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何星闌沒想到會在論劍賽場看見林初一。

他剛結束第一輪比試,本想直接離開回撫仙峰,卻在經過築基賽場時看到了場上的兩人。

若當時有人注意到他,定會發現這向來神情寡淡的年輕劍修竟怔愣了一瞬。

任誰看見一個本該弱不可當的藥修突然出現在論劍賽場,甚至和實力不俗的劍修對戰而不落下風時,恐怕都難以抑制心中波瀾,何況這藥修和他頗有淵源。

何星闌上次起這麽明顯的情緒波動是在很多年前了。

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他沒有離開,只伫立在原地觀望。

她竟步入築基修為了。

她竟用入門分配的低階輕劍對戰。

她竟能躲開那些劍氣。

她竟還有心思激怒敵手。

她要敗了麽……

她竟破了劍陣。

何星闌立于原地,眼中映着林初一意氣風發、耀眼奪目的身影,腦中卻浮現從前兩人相處時的情境,久久未能回神。

從以前起他心中便只存劍道,未将女兒私情置于心上,父親定下的婚約對他而言也是可有可無,權當完成任務。

當時的林初一亦是天之驕子般的人物,性格卻和他有天壤之別。她一向舉止放肆偏又卓爾不群,和周圍謹守禮法的弟子格格不入。

沒有人如她一般,喧鬧卻奪目。

只是他一向喜靜,難以招架這種喧嚣。

兩人似冰與火,外界想讓他們相融,卻不知他們之間只能保持距離,相安無事。

如此不冷不熱地相處了幾年,直到父親收回婚約,他和林初一便斷了聯系。

想來,他似乎從未真切了解過她,不曾見過這曾經和他齊名的年輕天才技驚四座的表現,以至于如今見了臺上這人,在被她那光芒微微刺澀眼睛的同時,心中亦有些茫然的陌生。

何星闌腦中記憶場景浮光掠影,一時愣神,便見林初一已經下臺遠去的背影,不知怎地下意識跟了過去。

“林初一。”

叫住她時,自己都有些啞然。

林初一轉身擡眸,見到木着臉的何星闌,微訝挑眉。

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這冰塊竟然會開口喊她名字?

“有事?”她疑惑道。

何星闌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斂着眼眸,半晌才問道:“你怎會在論劍場。”

林初一一聽這話就扯着嘴角笑起來,懶洋洋道:“你問我,我還想問別人呢。”

何星闌似乎聽出什麽端倪,擡眼看進她輕佻又靈動的眼神中,一言不發。

若不是知曉對方就是這悶葫蘆的性子,這沉默足以叫人尴尬無措,林初一只得嘆息解釋道:“我參賽玉簡被登記錯了。”

何星闌皺了皺眉:“你該換回玉簡。”而不是來這參加兇險的劍道比試。

林初一聞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何星闌這一板一眼的性子,居然和掌門還有何茯苓是血親?真是稀奇。

她猜也知道這劍癡不會摻和進那些彎彎道道裏,此時也不打算費口舌講執事堂的破事,便随意糊弄了幾句,正要抽身離開。

可不知今日何星闌哪裏出了故障,竟攔住了她,臉上帶着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林初一頭一回見他這副模樣,不明所以的同時戰術後仰,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何星闌放下手:“還未恭喜你築基了。”

林初一微怔,仔細看着他認真的神情,心中似乎被什麽湧上來的情緒堵住了,便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點點頭:“多謝。”

何星闌又道:“……你修行若是有什麽需要,可以來找我。”

林初一卻沒有如往常般嬉笑應承,只端正而疏離地回道:“多謝,不必。”

何星闌心中像是鈍了一下,有些沉悶,很奇怪。

他無言片刻,問道:“為何?”

林初一凝神看着他,似乎要看透他這副玄冰軀殼下的冰絲脈絡。

是她想錯了。

原先她以為何星闌目下無塵,除了那幾樣在意的人事物,對周遭其餘皆是不聞不問,然而如今看來,對方雖然面冷,但不見得心中無情。

只是情分之間有輕有重,無法調和,理所當然地造成傷害。

“為何?”她的聲音悶在喉間,重複着這兩個字。

有些事終是要展開得清清楚楚,讓他們都能和過去做個了斷。

“何星闌。”

她極少這樣連名帶姓認真地喚過他。

“當年我師父彌留之際,你為什麽阻攔我進丹元殿。”

何星闌微怔,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亦不知這些事之間有什麽聯系。

三年前元和真人被妖獸重傷,醫藥罔效,藥谷長老們聚集丹元殿,商讨谷主換任事宜。這本和他沒什麽關系,只是恰逢他前去看望妹妹,聽她提及此事。

——哥,你可看着點林初一啊,元和真人身殒,她肯定受不了這打擊,屆時我師父即位谷主,她指不定要從中作梗……

後來他也的确見到林初一靈力暴湧意欲闖進丹元殿的模樣,裏面正是藥谷長老議事的時候,雖門口駐有守門弟子,但因着那時林初一還是藥谷風頭最盛的天才弟子,她鐵了心想闖,甚至不惜對同門出手,守門弟子不好攔,也攔不住她。

故而何星闌才出了手。

想起此事,他仿佛又見到那日林初一與平時大相徑庭的模樣,雙目赤紅神色悲戚,完全聽不進旁人言語,甚至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趨勢。

何星闌當然不能放她這樣進去,三番幾次攔不下來,便手落後頸讓她昏了過去。

再後來,林初一昏迷後被送回青水峰修養,父親因她大鬧丹元殿之事收回婚約,而何星闌亦被要求在撫仙峰勤加修煉,兩人自此三年無言。

短短一瞬,竟叫他似乎又經歷了一遍過往,一時有些晃神。

何星闌按下思緒道:“元和真人身殒之事對你影響頗深,那時你靈力紊亂,有走火入魔之勢,自是不能讓你進殿攪亂長老議事事宜。”

林初一心知他向來事出有理,但此時聽到這番冷淡克制的話語,仍然控制不住情緒,譏諷荒誕之感混雜堵心。

她眼中情緒紛雜萬千,一字一頓道:“誰和你說的我師父身殒?誰說的我要攪亂長老議事?”

何星闌微怔。

林初一笑了笑,語氣輕飄飄的:“何茯苓?”

見對方蹙眉沉默,她心知那些或輕或重的情感天平開始傾斜,眼底便泛起冷意。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厘清前因後果和其中關系,她也不同何星闌繞圈子,壓住波瀾的情緒,硬邦邦地陳述道:“我師父被妖獸重傷,卻不是無藥可醫,凝神丹可聚起他元神魂魄,只是……”

她扯起嘴角:“凝神丹乃地階珍品丹藥,還需以煉丹者修為作引,當時藥谷中能煉制此丹的不過幾位長老和現任谷主,然無人願煉此丹,不才身為元和真人座下唯一弟子,自是在所不辭,便舍了築基修為煉制凝神丹,可惜功夫不到家險些走火入魔,被人當成不軌之徒攔于門外,在命懸一線的師父跟前先昏了過去,丹藥亦不曾送出。在下賠了修為又折了師父,忙碌到頭一場空——”

她頓了頓,壓制住喉嚨間的滾動。

“如此這般,不願與你牽扯過甚,你可明白。”

何星闌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霎時有如被錘悶擊心髒,鈍痛好一會兒才泛上來。

他張了張口:“我……”向來清明理智的頭腦卻周轉不靈,組織不出半句言語。

他想問林初一當時為何不說清楚,卻又回想起來。

她不是沒說,只是沒人當真。

師父殒身,弟子不願相信這個事實,故而執言元和真人未亡,尚有一息可救,在外人看來不過可憐者的自欺欺人。

何況那時她走火入魔之勢頗深,頭腦本就不清明,更無法與人辯駁,在一片混亂中,便被他直接砍昏了。

素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何星闌,在眼前人冷淡目光中難得露出了無措的神色。

林初一将事情始末告知完畢,情緒起伏的同時也感到一絲疲倦的釋然。

這件事在她心上紮根已久,本以為無人可訴說,不曾想今日會在何星闌面前提起。

說出口,便如劍般斬絕過往,當年的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愛仇喜怒,條條清理。

林初一不再與何星闌搭話,轉身離開了。

這次他沒再阻止。

只是林初一原本還算愉快的心情就此煙消雲散了。

當年的事并不複雜,元清真人拒絕煉制凝神丹,除了不願折損修為這一原因外,還有他欲登谷主之位的野心,而藥谷長老與之通同一氣,在他們的把控下,縱然她煉制出了凝神丹,也不見得就能救回師父。

何星闌也不過被人當劍使罷了。

這計謀一箭雙雕,既利用他阻礙了自己,又離間了他們本就不親近的關系。

林初一低眸暗哂。

何茯苓與她那師父,可真是最後贏家啊。

第一輪比試至此已告一段落,衆修士子弟皆回到靈霄殿前等候各宗長輩。

何茯苓輕輕松松贏得了比試,自覺離接近妄道劍尊更近一步,正是春風得意時。

她在同門子弟的簇擁下回到靈霄殿前,遠遠望見林初一木然的神态,瞬間構想出對方各樣出醜場景,不由得更是得意。

正打算上前“勸慰”她幾句,忽然自虛空中臨下道道強悍威壓。

場中的修士皆有所感,擡頭望去,就見數道禦劍身影從雲端降落。

而衆人景仰不已的妄道劍尊亦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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