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莊景玉雖然在表面上總是寡言沈默,但在本質上,卻始終不失為一個老實巴交的單純家夥。而如今眼前的事實也非常應景地證明了,莊景玉的确沒有裝深沈的天賦,此刻從他神情間暢通無阻顯露出來的納悶和詫異,已經全被壓在上方的黎唯哲,給一覽無餘了去。
因為掙紮喘息而半張半閉的唇瓣,蒼白的皮膚和臉色,細細冒汗的發絲與額角,微微緊蹙的眉宇,以及那一雙只寫滿了羞憤與恥辱,泛著軟光的眼睛。
黎唯哲半眯起眼将這個樣子的莊景玉細細瞅了一陣兒,哪怕對方的表情在他的注視下顯得越來越僵硬和尴尬,他看起來,也絲毫沒有進化下一步動作的計劃。
莊景玉不知道,自己臉上許許多多白癡到令人發笑的絕妙風景,此時此刻,全都被黎唯哲一個人,給毫不客氣地收進眼睛底裏去了。
他一直看一直看,良久過去,終於一個忍不住,低低悶笑出了聲。
“呵呵,一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你在想什麽,難怪你都不用說話的啊。”
黎唯哲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巨大的魔力,莊景玉全身一顫,仿佛猛地被針紮了下那般,登時清醒了不少。只是大概因為慣性,他的眼神還沒能來得及調好焦距,所以多多少少,顯得有一點茫然。
直到兩邊臉頰同時乍起一股微弱的拉扯感,莊景玉才總算是徹底回過了神來。倒不是說黎唯哲的力道有多大,讓他的皮肉有多疼,而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黎唯哲的力道一點也不大,讓他的皮肉一點兒不疼,所以莊景玉,才反而覺得驚詫。
這一次,黎唯哲的動手動腳,盡管力道絕對稱不上溫柔,卻也遠遠區別於記憶中的兇悍暴躁。
很疑惑明明剛剛還被自己一句“我只要見蕭岚”給氣得整臉寫滿“你死定了”的黎唯哲,怎麽會才過了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心情就突然變好得不得了,甚至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沖著自己展眉微笑了?
如今直直對上這一抹不得不說非常富有魅力,乃至堪稱頂級的俊美微笑,莊景玉頭腦一漲,眼前一花,忽然就再也推理不出任何頭緒來了。他曾經一度十分天真地以為,黎唯哲不過就只是一個粗暴簡單,完全被金錢和權勢淹沒到底的纨!子弟而已: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心裏是什麽情緒,臉上也就表現出什麽情緒;強制是幼稚,霸道是長不大的孩子氣,暴躁是被寵壞了的後遺症。可如今他發現,自己的判斷似乎是錯了。黎唯哲雖不至於像蕭岚那麽陰險虛僞,像楚回那麽深藏不露,但也同樣有著複雜深沈,難以捉摸的一面,總之絕非,只是他之前認定的那種泛泛之輩。
這個發現讓莊景玉感到有一些意外,也覺得有一點危險。
原來黎唯哲這個人,要遠比他自以為的強大數倍,而黎唯哲對他做過的事情,也遠比他自以為受到的傷害更深。
瞳孔裏仍然清晰地倒映著黎唯哲似笑非笑的迷人模樣。
可是莊景玉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什麽好笑,也不覺得他們倆過去的交集──那個在短短幾分锺的對話之後,黎唯哲便将自己丢進了監獄的所謂交集,有什麽好笑。
於他而言,黎唯哲這個名字,這個人,以及他所作所為的一切,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噩夢。
最可怕的是,這個噩夢明明已經斷裂了那麽久,可如今再次見面,黎唯哲卻仍然有實力,能夠将它焊接得完美無缺,天衣無縫。那種真實連貫的感覺,就好像一條永遠斬不斷的流水,從他的身體間淙淙淌過;那一份濕潤冰涼的觸感,又猶如蛇行一般,在他的靈魂深處緩緩延伸出一個令人驚怖的錯覺:其實他從來都沒有,以後也永無可能,從黎唯哲這個惡魔的掌心裏逃脫。
莊景玉忍不住痛苦地皺起了眉,然後緩緩地,閉上了疲憊潮濕的眼眶。只要一想到這裏,他就沒辦法用他平時對待同學室友的,那樣溫和沈默,柔軟清澈的目光,去看待黎唯哲。
“嗯……”
上方忽然傳來一陣有所思的低聲沈吟。莊景玉原本不想搭理對方,然而強悍霸道如黎唯哲,顯然是不會賜給他這個機會的。果不其然,就在轉眼間的下一秒,莊景玉便感覺到自己那一雙已經被撐到薄得發亮的濕潤眼皮,似乎是被什麽溫暖厚實的東西,給輕軟地覆蓋住了。失去視覺的敏感裏,他甚至還可以感覺到,皮膚下重疊交叉的管道正在以微弱的呼吸突突蹦跳;鮮紅色的液體,安靜地蔓延流淌。
那是黎唯哲一整個的右手掌。
一個世界在莊景玉的眼前驟然熄滅。黑暗溫柔地擊退了所有刺目的光。
昏沈中莊景玉有些自暴自棄地想,他早已失去了太陽,而如今黎唯哲,又揮手替他滅掉了群星。他并不給他留下,哪怕一條指縫寬的光明。
他希望可以退卻到黑洞裏,某個無人知曉的深處裏去。
與其在這裏當一個被黎唯哲玩弄戲耍的俘虜,他寧願當一個沒有骨氣,可是還有自由的逃兵。
古怪的壓迫感忽然從上方傾斜襲來,莊景玉呼吸一窒,不自覺地,就抖了抖眼皮。而後一股微妙難言的麻癢感,便從他纖細顫動的睫毛尖稍,傳遞到了對方掌心,那些綿密蜿蜒的紋路裏。有如電波流竄,兩個人都同時有種不可思議的,被連結成一體的暧昧錯覺。
黎唯哲動動手指壓下莊景玉不聽話的眼睫毛,眼睛一眯想起以前和剛才,莊景玉為數不多開口對他講過的那幾句話,才舒展不久的眉頭又不禁陰雲密布地皺了幾下,語氣裏,是一種霸道的威脅和警告:“一開口就變得讨厭啊……看來你不僅不用說話,而且是根本就不應該說話。”
毫無商量餘地的命令式口吻讓天生反感暴力強權的莊景玉,下意識地就想要開口争辯幾句,卻猛然想到……
他、他幹嘛要跟黎唯哲……力圖解釋啊!?
反省之餘莊景玉忽然覺得頭痛。他發現好像只要是在黎唯哲的面前,他就會沒辦法保持和平常一貫的安靜沈默;連他自己都不确信,指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走向發洩和失控。
莊景玉想自己這一遭大概是走錯了。無論他最後是否問到蕭岚的消息,黎唯哲都遠比他想象得還要更加富有攻擊性和侵略性,短短兩年間他們不過只接觸了區區三次,可是現在,他竟然就已經被對方為人處世的生活态度,在他不曾察覺的潛移默化裏,給深深地影響和帶壞。
黎唯哲被莊景玉最終選擇閉嘴的明智決定給弄笑了。
“嗯……真聰明。看來你也意識到了,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比較可愛。”
不記得這已經是今天第幾次被黎唯哲稱贊為“可愛”了。(……不,其實他一點兒也不認為這是在稱贊,就算是……他也不想要!)莊景玉雖然不至於像花癡黎唯哲的少男少女那樣,對此産生類似於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戀愛感,可是他仍然,別扭得渾身不自在。
早在剛才第一次被黎唯哲這樣子形容的時候──尤其,還是在當著林煙那種級別的大美人的情況下,莊景玉就已經覺得非常的困惑。
困惑黎唯哲在審美觀上如此驚人的變異和退化!
相反比起這一點來說,對於黎唯哲到底還是趕走了林煙,這一令人唏噓的結果,他竟反而不覺得奇怪。
喜新厭舊,追求刺激,崇尚新鮮──這就是黎唯哲的本性。沒有哪一個人,能從他那裏得到标明永恒的保質期。
只是沒想到,林煙對黎唯哲,居然是真的産生了感情。
恍惚中莊景玉驀地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嘆息:就算是林煙這麽美,也不過和自己一樣,經歷相似的遭遇,落得同樣的下場。
──相信他,此時此刻,他真的沒有心情去幸災樂禍。
他只是忽然間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楚回,那一個,正如黎唯哲之於林煙一樣,之於他的楚回。玩耍和戲弄,欺騙和利用──莊景玉并不知道,對於一個真心付出愛,并且也渴望收獲同等真心的愛的人來說,究竟哪一種,會傷人更深,讓人更痛。
眼眶裏有熱氣正在緩慢地凝聚。由於黎唯哲的手掌還依然覆蓋在上的緣故,來自皮膚間輕微的壓迫感,讓原本生存在夾縫中茍延殘喘的潮濕,很快地,便洶湧成了一片沸騰的海洋。那種內外夾擊的酸澀悶脹其實并不舒服,可是這個時候的莊景玉,卻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希望,黎唯哲的右手,不要撤離得太快了。
比起被對方看見哭泣和淚水,他寧願永遠與黑暗為伴,失去所有的光明。
像他這樣平凡出身,平庸成長的普通人,也擁有著如同真正的貴族一般,那種歷經歲月世代流傳,最終安寧沈澱於血液深處的風骨和傲慢。哪怕身世再卑微,也掩蓋不了他靈魂裏與生俱來,不容侵犯的高貴。
──雖然這個“不容”的對象,莊景玉活到迄今,也只不過就遇見了黎唯哲區區一人而已。
大概每個人在不同的人面前,也都會是一個不同的自己。莊景玉曾經也當著楚回的面流下過好幾次淚,盡管他本人看不到,但是莊景玉想,那應該會是他一這輩子都不曾表現出過,而以後,也都不會再顯露於形的,柔軟脆弱。
而至於楚回是否會因此而貶低看輕自己──很奇怪,在那些時候,莊景玉竟然絲毫都沒有考慮到這些問題。或許是他潛意識裏的自知之明提醒了他:就算你不吵不鬧不哭,你和楚回之間的距離,也絕不會因此而接近半步。
如同溺水的人牢牢抓住求生的最後一根稻草,哪怕知道它根本承受不住沈甸的體重,也想著就算是多活一分锺,一秒锺,也要比現在就陷入死亡的河流更好。
可能這就是原因。
對於楚回,莊景玉想要留住他的欲望,就像是一個人拼命想要生存下去的本能。所以只要一有機會,無論是多麽丢臉難看的掙紮哭泣,他都願意給。然而黎唯哲不一樣,他是傷害了自己的惡人,是自己必須抗争到底的敵人,所以在這個男人的面前,莊景玉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哪怕一點點的動搖和屈服,軟弱和投降,更別提……哭泣和眼淚。
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讓你願意撕下面具卸下心扉,在他的面前放聲大哭;這世上也總有一個人,讓你寧願執劍拿槍僞裝堅強,就算渾身是傷,也不能被他看到脆弱流淚的模樣。
可是黎唯哲又不是傻子。
他的臉和他的手之間,留出來的空隙就那麽一點點,就算看不到淚水,也能感覺得到手指下飽漲的濕度,正在緩慢地撐開眼睑,沖破防線。
莊景玉的眼皮忽然輕輕一顫,水汽蒸騰凝結在掌心裏的濕熱,以及柔順的睫毛哧哧哧刷過紋路的瘙癢感,都讓黎唯哲莫名地感覺到,剛剛還很不錯的心情,似乎染上了一抹複雜的微妙。
細細打量身下的人許久,眉目間陸續劃過幾絲辨不清明的情緒,黎唯哲忽然眼睛一眯,猛地抽走了右手。
黑暗中突如其來的暖色光暈讓莊景玉的神情猝然驚愕了好幾秒。盡管依然緊閉著眼睛,但是這一份明亮也足夠讓他疼上好一陣子了。不适中莊景玉死死咬住嘴唇,更深地皺起了眉,努力讓自己忘記,臉上某個部位因為失去遮擋,因而直直暴露在空氣中的濕潤。
黎唯哲看他這樣不禁冷笑了一聲,然而心底卻是升起了一股巨大的煩躁。不過他現在也懶得去想原因,只沈默了一陣兒,便起身放開了對莊景玉的桎梏。黎唯哲轉身翹起腿坐在一旁,随手拿過櫃子上一枚用作裝飾價格不菲的茶色水晶球,含在掌心一邊緩慢滑動,漫不經心道:“哦?原來你也會哭啊。”
莊景玉滾動了一下喉結,自然不作回答,只是下意識地将臉撇往和黎唯哲相反的方向。
“唔……”
只可惜脖子還沒來得及轉過去半個弧度,他就被黎唯哲眼疾手快地鉗住了後頸。莊景玉到底沒那麽臨危不亂,最終還是被這個驚人的速度和力道,給吓得狠狠嗆住了一下。
危險的氣息驟然從腦後逼近,被聲帶振動的氣流,強大到幾乎可以摧斷他頭頂柔軟的黑發。
……又、又生氣了。
莊景玉本能地将腦袋往并不厚重的衣衫裏微微縮了縮,哪怕這個動作顯得他很膽怯。他實在非常不理解,為什麽黎唯哲的喜怒可以如此不合常理,讓人根本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麽。
黎唯哲的聲音裏混雜著絕對的不滿和怒意,可是承載它們的語氣,卻又分明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輕巧笑意。
“我說你可愛,你哭什麽。”
意料之中莊景玉的反應只會是默然無聲。就算莊景玉沒有開口講話的障礙,面對這個問題,他也不可能大大方方跟黎唯哲坦白答案。
因為想起了楚回什麽的……像黎唯哲這種人,根本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知道楚回的事情。
如果本著沈默是金的道理,莊景玉現在的狀态大概會給人一種淡定冷靜,胸有成竹的錯覺。不過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的他只是因為非常的茫然無措,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要做什麽才好,所以才會了選擇按兵不動。
盡管早已在心裏承認,來這裏跟黎唯哲打聽蕭岚的消息,實在是一個大錯特錯的魯莽舉動,可那也并不代表他就願意甘心這樣一無所獲地回去。
隐藏在另一側身畔的手死死拽緊了褲縫。房間裏的溫度并不高,應該說還有一點低,可是莊景玉感覺到那一只掌心裏,不過短短幾分锺的光景,就已經生出了密密麻麻,黏糊糊的汗滴。
此刻他腦子裏正在進行著異常激烈的左右掙紮:他該說話嗎?該再懇求黎唯哲一次嗎?他……
“給我睜開。”
思想鬥争正進行到白熱化階段,一陣空間位移的暈眩感突如襲來。黎唯哲低沈陰郁的嗓音似乎就緊貼在他的耳根處,濕熱的氣息落進耳朵裏,莊景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感覺非常怪異。
“……啊!”
忽然莊景玉低低驚呼了一聲,再也無法保持冷靜。眼皮上疼痛欲裂的撕扯感讓他立馬意識到,這……這是黎唯哲……正在扳開他的眼睛!
“我再說一遍,給、我、睜、開。”
一字一頓,語速很慢。和手上動作的粗暴野蠻不一樣,這一句話,黎唯哲倒是說得相當平靜。
那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平靜。
空氣中卷起刮過一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莊景玉從來不知道,原來黎唯哲的氣勢和氣場,居然可以這麽強。
當光線由細縫一點點擴展而開,整個世界重現光明的時候,莊景玉知道,他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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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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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