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莊景玉的這一句話,聽似卑微軟弱,然而字字句句,都隐透出一股凄厲的控訴與無聲的譴責。
他是真的被黎唯哲剛才,那一個不管是出自有意還是出自無心,但總歸是顯得非常輕松随意的舉動,所深深地刺激到了。看著黎唯哲拿出手機,打電話,下命令,表情輕松得仿佛只是在談論今日天氣如何的潇灑模樣,他便像著了魔似的無法克制地去想,這群人,不過随随便便說一句話,就能夠否定他人的價值,決定他人的命運;就能夠,反轉黑白颠倒是非指鹿為馬;他們不過輕輕松依靠著天生不勞而獲的前代恩賜,卻足以惡劣地借此,去否定他人後天努力,辛苦半生的奮鬥結晶。
而他們所要為此付出的全部代價,也不過就只是,一個區區幾秒锺長的電話而已。
車速忽然有越來越快的趨勢。盡管車窗緊閉,莊景玉并不能感受到窗外的奔騰流風,但眼見窗外暗墨色的一切,都飛一般地從自己的眼前倒走退後,莊景玉看得頭昏腦脹眼花缭亂,再加上忙了一個上午,到現在,他早已經是腹內空空,饑腸辘辘了。胃裏無處可去,無物可化的酸液,尖銳地刺激著他的內髒和喉腔,讓他有一種,忍不住想要作嘔的惡心的錯覺。
莊景玉疲倦地半合上眼眶,手指死死絞動著安全帶,印在青白色掌心裏的紅色勒痕同交錯綿密的細碎手紋糾纏在一起,那畫面看起來的确有那麽一點觸目驚心。他慢慢将腦袋偏靠在滑軟冰涼的椅背上,畢竟,抵著重物的感覺能讓頭暈惡心的症狀,得到些許輕微的緩解。
轉眼再看黎唯哲,此時的臉色,卻是陰沈萬分。
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用力得隐隐有些發青,積聚盤旋在車廂內的低氣壓越來越重,連帶著車速,也是越來越快地狂飙突進。在D城繁華區裏,這種速度,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危險駕駛了。
事已至此,哪怕傻子也都能看得出來,黎唯哲現在,是在生氣。而且這氣,恐怕還生得不小。
莊景玉本以為黎唯哲不會生氣的。至少是不會生氣得這麽赤裸裸。
他以為對方會把他嘲笑數落,最後再威脅強迫一頓。
結果他又錯了。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黎唯哲總是不缺辦法,讓他“難過”。
在他以為黎唯哲幼稚簡單的時候,黎唯哲會偏偏表現出一種不符年齡的複雜成熟;而在他終於漸漸相信黎唯哲複雜成熟的時候,黎唯哲卻又毫無預兆地,回到了那一份最原始的幼稚簡單。
恍惚中莊景玉忽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錯覺: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面前,黎唯哲才會變得如此陰晴不定,脾氣變幻莫測;如果他覺得高興,那就一定是最高興,如果他感到生氣,那就一定是最生氣;他對自己,并不是像是對待林煙賀均那樣,永遠都只有一個中庸平衡的臨界狀态,永遠都只是一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溫溫涼涼的無所謂的樣子;相反很奇怪地,黎唯哲對他,總是要麽懲罰,要麽賞賜,要麽嚴厲冷酷到極致,要麽溫柔暧昧到極致。
莊景玉找不到,黎唯哲在面對自己的時候,哪怕一絲一毫如同他對其他人一樣的,那一種明明很尋常的無關緊要的禮貌,抑或,疏離淡漠的耐心。
大概他是真的,太讨厭自己了吧?啊……那麽他剛剛所說的那個交易,恐怕也只是編來騙自己玩玩兒的吧?想到這裏莊景玉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了抓頭發,感到從自己的內心深處,隐隐升起了一股異樣的煩躁與莫名的苦悶。
就在莊景玉正萬分苦澀地揣度著黎唯哲的心思打算,以及掰算著自己成功打聽到蕭岚消息的微小可能性時,耳邊忽然傳來黎唯哲的冷笑。
“哦……剛剛那番話,你倒是講得挺流利通暢的嘛。怎麽,一說到恨我怕我,你就不結巴了?”
眼線眉梢的笑紋如同觸角般一點點地伸展綻開,然而在黎唯哲的目光深處,卻絲毫瞧不出半分的和煦溫暖。
“你現在倒是把話講得很清高也好聽啊。怎麽,畏懼權勢?讨厭權力?嗯……是因為我曾經利用它們把你丢進了監獄裏的緣故嗎?”黎唯哲十分惡劣地故意高高揚起尾音,眼裏猛地劃過一道厲光,放輕聲音低低譏笑了一句,“哈,莊大好人,我現在到底是該罵你虛僞,還是應該誇你天真呢?難道,你不也正是靠著擁有它們的蕭岚,才能從那個鬼地方裏滾出來的嗎?”
膠著合攏的眼皮忽地一顫,莊景玉本就擠成一團緊靠門角的細瘦身體,不禁再一次,忍不住往裏蜷縮了半分。心髒像是被黎唯哲牢牢緊攥在手心裏那般,随著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體內,也正跳動噴薄著一股尖銳靈敏的微疼。
好、好像……黎唯哲剛剛說的,并……并沒有錯。
閉著眼,身臨的世界猶如一個漩渦般深邃窒息的黑洞,一望無底,令人暈眩。莊景玉站在洞口徘徊彷徨了許久,兩股思緒茫然而又清晰地激烈鬥争著:難道他真的虛僞嗎?不,不……不是的,絕對不是的!他發誓自己從來沒有過,想要遮掩隐瞞自己為什麽能夠提前出獄的膽怯念頭;可、可是……當楚回第一次對他說出,“我可以帶你一起出獄”──這一句話的時候,莊景玉又實在太清楚地記得,那一刻,在他內心狂湧的興奮,與如潮的激動。
他是被一種終於得救,重見光明的感激與感動,所深深地湮滅了。
因為說到底,他畢竟,也就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憤懑,然而他還懷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難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陰,竟然就只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空頭罪名,而白白浪費在那樣一個寂寞肮髒的無望深淵裏;他達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樣的看破紅塵,清風傲骨,他對無故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
所以,當他得知自己也可以占到一點小便宜,攤上一點特殊關系,從冤屈裏獲得釋放的時候……他沒有辦法抵抗住,那種甜美的誘惑與禁忌的心動。
仿佛霎時被雷電劈中了那般。莊景玉的臉色先是漲紅,随後淡成青白。不過這種情形也只不過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锺,之後他的臉上很快暈染出一抹頹靡的灰敗,眉眼間,也隐隐泛起一層羞澀的難堪。
原來黎唯哲說得對。他雖曾遭受過特權的壓迫,可是他也曾接受過特權的饋贈;他享受了特權如今卻說特權讨厭……也許這還談不上忘恩負義,然而他不能否認,這的确有一點做作,和虛僞的嫌疑。
呵呵。做作和虛僞。莊景玉以前絕對想不到,這兩個詞,有一天,竟然會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到。為什麽黎唯哲總是有辦法讓他變得不同和陌生,甚至讓他懷疑自己,會不會是人格分裂或者……靈魂出竅?
車速在這個時候驀地下降為零。黎唯哲自剛剛發表完方才那一番一針見血的質問以後,就再也沒有轉頭看過莊景玉一眼,哪怕連眼角的餘光,也都沒有再往右飄斜一毫米。現在的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平靜沈穩地直視著正前方。墨黑色的深邃瞳仁幽如寒星,其間閃耀著浮光萬千,一點點,連綴成片。
莊景玉看得,好似毒瘾發作那般,忽然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口幹舌燥,心慌饑渴。
只能說他們的運氣實在是不好。明明不是很遠的距離,但他們居然會背運到這種程度,滿打滿算地撞上了兩次全時紅燈。黎唯哲彎曲著食指一上一下重重敲擊著方向盤,表情越發冷峻陰沈,明顯是變得不耐煩起來。
莊景玉慢慢地張開眼睑,柔軟的睫毛上,仿佛頂著一座千斤巨锺那般,他睜得萬分艱難,才好不容易将眼眶撐出了兩簾狹窄安全的細縫。略顯蒼白的粉嫩色舌尖羞澀地往外露出一個小圓點,在兩片皲裂破皮的唇瓣上快速地舔過一圈,全當滋潤幹燥和緩解緊張。
“……”
啞澀著喉嚨,猶豫了很久很久,久到連車裏的空氣都仿佛被黎唯哲渾身釋放的寒意凍結成冰,莊景玉這才僵硬地動了動嘴唇,幹巴巴地擠出來一句,“我不稀罕蕭岚的幫忙……如果蕭岚他真的不肯,那我也……也是絕對不會去……主動求他的。”
話音落下,四周忽然微妙地沈澱出,一片意味不明的,詭異的靜默。
直到六十秒锺的紅燈時代總算漫長地爬過,車子終於向前駛出第一步的時候,黎唯哲這才低低“呵“了一句,微微輕笑出聲。優雅深沈的尾音餘韻在車廂裏緩慢地氤氲飄蕩,溫柔流染開一片暧昧靈動的輕薄意蘊。
“啊,讓我猜猜,難不成,你現在是在跟我炫耀,就算你不領蕭岚的情,蕭岚也依然愛你愛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地想要對你好?”
莊景玉:“……”
無語的同時莊景玉猛然奇異地意識到,似乎從今天一見面開始,黎唯哲就一直不斷地,在或有意或無意地,誤解自己與蕭岚的關系。
“……呼……”糾結了一陣,莊景玉幹脆先閉上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氣,等再睜眼的時候,他決定改變一下說話方式,“我……我和蕭岚之間,其、其實……”
【其實真的,根本,完全,什麽,都沒有!】──他只是想說這麽一句。
“閉嘴。”
──然而黎唯哲卻并沒有好心耐心到,足夠施舍給莊景玉,扔下這麽一句擲地有聲的解釋的大好機會。
莊景玉更覺無語地眨了幾下眼睛,微微上翹的柔軟睫毛在溫暖的空調風裏輕輕顫動著,讓原本其貌不揚的他看起來,竟莫名多出了幾分惹人憐愛的心動味道。
可惜黎唯哲心動憐愛的表現,卻也只不過是在那一句暴躁的“閉嘴”以後,稍稍停頓了頓而已。
“……哼,別白費力氣了,”他狠狠冷笑一聲,聲音凜冽,語氣陰沈,“你和蕭岚之間的事情,我根本沒興趣知道。”
車子緩緩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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