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人生五十年(上)

天際那點漆黑正漸漸擴大,有若一輪黑日高懸,中心卻透出點刺目紅光來。

龍德軍士如今死裏逃生,正在救助傷患,昆吾震陽又派遣先鋒,前往那黑日所在偵查。

卻仍是有一股不祥之兆,令衆人道心激蕩,無法安生。他又下令,取出所有交通用法寶,或飛天或遁地,要将數萬士兵盡快撤離,前往萬仙邊境要塞。

主帥一旦下令,軍營中便頓時忙碌起來。

那邊廂,風啓洛卻已怒發沖冠,若非風雷牢牢扣住他手腕,只怕早已對這位長輩下手。

風修寧卻仍是冷淡道:“雄獅磨練幼子,亦是将幼子推下深淵,叫它飽經磨難,憑一己之力爬回峰頂。第一世時,你如何愚不可及,堂堂風氏嫡子,竟虎落平陽,連下人也能任意欺侮,到最後連小命也葬送,我可是歷歷在目,當真叫人失望。”

風啓洛臉色慘白,風修寧這番言語,字字如針,紮進他心口,他卻連半個字都無從反駁。

風雷道:“國師之言固然有理,卻未免有失嚴苛。天道憐幼孤,如國師這般一味打壓,于心何忍。”

“忍不了,也要忍。”風修寧語調轉冷,卻是決絕異常,轉向風啓洛,“那人輾轉三千世界,手段通天,我等終究被困一處,眼界有限。我今日便為你做個開路先鋒,略作試探。你師尊手中的傳影珠與我手中彼此相連,你需仔細查看,說不得,那人破綻弱點,便在其中。”

風啓洛微微一愣,卻覺胸中恨意,竟點滴退散消融,維持不住。冷聲道:“你這人好生有趣,自己要做救世的英雄,為何——非拖我下水不可?”

風修寧道:“那人有斬斷因果的神通,待我一死,因果必斷。屆時十方三世,九千世界,再無人知曉我風修寧。唯獨你是例外,我前往試探的種種所得,方能保留下來。”

風啓洛便覺一股酸澀,竟不受他壓抑控制,直沖胸臆,卻見風修寧笑道:“千寒總道你同我形貌極為相似,其實你雙眼,與你祖母最像……啓洛,他日遇上那人,不妨以此擾亂他心神,切莫手軟。”

風修寧長袖當風,放出一枚銀色船型法寶,竟同昆吾震陽所用的一樣,又回頭看向忙碌軍營,昆吾震陽正施展神通,往空中斬下一劍,竟割裂空間,衆位傷兵便自此裂縫直接前往萬仙。只是這裂縫延續時間極短,不過數十人穿過後,便已合攏。這一招耗損亦是極大,昆吾震陽卻毫不猶豫,一次又一次揮劍斬裂空間。

風修寧望向那劍修側影,過了片刻,方才又笑道:“這人只怕當真生氣了,竟不肯來送我最後一程。也罷,你等好生侍奉師尊。此去往南五千裏處,有一座百花山。南山腳下有我掩埋的千壇百果靈珠酒和幾張寶藏圖。靈珠酒再過十四年便可熟成,若你等順利歷劫,莫忘了将那靈珠酒取出來孝敬師尊。那寶藏,就算是啓洛的嫁妝吧。”

囑咐之後,風修寧便身形微閃,失卻了蹤影。那銀色寶船果真迅捷,竟帶起一陣尖嘯,便往黑日處急沖而去。

水千寒卻驟然躍出,化作一道劍光窮追不舍。武軒心中低嘆,卻阻住了其餘随從,道:“随他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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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天色壓在衆人心頭,氣候亦是愈加悶熱,呼吸之時亦頗有幾分費力。副官眼見得疏散緩慢,不由焦躁起來,“宗主,樂寄王都距離最近,不如此時攻城。”

昆吾震陽連斬數十次空間,此時正安坐調息,回複靈力。聽聞後只是冷冷睜開雙眼,“徒勞之功,不必妄為。”他又望向天際,黑日之中那點赤紅愈加鮮明。

派去偵查的兩名修士亦是匆匆折返,跪在昆吾震陽身邊,顫聲道:“大國師,我等不過行了千裏,愈是靠近那黑日,便愈是焦熱,便是飛劍也燃了三柄,委實抵擋不住,只得無功而返……”

昆吾震陽道:“原來如此,下去吧。”

他便仗劍起身,指節卻有些泛白,肅聲道:“繼續撤退。”随即便化作一道劍光,往黑日遁去。

水千寒急速催動飛劍,卻只見那銀光愈發離得遠了,心中更是冰涼一片。足下飛劍受不住超負荷疾馳,已隐隐不穩,裂痕亦是愈發增多,終究幾聲脆響,炸得分崩離析。

炸裂聲中,水千寒方才後知後覺,要再取飛劍替補時,卻已遲了,身形流星一般下墜,卻又被人接在懷中。清淨檀香味,連同那人體溫傳來,水千寒便一把緊緊抓住那人衣襟,只覺喉頭發緊,艱難掙紮,方才擠出些許聲音來,“師尊……”

風修寧臉色仍是平淡如水,只道:“莫再往前,回去罷,樂寄既反,你便轉去龍德,協助啓洛一行。”

水千寒指尖陷入衣襟中,澀聲道:“弟子願為師尊開路。”

寶船之上,風聲呼嘯,亦是漸漸熾熱起來。風修寧略略低頭,眼睑半掩瞳孔,更叫眼神深沉難測,“徒有決心,不過白白送死,快走。”

那寶船慢了些許,風修寧便取出飛劍,将水千寒往那平穩飛劍上一擲,清冷優美的面容上,竟露出和暖笑容來。“不過轉瞬便忘,何必執着。”

水千寒半跪飛劍之上,便見那銀光閃爍,這一次卻是徹底失了蹤影。他便嘶聲呼喚,“師尊!”

四圍卻只有風聲低回,氣候愈加炙熱,腳底熱氣騰騰,竟是山中溪水蒸騰出水汽來。

天際黑日仿若回應水千寒呼喚一般,驟然爆發紅光萬丈,紅光所到之處,火焰騰騰,土焦木枯,更有巨岩受不住熱度,驟然爆炸,火熱碎石就如熾烈雨點一般四散。

随後細密紅光由遠而近,隆隆之聲便如千軍萬馬迫近,竟是無數大大小小,熾烈燃燒的火流星,以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在大地之上。

負責警戒的偵查兵士察覺之時,漫天流星已如雨襲來,熱浪撲面,立時急忙驅劍返回軍營,又以傳訊靈符四散警戒,嗓音竟是尖銳得變了調,只喊道:“火雲來襲!”

反應慢上幾步的偵察兵,卻已被小塊火流星擊穿胸膛,抑或是當場燒焦。

那些流星大如屋宇,小如豆粒,卻個個包裹熊熊火焰,遮天蔽日地砸下。禦劍躲不及者,修為弱者,皆難以抵擋,一時間慘叫聲與轟轟砸下的石塊撞擊聲、烈烈燃燒的火焰聲交纏一起。無數兵士來不及撤離,橫死當場,血肉焦臭的味道四散彌漫,哀鳴聲此起彼伏,樂寄荒原,此時化作修羅火場。

風雷已在最初流星墜下之時便将劍域張開,又握住風啓洛一只手道:“跟在我身邊。”

風啓洛知曉他心意,如影随形,同他往軍營中沖去。正一劍已暴漲近丈餘,将一塊近十丈大小的火流星猛然一頂,那火流星便橫向撞上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巨石,兩兩相撞、爆炸,化作漫天火焰墜下。

那巨石之下便露出一名年輕士兵來,亦是臉色慘白,吓得手足俱軟,跌坐在地,只顧張口結舌看向天際。

風啓洛便揚手一道符紋,往他眉心中打入,卻是道最簡單不過的清心定神咒,随即喝道:“切莫驚慌,避開巨石即可。”

那士兵便覺一股清流自眉心擴散開,慌亂盡消,眼中清明堅定,緊握手中靈劍,便往一旁跑去救助同僚。

風雷卻驟然仰頭一聲驚天狂吼,黑發在熱浪裏翻騰褪色,慘白如骨。一身玄青細鱗,魁梧身軀肌肉有若鐵鑄,将白衫撐破,竟再現了邪鬼姿态。而後正一劍亦是跟随吼道:“熱!熱煞老夫!”随即便任風雷使喚。

風雷靈力全速驅動,玄黑劍身外籠罩一道金光刺目,劈斬撩刺,竟次次将那巨石刺得爆炸,分崩離析落在地上。

荒原早已成了焦土,風啓洛亦不落其後,揚手一招,便有一條青龍自掌心呼嘯而出,驟然暴漲成百丈巨龍,通身水汽被火流星一激,蓬蓬爆炸聲裏,白霧蒸騰。那青龍頭角峥嵘,雙目清澈,清越龍鳴後,張口便朝天際吐出一股沖天瀑布。燒灼流星立時被澆熄,冷熱交替一激,立時顯出無數裂紋,再被他人一擊,便碎成些石屑。

其餘高階修士見他二人悍然對抗,亦是自那驚天動地的震撼中情形過來,紛紛加入對抗之中。一味挨打的局面終于有了改變。

此時不遠處卻傳來聲聲狂暴獸吼。灼灼火光映照之下現身的,竟是大批妖魔。為首的竟是六兇獸,一頭青白巨猿更是不懼流星,火焰落在他一身晶石之上,連半點痕跡也不曾留下便被彈開。

衆兵士如今群龍無首,只靠求生意志奮力一搏。困在火流星地獄中已是險象環生,眼下前狼後虎,又遭遇妖魔突襲,不由心中叫苦,今日只怕要葬身此地。

風雷又是一聲咆哮,那群妖獸便一呼百應,紛紛跟随怒吼,加快速度,往軍營中沖來。

那頭巨大晶猿一馬當先,四肢着地,跑得風馳電掣,又騰身一躍,便抱住一塊屋宇大小的火焰流星往無人之處沖去。原本躲閃不及,要被那流星砸扁的兩名士兵死裏逃生,竟一時間怔愣了。

那晶猿乃六兇中排名最末的怪物,因其性情溫和,又容易上當,故而最好獵殺。九國一莊誅殺令出後,被獵殺種種怪物之中,以晶猿數量最多。故而人修同兇獸之間,仇恨日深,一旦碰面,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如今這一頭,卻反過來救助諸人。

那頭巨猿撞開巨石後,便立在石頭頂上,烈焰熊熊之中,竟是傲然長嗥一聲,嘭嘭地砸起胸膛來。

其餘妖獸亦是加入戰團,目标盡是巨大岩石,一旦巨石碎裂,殺傷力便減少大半,小一些的火流星,便是修為弱些,亦可應對。故而這一群妖獸,當真是天降救兵。

正一便在這片雜亂聲中振奮喊道:“小晶!你無事便好!”

那巨猿轉向風雷二人所在方向,跳躍幾下,顯得極為喜悅,而後又再騰身,撞在另一塊巨岩之上。

風啓洛身旁又有白影一閃,一道細小黑影往面前襲來。他便下意識接住,攤開,卻見掌心裏赫然便是風修寧所留的仿影珠。

那白影便是去而複返的昆吾震陽,面色冰寒如風暴一般,在流星轟擊爆炸聲中,嗓音亦是寒冷徹骨,“那黑日便是根源,你二人速去解決,此地有為師守護。”

風啓洛略略一怔,風雷已緊握他一只手掌,沉聲道:“謹遵師命。”

昆吾震陽又道:“其餘各地,皆有流星襲擊,你二人盡力而為,若是不敵……啓洛,既然那人能跨越界域,你必定也能做到。離開此界,往別處去。”

風啓洛道:“我又豈是這等貪生怕死之人?”

昆吾震陽卻并未聽見,早已閃身往軍營之中遁去,又接連下令,衆兵士便井然有序起來。昆吾震陽便将剩餘人分成三隊,一隊往四處查探這片流星盡頭,尋找撤退之處;一隊同那些兇獸合作,擊破巨大火流星;第三隊,則開始挖掘泥土,要在地下建一個防禦工事。

風雷便又怒吼一聲,似是傳達指令一般。那些妖獸亦是嘶吼激昂,紛紛回應。而後便回複了人身,緊握住風啓洛一只手,玄青劍域張開到極致,風啓洛便取出銀色寶船,二人躍上寶船,逆着火流星襲來的方向,在火焰瀑布之中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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