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病

方晨醒來的時候,一時間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在哪兒。

入目的是陳舊斑駁的用瓦片搭成的屋頂,往下看,皮面脫落的牆壁上貼滿了發黃的紙,上面黑色的蠅頭小字工整的不可思議,旁邊的圖畫雖然已經模糊,卻依舊可以看出那并不是畫上去的。

陌生的環境令方晨呆愣,他試着起身,在看見自己只穿了一件寬大的雪白裏衣的瘦小身體時一驚,再次倒回了床上。

身體變小,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那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裏的大唐……記憶開始回籠,像開了閘門的洪水一樣噴湧而出,瞬間淹沒了他的腦海。

黑白分明的雙瞳之中一片空洞,方晨的神情茫然,他希望自己是在做夢,但指甲插進肉中的疼痛卻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事實。

哪怕再不敢相信,但那個人沒有理由欺騙他。

他變小了,而萬花谷沒了……

義父、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師弟、師妹……萬花谷的所有人都不在了,他熟悉的世界就這麽突然的湮滅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心口一陣刺痛。

淚水順着眼角滑落,打濕了枕頭,沒有嗚咽沒有抽泣,小小的孩童就那樣無聲的流着淚,全身籠罩在一片絕望之中。

夏芸雪本以為那個孩子還在昏睡,可當她進來看到這一幕時,心裏頓時一陣抽痛。

這個孩子已經昏睡了大半天了,夏芸雪一直很擔心,雖然馮振國給孩子檢查以後說是情緒太激動才會暈過去,并沒有什麽大事。可夏芸雪把孩子抱回來以後這孩子卻一直在睡,夏芸雪都打算孩子要是再不醒來,她就再去請馮大夫來看看了。

可這會兒她見着孩子醒了,卻寧願她再繼續睡了,那一副毫無生氣的樣子看的人心碎。

夏芸雪連忙放下手裏的水盆,撈出裏面的濕帕子擰幹,幾步上前走到床邊,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孩子的臉:“是不是哪裏難受了?跟阿姨說說,阿姨給你請大夫去。”

方晨不說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根本就感覺不到外界的接觸,只臉上突然多出來的濕熱讓他的身體感覺舒服了一些。

夏芸雪見她只是掉眼淚卻什麽都不說,心裏就更難受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孩子睡着的這段時間裏,夏芸雪除了在邊上照看着外,就是專門請人幫忙去打聽一下哪家的人丢了孩子,本以為很快就能找到家長了,可得到的回複卻是沒有人丢了孩子,他們這地方窮鄉僻壤的,要是有外鄉人很快就能傳開了,可最近卻沒有任何外鄉人,這孩子就像憑空出現的一樣。

夏芸雪甚至在想她是不是被拐子拐了又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被丢棄了,但她發現孩子時,她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合身,但那幹淨的樣子實在不太像是吃了苦的。

想不通,當事人又一直在昏睡,夏芸雪也只能繼續留意消息了。

方晨一直在流淚,但人卻呆呆的不見反應,夏芸雪伸手一摸他的額頭,原本退下去的溫度這會兒又高了起來。

夏芸雪站起身,決定去請馮振國過來看看,孩子年紀小,這要是再燒下去可不是個事兒。

夏芸雪剛走到院子裏,院門就開了,手裏拿着鋤頭方春根從外面進來,他剛從生産大隊忙完回來,就見自家媳婦從屋裏出來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你這是要去哪兒?”

夏芸雪眼睛一亮迎了上去:“你回來的正好,快幫我去馮大夫那兒一趟,請他過來看看。”

一聽請大夫,方春根就緊張的放下鋤頭拉着媳婦四處打量:“怎麽了?你生病了?我就說家裏的重活你別做等我回來再弄,你偏不聽。”

雖然平日看不大出來,可實際上夏芸雪的身體不大好,特別是不能累,一累就會生病,所以方春根總是很緊張她,時刻注意着不讓她太累了。

“哎呀不是我!我好着呢。”夏芸雪拍開他的手,沒好氣道:“我今天在河邊撿到一個孩子,那孩子才五六歲的樣子也不知道怎麽就一個人在那兒了,我看到的時候她正發燒呢。之前給馮大夫看過,說吃了藥就好,可這會兒燒還沒退,我瞅着得再請馮大夫看看。”

“孩子?”方春根擡頭往屋裏瞅,正對房門的床上是隐約有個小身影。

“要問什麽你回來再說,先去把馮大夫請過來。”夏芸雪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點去。

媳婦的話要聽,方春根拔腿就去找馮振國了。

馮振國住的離他們家不遠,沒多久人就被請來了,方春根跟在後面,手裏提着個藥箱子,上面的紅十字已經斑駁卻依舊神聖。

“馮大夫麻煩你了。”一直在屋裏注意着院門外情況的夏芸雪一見人來了連忙迎了上去,“那孩子醒來以後就一直流眼淚,可就是不出聲,不聲不響的看着就吓人,本來燒都已經退了,這會兒又燒起來了。”

“我先進去看看情況。”

馮振國一進屋就直奔床邊,見床上的小孩果然如夏芸雪說的只掉淚不出聲,眼睛裏一片死灰,小臉也燒的通紅,心道不好,抓着那小手就開始把脈。

夏芸雪和丈夫站在後邊也不敢出聲打擾,鬧不清情況如何,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馮振國把了半天的脈,臉色越來越凝重,眉頭也皺成一團,放下孩子的手,站起來就是一聲嘆。

夏芸雪見他這樣,心裏一驚,連忙問道:“馮大夫,他怎麽樣了?”

“不好說。”馮振國摸了摸胡子,“這孩子的身子骨本來就差,是從娘胎裏帶的弱症,恐怕還是個早産兒,先前應該是請了高人精心調養過,才能養的現在這樣白白胖胖的,之前我看他只是有些發燒并無大礙也就沒細看,卻不想他心思太重,這小病一下子就變成大病了。”

“心思太重?這麽小的娃兒能有什麽心思?”方春根不是不相信馮振國的醫術,只是這話也太奇怪了些,五六歲大的娃兒才剛記事兒,能有什麽心思?

“慧極必傷啊。”馮振國搖頭嘆了口氣。雖然之前他們只說了幾句話,但他看的出這孩子很聰明,但太聰明了也不見的是好事,那萬念俱灰的樣子,就是大人也難有這樣傷心的,“春根媳婦,他醒來就一直這樣了?”

“是啊,我中間燒了水準備給她擦擦身子,可剛端了進來就看到她睜着眼睛一直流淚,就是不出聲,臉都燒紅了。馮大夫你看這可怎麽辦啊?”

夏芸雪隐隐覺得這娃兒估計真是被抛棄了才會變成這樣,沒看之前問了他們這裏是不是秦嶺之後就變這樣了?至于關于大唐的話,她直接給忽視了。

“吃藥不行就打針吧,先讓溫度降下來,剩下的以後再說。”馮振國拿過藥箱,裏面備了針筒和藥水,這些都是他見方春根來找以後特意帶來的。

小孩子血管細不好找,馮振國紮了兩針才紮準了,幸好方晨這時候情緒不對一點也不折騰,讓他順順利利的打完了針。

“這一針下去差不多也就能退燒了,你再給他喂點鹽水,省得他哭太久脫水了,”

“诶,我記着了。”夏芸雪點了點頭,熱水是現成的,待會兒弄點鹽就成。

“不過最好還是要讓他平靜下來,我給你開服藥,煎好了給他喝,能助眠。”開藥的時候馮振國決定還是用中藥,雖然中藥苦,效果也比西藥慢,但更适合調養,這孩子身體不好,年紀又太小,西藥太猛了不能多吃,只能用中藥慢慢養着。

開好了方子,馮振國卻沒有第一時間交給夏芸雪,而是問她:“這孩子的事情你報給派出所了沒?”

“沒,我這不是離不開嘛,不過我請人帶話給村長了,他讓我先照顧着孩子,等明天他親自去鎮上一趟問問情況。”

他們村因為在河西邊所以一直以來就叫河西村,而村裏的村長方民樹是方春根的親堂哥,平日裏對他們家也算照應,而這丢了孩子又是件大事,方民樹自然是要親自走一趟的。

“那好,這藥方我就先不給你了,你們跟我去我那兒抓藥,我那兒的藥材正好缺貨,先将就着用兩次倒是足夠,明天要是孩子的家長還不來找,你們再拿方子去鎮上抓藥。”馮振國也是好心,這藥價錢雖然不算高,但方春根家裏已經有一個夏芸雪常年吃藥了,這經濟條件本就不算好,再加一個可不行,最好還是孩子的家人能早點找來。

不過馮振國活了這麽大半輩子,經歷了不少,隐約也能看出來,這孩子怕是沒人會來找了。

再看了眼床上還在落淚的娃兒,他嘆了口氣,領着方春根拿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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