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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着頭皮去接他遞過來的書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總覺得裴徊光這雙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計小把戲都無所遁形。她不太敢對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視線便落在了書卷上。
……畫卷上的兩個小人在很認真地“打架”。
裴徊光從外面繞進來,拉着椅背将椅子從妝臺拖出來,木椅腿劃出嘶長的聲音。裴徊光就這樣坐下了,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弄着妝臺上沈茴的胭脂和飾品。
沈茴低着頭,聽着他的一舉一動。
她覺得自己這皇後做得可真窩囊啊,整日被個太監吓得一驚一乍的。可又一想,親王将帥也沒幾個不怕他的,權且安慰了自己。
他這是來監督自己“讀書學習”的?
不去幹他的大事,跑她這裏監督,着實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給皇帝做事盡心盡力了。
“讀書當專心些。”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擡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妝臺那裏的燈光沒有這邊明亮,沈茴從燈下擡眼望過去,眼睛一時沒适應,只覺得他整個人陷在陰影裏,那一身紅衣的色澤顯得更暗,染血似的,陰恻恻的。只一會兒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适應了那裏的光線。于是,她視線裏的裴徊光逐漸清晰起來。
裴徊光擡起眼睛。燭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進他的眼底。
沈茴吓了一跳,立刻低了頭,手指頭掩耳盜鈴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頁書冊。
學就學呗。
沈茴低着頭認真看書,學習兩個小人怎麽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兩刻鐘,才離開。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裏的書丢了。小跑着爬進床榻,鑽進被窩裏。她已經提前讓宮婢在被子裏放了好幾個熱水囊。現在被子裏熱乎乎的。
“怎麽樣了?”沈茴問沉月。
沉月走過來,用被子把她圍嚴實了,才說:“聽說陛下還沒醒呢。”
沈茴“哦”了一聲,揪着眉心點了點頭。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難保了,還……”沉月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個情況,我若什麽都不做,心裏有罪過。”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沒有事的。應該惹不來殺身的禍。其他的責罰倒也沒什麽。反正,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本就沒好果子吃。”
她又亮着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臉上也嚴肅了幾分,壓低聲音:“聽說世子爺又占了兩城。”
沈茴的眼睛越發明亮,充着幾分崇拜之色。
世子爺本該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現在,沈茴也只認世子爺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還活着時,世子爺暗中籌謀,等沈菩喪命深宮,世子爺造反造得聲勢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爺家,卻不想侯府人去樓空,竟是整宗都跟着小世子一起反了。
幾年過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馬已經不容小觑了。
沈茴伸長了脖子,從開着的窗戶往外望去。紅牆宮外的山巒,那麽遠,遠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着時,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着宮牆外的山河,盼着姐夫來救她。
沈茴不是盼着自己被救,而是盼着小世子當真能沖進皇城,殺了那荒唐皇帝,給二姐姐出一口氣。
沈茴心裏莫名激動起來。好像真的看見世子提刀入宮砍了狗皇帝人頭的那一幕。
她想着,倘若自己是男兒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兒身,倘若自己能像長姐那般自小跟着父親學過點武藝,能拿得動刀槍。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個小兵上陣殺敵,可以為砍掉皇帝腦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着湯藥進來,說:“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麽久,快喝一碗湯藥。小心染了風寒引舊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臉,身子朝一側栽歪過去,所有的激動都沒了。
——可她是個病秧子。
“我好好喝藥,喝雙份,能把身子骨養得結實硬梆嗎?”沈茴聲音悶悶的。
“能能能,當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幾個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為這個哭過。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着說:“我們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別人比較。”
沈茴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了。
記憶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記憶,便越是苦澀了。
沈茴翻了個身,目光落在錦被上明黃的鳳圖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随手一寫就能寫出氣死夫子的文章來。她沒有大姐姐殉國的勇氣,更沒有兩個哥哥上陣殺敵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總該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麽。
·
夜深人靜,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當衆扛起的美婦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無半分顔面,還平白拖累了你的名聲。若不是舍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如今,你給我一道休書便是。我只盼着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嗚嗚嗚……”
“芸娘!”書生抱着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這不是你的錯!我怎能就此抛下你不管不顧?”
“相公,可是、可是……”美婦人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不要再說了!沒能第一時間沖出去舍命護你,我已羞愧萬分!斷然不可能再抛棄你!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們離開便是。繼續為這樣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這些年讀的聖賢書!……我們去陳州!我們去投奔世子爺!”
美婦人望着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這對夫妻在家中夜談的說辭,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沒說什麽,只反反複複認真洗着手。冬日剛從井裏打出來的水寒到骨子裏,他偏生不喜歡熱水。一雙手在冰涼的水中反複洗着,手指都紅了,他竟也不覺得涼。
王來察言觀色,已然明白掌印這是不僅不會抓了那書生,反而要讓這書生一家一路暢行無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見掌印洗完了手,他趕忙遞上幹淨的雪白帕子。
王來遠遠看見了一個小太監疾步往這邊趕。他趕忙出去,俯身傾耳,先聽了禀告。
原來是宮中的孫美人到了臨盆的日子。本來前日就是産期,不知怎麽直到今天早上才發動。
事關龍嗣,宮裏哪能不在意。
孫美人折騰了大半日,夕陽西落時,才臨盆。
小太監小石子第一時間跑來滄青閣報信。他看一眼正在寫字的裴徊光,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王來。見王來點點頭,小石子才彎着腰邁進門檻,畢恭畢敬地回話:“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沒什麽反應,仍舊在寫字。
小石子彎着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會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托了女兒身的福。
後宮嫔妃衆多,龍嗣也說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為……如今宮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卻只有一個。
——小皇子是元和皇後冒死生下來的。
——元和皇後正是皇帝的第二個皇後,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并不喜歡這個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後宮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會生女兒!這幾年,後宮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沒出生,只是都活不下來罷了。
至于為什麽沒活下來。誰也不敢明着讨論,只能在暗地裏瞎猜着。
裴徊光擱了筆。
王來趕緊去給他拿棉氅。
——皇帝一個時辰前就召裴徊光過去。
王來跟在後面咋舌。皇帝召人,還敢慢悠悠耽擱了一個時辰才過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沒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過去是讓裴徊光幫着他批閱奏折。他實在懶得看那些奏折。這不是第一回 了,确切地說,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們煩了一天。此時坐在元龍殿偏殿的軟塌上,一邊看着幾個舞姬跳舞,一邊吃着靜貴妃喂過來的糕點。
“昨兒個宮宴的事情,陛下也別怪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年紀小,又初入宮,不懂宮中規矩很正常。”靜貴妃說。
皇帝目不轉睛地欣賞着舞姬的舞蹈,随口說:“是不懂規矩,讓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讓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夠掌印忙了,這後宮的事情也要讓他來操心嗎?”江月蓮又将一塊細點遞到皇帝口邊,“嗐,沈家出來的女兒哪個不是聰慧異常出類拔萃。依臣妾說,皇後只是年紀小,沒經歷過。也根本不用讓那些老嬷嬷講課。”
皇帝這才把眼睛從舞姬身上移開,不解地看向江月蓮。
江月蓮嬌笑一聲,身子軟軟靠過去,湊到皇帝耳邊低聲嘀咕了兩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龍殿,直接往書房去。書案上早已堆滿了四地送上來的奏折。
裴徊光的腳步忽然停下來,視線落在游廊另一側的偏殿檐下的兩個小宮女身上。如果他沒記錯,那是永鳳宮的宮婢。
“皇後過來了?”他問。
立刻有小太監過來,斟酌了語句,有些尴尬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了。
裴徊光望着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擡步穿過游廊。月白的棉氅拂過漆紅的扶欄。
他走到門外,便聽見了裏面皇帝和舞姬鬧出的動靜。
門外的小太監個個低下了頭。
裴徊光聽了聽,沒聽見小皇後的聲音。他擡手指了指門,小太監趕忙幫他将門打開。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斷視線。屏風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嬌小身影。
皇帝聽了江月蓮的意見,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賞他與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進去。
“陛下,有刺客潛進了宮中。”
皇帝吓了一跳,直接從床上滾下來,連滾帶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後,抱住他的腿,驚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請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說了,皇帝趕緊爬起來,一邊喊着“護駕”,一邊往外跑。
裴徊光轉過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着身子,一動不動坐在那裏,倒還沒吓哭,就是小臉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裴徊光緩步朝她走去,略彎腰:“皇後?”
沈茴眼睫顫顫,她擡起眼睛望着裴徊光,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冷靜。卻還是在一開口的時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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