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黎唯哲果然沒有開剛剛将莊景玉送來的那一輛超級豪車。現在停在莊景玉面前的,只是一輛跑在一輛D城大街随處可見,只能勉強算作普通尋常的,銀灰色轎車。本來莊景玉對車子幾乎可以說是毫無了解的, 只是四個圓環橫向相連并排一起──這樣的圖案标志,他經常在在馬路上和Z大裏看到,於是時間久了,也就多多少少留下了點兒印象罷了。唔……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上次魏嘉他媽媽來學校接魏嘉時所開的那一輛豔紅色轎車,好像,也正是這一種。
并未再做過多的猶豫,莊景玉很快便打開車門,直接坐進了和黎唯哲比鄰而接的副駕駛座裏。
一陣略顯小心翼翼的輕微關門聲,在狹小禁閉的二人空間裏沈悶響起,黎唯哲笑眯眯地看了他幾眼,忽然伸出手去揉了揉對方頭頂那一窩碎碎亂亂的黑發,意味深長地久久沈吟了一聲。此刻從莊景玉的角度看過去,黎唯哲的眉目和唇角都被窗外稀釋融化的金色陽光,給鍍上了一層濃烈飛揚的暖意,很明顯他現在的心情,又回複到了是非常非常不錯的狀态。
“這次你倒是學乖了啊,看你跑得這麽急這麽累,原來你也沒那麽笨嘛,”黎唯哲從不吝啬自己的表揚和贊許,一邊點頭,一邊輕彈了下莊景玉薄汗層層的腦門兒,滿意地笑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原來你還是知道的啊。”
這語氣,既像是刻意暧昧的溫柔,又仿佛無心流露的寵溺。
雖然身體不自覺地僵硬了一下,但是莊景玉卻并未躲開,黎唯哲貼在自己額上的,那一只溫涼柔軟的修長手指。他沈默地接受和忍耐了這一切,安靜半晌,忽然伸手從褲口袋裏,掏出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銀色物件。
那是黎唯哲剛剛在房間裏,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煩悶與燥熱,而随手扯落的燒藍紐扣。
繁複華麗的小東西,安安靜靜卧躺在莊景玉簡直細瘦得簡直有些過分的蒼白色手掌裏。掌心的紋路或深或淺,或濃或淡,看似扭曲不定的蜿蜒中,卻又仿佛沿襲著一道恒久固定的筆直軌跡。如果說命運的天意玄機全都暗藏在這裏,那麽現在躺於其上的,這一枚小小的銀色紐扣,竟出乎意料地被賦予了一種坐鎮乾坤,翻雲覆雨的磅礴與厚重。
銀白色的光輝柔軟而幹淨,不耀眼不刺目,卻自有其一派安淡祥和,巋然不動的大氣。這和D城裏幾乎終年如一日的強盛陽光形成了異常鮮明的對比。與之相較,前者是寥落夜空中的皎潔月光,雖不能像後者那樣高懸晴空普照萬物,然而那一整片無邊無垠的倉皇夜色,卻全都被它清冽柔和的光芒所點綴燃亮。遙遠的清輝生出了無數的觸角,向著宇宙的深處,更深處,最深處,不斷地綿延,永恒地伸長,原本濃霧一般絕難融化的黑色,竟然被它給逼走得節節敗退。
那不是和太陽一樣,刺得令人睜不開眼的,直接暴露的強光;而是和月亮一樣,緩慢浸淫,溫柔滲透的軟光。
這樣明顯而又如此細微的奇妙區別,正是黎唯哲和莊景玉不一樣的地方。黎唯哲是強大霸道的太陽,哪怕只靠近一點點,都能被燃燒灼痛得遍體鱗傷;而莊景玉卻是月亮,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走近接觸,沈默溫柔,猶如潺潺水流。
他們曾經彼此厭惡過,也勉強,算是互相傷害過──這種情況或許永遠不會改變,可是也很有可能下一秒锺就改變──然而不管将來如何,現在他們一起坐在同一輛小車裏,這裏空間狹窄,位置靠近,就算小心翼翼并不觸碰皮膚和身體,也自有一份趨於合一的心跳,交換呼吸的空氣。
因為這一切,車裏的氛圍是流轉暧昧的;可是因為莊景玉,車裏的氛圍又是透明清澈的。
手指不自覺地蜷縮彎曲了幾下,似乎有那麽一點怯場退縮的意味。莊景玉使勁兒咬了咬唇,以一種幾乎弱不可見的微小弧度搖了搖頭。他暗暗垂下眼梢,用那兩簾似乎天生就具有保護遮掩作用的濃密長睫,在表情裏投下一大片斑駁錯落的陰影,然後緩緩向前攤開了手。
黎唯哲眯起眼睛,細細看著那一枚安然靜躺在莊景玉掌心裏的銀白色小東西,良久,忽然一陣淺笑低低出聲。
“哦,我的天啊,莊景玉你真的,實在是……”他一邊搖頭悶笑著,一邊伸手拈起那一枚燒藍扣,懸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快速漂亮地旋轉著。他的眼神在低頭沈默的莊景玉和隐隐泛光的燒藍扣之間交換流連,目光灼熱得仿佛要在他們身上狠狠戳穿一個洞。
啪──
黎唯哲猛地停下指尖的動作,五指啪得往下一合,将紐扣緊緊握進掌中。他一手撐住椅面,一手靈巧地探向前,簡直堪比鷹爪般既快且狠地牢牢鉗住了莊景玉下意識想要扭轉逃離的下巴。
莊景玉被黎唯哲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兇猛動作給狠狠吓了一大跳。不過奇異的是,他卻并沒有感覺到疼。
黎唯哲優雅磁性的低沈聲音在耳邊溫柔炸起。
“莊景玉,你敢不敢再可愛一點。”
“……”
其實也沒看出黎唯哲用了多大的力氣,可是一旦被黎唯哲桎梏住,莊景玉從來都是,哪怕連一毫米的位差都掙脫不出。沒辦法,感覺到黎唯哲的力氣正在一點一點将他的腦袋往上扳,那種幾乎可以媲美不可抗力的強大力道,讓莊景玉只好不得不擡起眼睑直直看向對方。此時他的眸光裏有困惑,有不解,有窘迫,也有,同樣身為男人,可自己卻居然比黎唯哲弱小這麽多的,羞赧和難堪。
“你用這麽可愛的方法來讨好我,讓我突然間也覺得,自己好像變單純了不少啊。”
莊景玉沒想到自己一直努力想要掩飾,見不得人的龌龊心思,竟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對方給猜中,然後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表情了。今天的臉頰已經紅了白了太多遍,再沒力氣可變了。
自己撿回紐扣送還給對方的微小舉動,雖然也不能說是,完全就沒有“拾金不昧”,“樂於助人”的意思在裏面,但是其中絕大部分的居心,莊景玉不得不承認,他的确是在變相地讨好……黎唯哲。
自己活了小半輩子,難得生出的這麽一點兒可憐的“心機城府”,居然這麽快就被黎唯哲給一針見血地揭穿戳破了。
彷如觸電般飛快地縮回了手,莊景玉将眼珠心虛地轉到一旁,耳根略有些紅,微微地發著燙。
黎唯哲看得想笑,動動手指好玩兒似地捏了捏莊景玉的臉,眉尖微動,唇線一勾笑眯眯地說:“這樣吧,我們來做個交易。這一顆扣子,就當你送給我表達誠心的信物好了。”
趁著莊景玉疑慮困惑的空當,黎唯哲五指傾斜,稍一松手便将扣子滑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裏。
“你乖乖聽我的話,我就告訴你有關蕭岚的事情,”頓了頓,他的眼角忽然浮起一抹有如狐貍似的壞心狡詐,一字一句,說得十分緩慢,卻非常理所當然,“……前提是,如果我滿意的話。”
“…………”
莊景玉的表情從最初的茫然不解,到後來的驚訝詫異,再到現在隐隐約約的悵然失落──他睜大眼睛死死瞪著身旁一臉戲笑的黎唯哲,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厚顏無恥的家夥,提出這麽厚顏無恥的要求……而且最最厚顏無恥的是,他在說著這種話的同時,竟然還能臉不紅氣不喘,面不改色!
果然是……徹頭徹尾的惡魔!
莊景玉給氣得終於又一次忍不住開口講話了。因為他覺得現在光用眼神表情什麽的,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憤怒,對於黎唯哲來說卻都只是浮雲罷了!他……他……他已經被逼得喉嚨冒煙,不得不用語言進行反擊了!
“你……你不要太得……得意了……”如同剛剛才學會開口講話的小孩子那般,莊景玉的聲音顫抖,語速奇慢,甚至就連字裏行間的停頓分段,也都顯得有些奇怪,“……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的……我……我還可以……找別人的……”
莊景玉微鼓著腮幫,雖然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氣勢氣場撐得堅決強硬一些,可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啊,是嗎?”
對於莊景玉這一份天真可愛的小小“威脅”,黎唯哲聽完後只是滿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随即便轉正身體,發動了車子。
直到在将車開出了一小段路,途中遇上紅燈緩緩降速停下的時候,黎唯哲這才不緊不慢地輕輕敲擊著方向盤,雙手指節分明指骨有力,眉眼間溢滿了淺淡笑意,卻又隐隐暴戾的危險氣息。
然後他輕飄飄地扔下一句:
“那你就試試吧。”
莊景玉呆住片刻,張開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但猶豫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字不說。吃癟的表情在他的臉上維持了許久,直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他才緊緊握住拳頭,向著窗戶悶悶轉過了頭去。
他為自己的無能軟弱和妥協屈服,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難過;同時他也很不甘心,憑什麽有的人就算兇神惡煞也吓不倒人,而有的人卻只随随便便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足以震得人心驚膽顫,神魂俱碎。
那是一種無法經由後天訓練而獲得的,天生的高貴氣質,強者風範。
就算他現在并沒有直接面對黎唯哲,而只是草草凝望著窗外風景,可那一簾冷冷投映在車窗之上的模糊剪影,也仍然能令人深刻地感覺到,此刻從黎唯哲全身之上,那一股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令人無法忽視難以避開的,狂熱的吸引,致命的震懾。
外面的天地車水馬龍,繁華靡麗。可如此花花世界竟抵不過黎唯哲,一道虛幻缥缈的身影。
三十秒锺後綠燈亮起。黎唯哲一邊開車,一邊往旁瞄了幾眼再次陷入沈默,臉色憂郁,仿佛終於認了命一般的莊景玉,非常滿意地笑了:“哦……你這次的決定做得很迅速也很正确呢。嗯,我要好好表揚你一下。”
說完他拿出手機,随意觸屏翻過幾頁,撥通了某個號碼。
“啊,是我,”黎唯哲的聲音很穩,平靜中隐隐透出一抹殺人不見血的殘酷冰冷,“嗯,有件事。恒遠中門的那個保安,你自己看著辦吧。”
莊景玉僵了一下。
“你……”
“我什麽?”
黎唯哲啪一聲将手機扔回櫃子裏,眼角緩緩浮出笑紋。他伸手摸了一把莊景玉細嫩白皙的後頸,語氣相當輕快惬意:“我看那個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然敢對你這麽兇,我當然是要好好懲罰一下他的,”說著雙手一轉向右拐過一個彎兒,強大的慣性讓黎唯哲趁機倒向右旁,貼近莊景玉的耳垂低聲笑道,“怎麽樣,我對你夠好了吧。這樣,你滿意了嗎?”
聽到這句話莊景玉的身體不可遏制地狠狠顫抖了一下。仰頭望向黎唯哲的眸光深處,忽地閃過一絲茫然無措的驚愕;但更多更長的餘韻,卻是久久停留在了某一份,經年難愈的傷痛中。
黎唯哲歪過頭去看了看他,原本好得不得了的心情,似乎有點被他這幅莫名其妙的苦瓜臉,給影響到。
“怎麽這副表情,難道你還不滿意?”皺皺眉,黎唯哲薄薄一笑,“看來你的野心還真不小啊。”
很明顯這是黎唯哲在用激将法。按照莊景玉過去對此的全部反應來看,他現在即将開啓的行為模式應該是:首先憋紅整張小臉;然後哆嗦著嘴唇吞吐半天,可無論怎麽努力卻就是擠不出來一個字來;接下來是“你你你……我我我……”,把人稱代詞結結巴巴地說上個無數遍;而至於最後嘛,毫無疑問地,他會被黎唯哲一字打斷,盡管又羞又怒,但是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對方的戲谑和難堪。
然而這一次沒有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被黎唯哲技術高超的故意挑撥所激将成功;他不僅沒有惱羞成怒,試圖去辯解一切,他甚至連眼神都未曾從黎唯哲的身上離開過半分;他甚至連臉頰,都未曾沾染上星星點點的恥辱與暈紅。
這一次,莊景玉沒有退縮,反而鼓起勇氣久久凝望著黎唯哲,久到,足以将他目光裏原有的驚愕與傷痛,緩慢沈澱成一汪深邃平靜的暗流漩渦。
“……我、我并不需要你為了我,去懲罰那個人……”雖然仍有些結巴,但相較於過去的莊景玉來說,這一次,他無論吐詞還是語速,都已經好了太多太多,“……因為那只會讓我聯想到,當初你為了懲罰我……想、想要把我扔進監獄裏去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麽,随随便便地打……打了一個電話,吩咐了一下命令……然後就、就行了的吧……”
莊景玉說到這裏驟然停下,茫然地眨眨眼睛,眉目間略帶些詫異──似乎是不敢相信,剛剛那麽長的一大段話,竟然都是從他笨拙幹澀的喉嚨裏,一個字一個句,湧現出來的那樣。
他已經有太久太久,未曾如此暢快淋漓地說出過,這麽長的一大段話了。黎唯哲總是有辦法,讓他變得不再像他。
濃密的長睫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青墨色的蝶狀陰影,莊景玉終於不再看向黎唯哲,而是微微垂下腦袋,別過了臉去。
他的話是越說越流暢,然而聲音,卻是越來越輕。
“你們這些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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