骨無存。
風神山莊落在嫡次子風啓明手上,那風啓明卻并無大才。風氏一族千百年雄厚基業,終顯頹相。
只是這風神山莊未來命數如何,與風啓洛再無半分瓜葛。
他自滿目白光中醒來,卻覺右腿鑽心疼痛,動憚不得。身下溪水冰涼,頭頂一彎殘月、幾顆疏星,靜靜照出頭頂懸崖陰影。
這幅場景,卻似曾相識。
正是他十六歲初次入秘境潛龍谷,被表親花宇、劉鳳二人哄騙,不慎墜崖之時。
若非那時,父親打入他紫府中的無字天書終于開啓,只怕風啓洛亦活不到二十四歲。
若非如此,又怎會做了四年階下囚徒,白白舍棄一身修為,到頭來,不過為人作嫁。
風啓洛收回煩亂心思,手指微動,只覺全身骨骼疼痛,山風陰冷,右腿浸在初春冰寒溪水裏,已漸漸失去知覺。
雖是一身傷痕,風啓洛卻合上雙眼片刻,又倏然睜開,望向頭頂彎月,低聲笑了起來。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萬念俱灰,卻在這等境地裏絕處逢生,返回少年時。雖仍不得見父母一面,然則,這一次,風啓洛絕不肯再落入前世那般田地。
殘月已攀上中天,銀輝如薄紗飄渺落下,四周唯有溪水潺潺與夜風低回,更添幾分寂靜孤清。
被那月光照得久了,風啓洛只覺眉心紫府之處隐隐發熱,心知正是天書開啓之兆,便勉力撐起上身往岸邊爬去,溪底鵝卵石上盡是滑膩青苔,着力之時處處打滑,待爬上岸邊,将受傷的右腿自水中拖出來時,風啓洛已狼狽不堪,衣衫上盡是污痕。
而後紫府中金光驟然暴漲,帶來仿若割裂元神的痛楚,他匍匐在溪岸邊上,手中緊緊攥住幾塊碎石,卻是努力忍耐,身軀冰寒刺痛,頭顱中有千萬刀鋸切割,這般折磨,縱使早有準備,仍是讓這十六歲少年痛得在溪邊蜷起瘦弱身軀,顫抖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那紮入紫府深處的劇痛方才驟然消散,自那奪目金光中,顯出一卷古樸書籍,虛空懸浮在風啓洛面前。
那古書封面空無一物,唯有翻開之時,陣陣柔和金光爍然,與月華應和,落在風啓洛身上,竟有陣陣暖意融融。
至此風啓洛方才松口氣,随手一點,将那古書翻開,匆匆一覽。
正如前世那般,這無字天書扉頁中自上而下顯出雲、火、寶葫、劍同太極五個符號來。正如前世一般,劍與太極符號暗淡無光,正是因他如今修為不過煉氣,實力低微,無法查閱。
他亦不惱,只在那象征煉氣之術的金色雲紋上一點,金光宛若粉塵一般散開,書頁翻卷,又露出一列字來,風啓洛凝神看去,正是他一心修煉、卻又被風氏長老認定為魔功的功法,名為《經天緯地萬法歸一真經》。
至此,一切皆與前世并無不同。風啓洛一刻也未曾忘記,當初他惶惑于這天書突兀出現,并不敢信,只是苦苦支撐,風雷卻不見蹤影。他熬至天亮時,方才被風啓彰尋來救回。亦是因此,那時他少年未谙人心,被風啓彰那一點柔情俘獲。
風啓洛單手撐地坐起,強忍骨折劇痛,将右腿拉回,就在溪邊打坐,凝神斂息,尋找細弱經脈裏那一點若有若無的靈力,又以歸一真經所授第一層修煉之術,點滴吸取月光精華,注入經脈之中,去蕪存菁,煉化成天地間至純靈氣,再徐徐引之入腿中,慢慢修複骨折之處,骨裂處隐隐疼痛,令少年稚嫩清秀的面上,漸漸滲出汗水,又滴落面前石灘之上。
他如今既無靈丹,亦無修為,只得以這等生硬手段,修複這具孱弱身軀。
上天既已給他機會重生,這一次,他絕不再留任何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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