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儀禮

陰歷六月初三,鬼門大開,諸事不宜,卻也是最适合結陰婚的日子。

魏寧穿着白色的新服,端坐在房中。他有些不耐地扯了扯衣擺,看着貼滿了白喜字的房間,無論如何都生不出實在感。

原本以為,這輩子會是牽着女友的手走入結婚禮堂。女友穿着象征純潔的白婚紗,帶着羞澀而憧憬的笑容,款款向他走來,然後兩個人在神面前發誓,相守一生——這是女友很多次在他面前勾畫過的場景,作為一個男人,他總是用包容的目光縱容着自己的女人天馬行空地幻想着兩人的未來。

誰能想到,短短的時間內,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要結婚了,結婚的對象卻不是女友,而是一個死去多年的男人,并且他還是“嫁”出去的那一方,這種揮之不去的倒錯讓魏寧很是尴尬。

就在他坐立不安的時候,黃昏已經來臨了。

暮色四起,一切都變得昏沉起來。太陽在空中留下最後一抹餘晖,将去不去。天突然變得陰暗,山谷中彌漫起一股稀薄的霧氣,在屋頂、街道、樹枝上萦繞。空氣中充滿了黑暗快要到來的緊張和紛亂。

沉重的唢吶聲突兀地響起,魏寧聽得心髒猛地一跳,儀式就要開始了。

一個老年女人拖長了調子,用蒼老、嘶啞的聲音唱道,“伴生,伴死,伴輪回;結親,結魂,結因果——起開咧——”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兩個老年女人穿着一身黑布衣,臉上塗滿了白粉,一步三扭地走了進來,“新人,上路咯——”魏寧聽了,臉色一黑,嘴角一抽,“上路”這兩個字在某些時候可是有“走向死亡”的意思。

他甩了甩袖子,大步就往門口走去,還沒走兩步,就被這兩個老年女人拉住,魏寧疑惑地看着他們,“大——”聲音才出口就被連忙制止了,那兩個老年女人指着他的腳,再指了指自己的腳,其中一個踮着自己的小腳一步三搖地往前走了兩步。

魏寧看着她們,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到底是——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個老年女人又做了一遍同樣的動作,魏寧恍然大悟,難道是說他走路的姿勢不對,得學着她們走路的樣子?魏寧臉都黑了,他可學不來這麽娘的姿勢,但是他不這樣走,這兩個老年女人就拉着他不放,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吹唢吶的已經快到這個房間的門口了。

無奈之下,魏寧只能選擇了妥協,他盡量放緩了步子,以自己能做到的最慢的速度往前走,那兩個老年女人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算是過關了。

魏寧家除了堂屋那兒站滿了人,其他地方空蕩蕩的。

魏寧到了堂屋,滿屋子的人齊刷刷地轉過頭看向他,讓魏寧有一種奪路而逃的沖動,他僵着臉,走到了堂屋中間,面對着魏寧家的神龛,而旁邊站着的,就是一身黑衣,唯有頭上戴了朵紅綢花的魏媽媽。

魏媽媽年紀已經大了,戴着這種紅色綢花并不适合,反而有些滑稽,但她臉色憔悴,強顏歡笑的樣子,又使得這滑稽中帶着讓人欲哭而不得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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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魏寧看到魏媽媽的時候,眼睛就隐隐發酸。

魏媽媽把手裏的香點着了遞給魏寧,魏寧跪下來,對着魏家的神龛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禮畢之後,把香插入了香爐中。這是“別家”。接着,一個童男端着一個牌位走到了魏寧身邊,也跪了下來,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這是“謝親”,也即“我娶了你家的女兒,感謝你們養她這麽大,以後她的生死榮辱全系于我,我必不負她,請祖先們放心”之意。

魏寧悶不吭聲地又跪下,這次是跪在魏媽媽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魏媽媽滿眼含淚地望着他,想去扶又不能,只能勉強忍住,不住地點頭,嘴巴開開合合,似乎在說什麽,魏寧知道,他媽媽說的是,“好孩子,好孩子,起來吧,別跪了。”

在他身邊,那個端着牌位的童男也跟着跪下,帶着那個牌位一起下拜。

魏寧這才看到那牌位的樣子。

黑漆漆的一塊木頭,上面是飛檐的造型,上書“阿惜之靈位”五個大字。字體遒勁有力,很有功底,也不知何人所寫。

這就是他結婚的對象——魏寧在心裏苦笑了一聲。

行過禮之後,他被簇擁着往門外走去,在踏出大門的時候,魏寧忍不住回了頭——這可是犯了忌諱的事,他身邊的兩個老年女人臉色大變,立刻強拉着他直直地往停在大門口十米遠處的喜轎走去。

明明這場陰婚根本做不得數,魏寧也只把它當成安撫魏三嬸的工具,不知為何,在踏出家門的時候,魏寧心中還是湧出了極度的不舍和難過之情,所以他才忍不住回了頭,想再看魏媽媽一眼,然而,這時,從門內伸出兩雙手,一雙掰着一扇門頁,慢慢地,在沉悶的“吱嘎”聲中,木門已經阖上。

此時,已經是晚上,天黑沉沉的,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子。

莊子裏的人提着白紙燈籠簇擁着轎子在街上行走,魏惜家離得并不遠,但是這場陰婚的儀仗隊并不是直接前往男方家中,而是要沿着魏莊繞一圈。

在茂密的槐樹林包圍下,路早已經算不得路,只能讓前方的人用刀子劈開那些橫生的枝節、錯亂的灌木,清理出一條路來,在黑夜中,刺耳的砍伐聲帶着肅殺和陰森,儀仗慢慢往前,而在他們身後,濃厚的夜色又把那條小路吞噬殆盡。

轎子的黑色簾幕随着轎子的晃動而擺動着,發出“啪啪”的聲響。

魏寧從簾幕的間隙往外看,那個端着牌位的童男一直緊跟在轎子邊,此時,他好像感應到了魏寧的視線,猛地擡起頭看向他,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童男是魏寧前兩天出門的時候見過的,一個很調皮的男孩子,鬥雞走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而此時,他卻面色平靜,雙眸如水,似乎殼子裏換了個人似的。

魏寧搖了搖頭,把目光收了回來,也許是這陰婚的可怖氣氛讓這孩子老實了罷。

魏寧沒有注意到,在他漫不經心轉過頭的瞬間,那個童男的目光一閃,嘴角僵硬地往上一挑,帶出了一個冰冷的弧度。

轎子搖搖晃晃,在明滅不定的燈火中,終于到了男方家中。

在大門口處,轎子被放了下來,轎簾被掀開,魏寧彎着腰從轎子中走出來。他擡起頭,看向雖然是張燈結彩,卻無聲無息的魏惜家。

大門早已經敞開。

魏惜家并不富裕,三間屋子,中間是堂屋,左邊是卧室,右邊是廚房,後面還捎帶着一間雜物房。此時,堂屋中點滿了白燭,魏三嬸端坐堂前,穿得齊整精神,滿面笑容,翹首以盼地看着大門口,當看到魏寧的時候,更是立刻站起來,似乎是打算沖到大門口去迎接他,卻被身邊的女人攔住,她讪讪一笑,又坐了回去。

魏莊的陰婚遵循的是古禮,首先是拜天地。

一個女人把一根白綢塞進了魏寧手裏,另一頭系在了那個牌位上。司禮的人站起來,手高高擡起,再一放下,角落裏應聲而起的,是一聲蒼涼的唢吶聲,在這唢吶聲裏,魏寧對着大門跪下,他身邊站着的童男也跟着跪下,拜過天地之後,就是跪拜祖宗,此時,魏寧不知為何,也許是跪的次數太多了,腳一歪,身體往旁邊一倒,剛好碰在了童男身上。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圍的人動作全都停了下來。

大概十一二歲,和魏惜去的年紀差不多的童男,倒是臨危不亂,一手穩穩地端着牌位,一手半扶半撐住了魏寧的身體,他的手緊緊地抓住魏寧的手。

冰冷、堅硬、就像——死人一般。

魏寧打了個哆嗦,慌張地看了這個他還不知道名字的童男一眼。

童男目光沉靜地看着他,用手捏了捏他的手心,似乎在安慰魏寧。他怎麽能讓一個比自己小上一輪多的小孩子安慰?魏寧把心裏的異樣感覺放在一邊,站穩了之後,拜天地的儀式又繼續進行下去。

儀式很快就完成了,在跪拜父母的時候,魏三嬸笑得合不攏嘴,她把一個厚厚的紙包塞進了魏寧手裏,看着魏寧一個勁兒地點頭,接着,又摸了摸那塊牌位,抹起了眼淚,幸好,她雖然腦子已經有點問題,但是卻始終記得這是她兒子魏惜的陰婚,絕對不能出聲,最後,她被身邊一直陪着她的女人送進了房裏。

魏寧也被那兩個老年女人帶到了魏惜家那間卧室裏。卧室明顯最近才簡單的粉刷了一遍,白色的牆面上還透着一股濕潤,一個白色的大喜字貼在牆上,在喜字前則是一張供桌,桌上放着兩個燭臺,點着兩根長明燭,旁邊還擺着些花生之類的果盤。

這就是他的新房。

魏寧暗暗松了口氣,總算結束了,這真是漫長的一夜,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就在他剛剛松開了領口,打算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順便吃點東西的時候——他這一整天都沒吃東西,魏媽媽說今天這一餐一定得留到男方家裏才行,所以強迫魏寧禁食——門又被推開了,魏七爺帶着幾個人走了進來,“阿寧啊,走吧——”

魏寧不明所以地看着魏七爺,“這——去哪?”

難道這場陰婚還有什麽步驟沒進行的?小陰婚倒是還需要并骨合葬,大陰婚又用不上,魏七爺這是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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