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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今日是齊煜四歲的生辰日,并非整歲。所以這生辰宴,是不會驚動朝臣的,只擺在後宮,是家宴。不過宮中有着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學語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們都要來參宴。又臨近年底,各地親王攜家眷進宮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們,今日也到了。
縱使都是些天之驕子、驕女,初時規矩着,時間一久便玩鬧起來。
是以,整個禦花園簡直成了孩童的瘋窩。
縱使沈茴做了心理準備,聽着嘈雜的孩童笑鬧聲,還是覺得頭大。
“娘娘,孫嬷嬷過來了。”拾星挑簾子進來,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婦人跟在後面。
“娘娘金安。”孫嬷嬷屈膝行禮。
沈茴令拾星将人及時扶起,沒讓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過去,親自挽着人在軟塌上坐下,嘆然:“這幾年辛苦嬷嬷了。”
在沈茴的印象裏,孫嬷嬷可兇一嬷嬷,臉一板,誰都怕她。她小時候也怕孫嬷嬷。可如今再相見,見她鬓間花白,蒼老許多,心裏莫名悵然。
孫嬷嬷擡頭,望着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時複雜。沈家那個人人擔憂“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長這麽大了。想着這是沈家僅剩的小主子,一時間她眉眼染上慈愛。她說:“早就該來給娘娘磕頭。可彼時跟在別宮伺候,等娘娘去了別宮接太後和小殿下回宮那兩日,又不争氣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過來。”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想來還沒好利索。
“今冬嚴寒,嬷嬷要多注意身體。”
沈茴話音剛落,齊煜跑進來,大聲說:“嬷嬷怎麽不躺着,跑這裏來!”
孫嬷嬷病着時,自然也怕将病氣傳給齊煜,齊煜也是多日不曾見過她。聽聞孫嬷嬷來了這裏,他立刻追了來。
孫嬷嬷臉上的慈愛一收,瞬間板起臉。她招手:“殿下過來。”
這是沈茴頭一遭看見齊煜規規矩矩地走過來,立在孫嬷嬷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錯覺,覺得齊煜連小腰杆都故意挺直了。
“皇後娘娘是殿下母後的親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後。殿下以後要聽皇後娘娘的話,孝敬、尊敬、愛護。”孫嬷嬷板着臉說教。
齊煜眼珠子轉了轉,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視線望着孫嬷嬷。他問:“是人前還是人後?”
沈茴驚了。她重新審視齊煜,好像第一次見這孩子一樣。
“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
于是,沈茴驚愕地看着齊煜面朝她跪下來,規規矩矩地磕頭:“齊煜頑皮,這幾日惹母後憂心了。日後一定好好聽母後的話。”
沈茴趕緊将齊煜拉起來。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去看孫嬷嬷。她還沒出生呢,孫嬷嬷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說不定要懷疑她暗地裏虐待齊煜,把這孩子吓到聽話。
孫嬷嬷的臉色和緩了些,對齊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罷。嬷嬷要和娘娘說話。”
齊煜咧嘴一笑,轉身剛走兩步,又轉回來,對沈茴認認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後又對孫嬷嬷說“嬷嬷還未大好,晚間喊太醫再瞧瞧”,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着齊煜離開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孫嬷嬷解釋:“娘娘,在這深宮中,眼見未必如實,真真假假不過都是自保。”
沈茴心裏忽然揪了一下,有那麽一個瞬間,她甚至希望齊煜是真的頑皮。這孩子不過才四歲而已,就要學會真真假假地保護自己了嗎?
孫嬷嬷仔細瞧着沈茴的神色,見她已經明白,點到為止,繼而轉了話題。孫嬷嬷問了些沈家的情況,沈茴又将話題繞回齊煜身上。她也不問別的,只是問些尋常瑣碎事,問到最後不知道問什麽了,她無奈地揪起眉頭來,說:“嬷嬷,多和我說說齊煜的事情吧。什麽事情都好。”
孫嬷嬷平時對齊煜很嚴厲,可如今說起齊煜這四年的點點滴滴,眉宇間卻是一片慈愛。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孫嬷嬷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靜地聽着,時而因齊煜的頑皮而展顔,時而又為他幾次生病而皺眉。
孫嬷嬷悄悄打量着沈茴。
在她心裏藏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那樣大,幾年來壓得她夜夜不得眠。向來做事果決的她,如今望着面前的沈茴,頭一遭這樣猶豫。
在她眼裏,沈茴還是個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樣的秘密嗎?那秘密,會不會吓到她?更何況,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個人知道,兇險越是多一分。
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遠藏下去的。這次病倒,孫嬷嬷開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後,煜兒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個了。
孫嬷嬷慈愛地摸了摸沈茴的頭。
很快,其他妃嫔帶着公主們過來問安。孫嬷嬷也不再久留。她穿過玩鬧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齊煜忽然不知道從哪裏跑過來,攔在她面前。
“我陪嬷嬷!”
孫嬷嬷嘆了口氣,她蹲下來理了理齊煜的衣襟,說:“不是都說過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嬷嬷在一塊!”
孫嬷嬷把臉一板,齊煜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知道了,一會兒就去前頭玩!”
他又湊到孫嬷嬷耳邊,小聲問:“嬷嬷告訴她了嗎?”
孫嬷嬷給他整理衣襟的動作頓了頓,道:“尚未。”
“她蠢不蠢?”齊煜又問。
“大抵是比你聰慧些。”孫嬷嬷忍着笑,戳了戳他的小腦瓜。
“沒看出來……”齊煜一臉不服氣。
孫嬷嬷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齊煜前一刻還一臉規矩,忽然扮了個鬼臉,頑劣盡顯,又是那個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這邊每有妃嫔帶着公主們過來問安,沈茴都幾句客套,就讓人自便。到了後來,她讓人傳了話,今日都輕松些,禮節能免則免,孩子們玩得開心就好,不必都過來向她問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着庭院裏玩鬧的孩童,聽着小孩子們的笑聲,她眉眼間不由自主染上了幾分羨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拾星瞧了瞧她臉色,說:“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這才穿上厚厚的鬥篷,帶着拾星邁出殿內。
一連幾日落雪,今日倒難得是個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積雪早已被宮人仔細掃淨,可道路兩側栽種的紅梅枝頭堆着的積雪卻仍舊沉甸甸,似在昭示着春日還早,嚴寒也未遠離。
沈茴走在紅梅下,嗅着鼻息間淡淡的梅花香,不經意間擡頭,看見一個小太監杵在遠處。第一眼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再一琢磨,卻發覺他似乎在等着什麽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兩步,見那小太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遠遠地對她行了一禮。
沈茴心頭一跳,忽然想起來這個小太監正是那天晚上,在滄青閣為她引路的那個。她心頭顫了顫,冷靜地對拾星說:“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問:“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讓燦珠過來這裏等着。”
拾星仍舊不解,卻也不多問,轉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個小太監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後,她聽着自己的腳步聲,又行了許久,走向一間小小的花房。
宮中有很多這樣的花房。有些是供給宮中的花匠避風雨,有些裏面擺着花匠臺供花匠們修弄花景。眼前這一室,便是後者。
小太監止了步,為沈茴“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待沈茴邁步進去,又為她将木門關上。
花房建在陰處,兩扇窗戶關着,屋內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臺上擺了一盞燈。原本擺在花匠臺上的衆多盆景淩亂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綠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臺後面唯一的高腳凳上,慢條斯理地調弄染料。
“娘娘過來坐。”他說。
沈茴望一眼花匠臺上的染料,走了過去,停在裴徊光身側。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裏再無第二個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緊緊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驚膽戰地坐在他的腿上。
“轉過身來。”裴徊光沒看她,認真調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轉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繞過她的後腰,将她整個身子圈在了懷裏,繼續調染料。
沈茴如坐針氈,苦惱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調顔色。她望着花匠臺上的諸多染料,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
裴徊光終于将染料的色澤調試滿意了,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來,沈茴心頭一跳,忽然知道哪裏不對勁了,花匠臺上沒有畫紙!
她不敢置信地擡眼,對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他不喜歡逼迫別人,等着人主動送上門。
遠處,隐約還能聽見孩童的笑鬧聲。
沈茴攥緊的手将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致的繡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劃爛了。她忽然又一松手,然後低下頭解衣。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既是自己選的路,那就不必落淚委屈,即使頭破血流,也得笑着走到底。
上衣盡數褪下,層層疊疊堆在腰側,繁厚的衣物越發襯得她腰身纖細,不盈一握。
沈茴轉身,取了搭在筆搭上描底子的細畫筆,然後轉過身來,将畫筆遞給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将他望着,眼尾輕勾三分嬌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筆。他視線下移,開始落筆,将花匠臺上的那盆綠萼梅,一筆一劃認真落在這世無其二的畫紙上。
花房裏是不會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筆墨,也是涼的。
沈茴勉強撐着,努力抵抗這種無孔不入的寒,在心裏盼着這折磨快些結束。
“你等等我呀!”
“我們去花房裏玩!”
“對,藏在花房裏讓母妃尋不見!”
外面響起幾個小孩子的笑鬧聲,緊接着又有宮人叮囑小主子慢些跑的聲音。似乎,還摻雜着幾個妃子的談笑聲。
腳步聲和笑鬧聲越來越近了。
沈茴擡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細筆,正在描蕊,畫得專注。
“掌印……”沈茴低聲顫音,身子跟着一顫,裴徊光落蕊那一筆便歪了。
他皺了皺眉,重新去蘸染料,沒有停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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