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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大早,齊煜站在床邊,踮着腳伸長了脖子往床榻裏頭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鳳眼裏浮現幾許疑惑。

孫嬷嬷壓低了聲音:“既已看過了,該走了。”

齊煜一向很聽孫嬷嬷的話,他點點頭,将小手遞給孫嬷嬷,牽着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鳳宮,孫嬷嬷說話才不那麽壓低聲音。

“殿下要來看一眼,如今看過,該去好好讀書了。”

齊煜停下腳步,仰起小臉蛋望着孫嬷嬷。他皺眉,迷茫地問:“嬷嬷,她也要死了嗎?”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頭探出來:“第四個了。”

在沈茴之前,宮中曾有兩位妃嫔先後擔着照顧小皇子的責任。那兩位妃子也都曾盛寵過,距離那後位只一步之遙。可偏偏命不好,一個意外墜樓去了,一個惹怒聖顔被處死。

孫嬷嬷心裏灼了一下,她蹲下來,把齊煜伸出來的手指頭握回去,握成個小拳頭,攥在大手裏用力握緊。

“煜兒,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莫要信那些亂言殿下命硬克母的渾話。”

齊煜第一時間想反駁,可是他望着孫嬷嬷堅定的目光,把話咽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來,說:“嗯,煜兒不信。煜兒只信嬷嬷的話。”

孫嬷嬷摸了摸他的頭,站起來牽着他的小手繼續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兩個人牽着手,默默前行。

“嬷嬷,等她醒了我還是不喊她母後了,喊她姨母。”齊煜低着頭,将腳邊的小石子兒踢開。小石子翻了兩滾,落下甬路,滾進了積着髒雪的泥草裏。

孫嬷嬷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

·

齊煜離開沒多久,沉月進了屋,走近床榻,驚訝地發現沈茴睜着眼睛怔怔望着屋頂。

“娘娘醒了!”向來沉穩的她險些将手裏的藥碗跌了。

她趕忙将湯藥放到一側,轉身小跑着喊小宮女去只會偏殿候着的太醫過來。然後匆匆走到床邊俯下身來焦急詢問:“娘娘覺得怎麽樣了?”

沈茴也是剛醒過來。

此時的她和以前每次發病一樣,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虛弱地不想說話。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況,亦不逼着她開口,只等太醫急急趕過來,重新給沈茴搭了脈。

“咦?”太醫也是訝然,“娘娘的脈搏和昨日的淺弱相比,沉健許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調整藥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烏着眼睛笑:“那些經沒有白念,菩薩都聽見了!”

沈茴望着拾星的笑臉,也跟着彎了彎眼睛。小時候發病疼得厲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裏想着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過來看見身邊的人擔憂的樣子,便不敢那樣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裏掙紮着站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由沉月喂了兩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氣,臉色也不那樣蒼白了。

“我覺得還好,你們兩個都去歇一歇。讓燦珠過來就可以了。”沈茴緩慢地開口。聲音輕輕的。

她自是知道,這兩個傻姑娘一定一直守着她。

沉月和拾星也沒逞強,下去補眠。換了燦珠過來照顧。燦珠早聽說過沈茴體弱,卻是第一次見她發病,被她毫無征兆差點送了命的架勢吓了一跳,不由謹慎起來。

“太醫交代了娘娘剛醒過來,不能下床。要多靜養。”燦珠說。

“我曉得的。”沈茴溫聲答話。即使太醫不這樣說,她也根本沒力氣下床。

燦珠又感慨:“娘娘前兩日着實吓人!不過奴婢聽拾星聽娘娘以後還有過昏迷近月的時候。好在這次娘娘沒什麽事兒了。”

“昨天晚上夢到仙人賜藥,所以這次才醒得這樣快吧。”沈茴眉心蹙起來,慢吞吞地說。

大抵是沈茴醒了過來,仿若雨過天晴,燦珠笑得也燦爛:“昨天晚上?仙人有沒有賜藥不知道,掌印倒是來過。”

沈茴訝然,急問:“他來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燦珠搖頭:“奴婢不知道,當時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着娘娘,她們兩個卻也被太醫喊了去。聽說掌印在這裏待了不到一刻鐘,想來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沒再說什麽。

燦珠怕她累着,也不敢再拉着她說話了。

沈茴傍晚時又睡去,夜裏睡得也沉。接下來幾日,她都虛弱地不能下床,不過每日醒着的時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來。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

齊煜坐在繡凳上,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好啦?”

沈茴點點頭,問:“殿下要在這裏讀書嗎?”

“嗯啊。你這屋子裏暖和!”齊煜晃着一雙小短腿,挪着屁股轉過身,去拿攤在桌上的書來讀。他用手指頭摳了摳書頁,在心裏默默嘀咕:她命還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雖是因為風寒,如今只是那舊疾折騰她,倒也不怕将風寒的病氣傳給齊煜,便由着他在這裏讀書。

小孩子大抵都很難專注讀書,沒過多久,齊煜就将手裏的書冊丢到一旁,在沈茴的寝屋裏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妝臺前,好奇地翻看臺面上的首飾。他拿起一支步搖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着亮起來。

孫嬷嬷挑簾子進來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心驚肉跳。

她臉色一沉:“殿下!”

齊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搖跌了。他趕忙跑到書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書來,認真地讀。

沈茴笑笑,對孫嬷嬷柔聲說:“煜兒還小呢。一直讀書會累的,少玩一會兒不礙事。”

孫嬷嬷望着仍舊虛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難言之隐?只能化成一道無聲的輕嘆。

·

又過兩日,沈茴幾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剛剛大病了一場。這一日暖陽四照萬裏無雲天氣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軟塌上,望着外面湛藍的天,眸中又浮現了羨慕。她抿着唇,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沉月不忍心她這樣,無奈地說:“雖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門一小會兒。”

沈茴立刻彎起眼睛來:“我要穿那件鵝黃的新鬥篷!”

沈茴帶着沉月和拾星出了永鳳宮,也沒走多遠,只在永鳳宮後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問。

沈茴點點頭,說“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聽說俞大夫已經過完了手續,要不了多久就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這樣快的?”沈茴問。

“嗯嗯。”拾星點頭,“等俞大夫進了太醫院,可得讓他給娘娘好好診診脈,把身子重新調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說:“有俞大夫在,的确更寬心些。”

主仆三個人一邊說着話,一邊往漱心亭去。拐過山石搭的雙鹿景兒,漱心亭映入眼簾。一并映入眼簾的,還有坐在漱心亭裏獨酌的裴徊光。

沈茴腳步一頓,僵在那裏。

沈茴甚至有扭頭就走的沖動,可既然撞見了,哪裏有轉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心裏想着大不了打個招呼再走。

她剛要開口,裴徊光卻忽然擡手,豎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聲。

沈茴不解其意,卻也依從。她靜默了片刻,這才聽見了隐約的議論聲。她只聽了一耳,就聽見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細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後議論裴徊光,偏偏他這個當事人一邊對梅獨酌,一邊聽得饒有趣味?這大概說明,他聽到的議論是好話?可旁人暗地裏談論他,會說好話?沈茴很是懷疑。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過去,在裴徊光對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來那個女人是誰了沒有?啧,這都幾天了,一點風聲都沒流出來。你不是認識在滄青閣當差的小石子?實在不行使使美人計套話呀。”

“別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後,我再沒見過小石子了。這人憑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宮裏做事的人憑空消失太司空見慣,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閑吃酒的小宮女和小太監,也不再提小石子,繼續議論“那個女人”。

“真是見了鬼了。這都多少年了,原來掌印也是喜歡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幾年連禦前女官都不要,還真以為掌印不好這口的。”宮女去推身側的小太監,“跟姐姐說說,你們淨了身還會喜歡女人嗎?”

小太監吃酒有些醉了。他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香噴噴的姑娘家誰不喜歡……掌印之前那是忙着幹大事,現在終于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呗。嘿嘿嘿……你們等着瞧,掌印嘗過了味兒,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頭建府養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個女人坐在掌印懷裏是什麽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還行吧,當時也不是那麽怕——沈茴默默在心裏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後悔剛剛沒轉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并不知道如今宮中早已流言四起。

幾個偷偷吃酒的宮人又說了一小會兒,估摸着時間不早,不敢再偷懶,收拾了東西悄悄離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盞酒,修長的手指捏着酒盞慢悠悠地轉着,沒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聽才留下來,可如今聽了那些話,反倒不知道怎麽開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聽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咱家一世清譽,盡數毀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擡眼,愣愣看他,在心裏悄悄罵了一句:厚顔無恥……

再狠狠罵一遍:

無恥!!!

裴徊光将未飲的酒盞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藥丸遞給沈茴。

沈茴以為還是上次吃過的糖豆,毫不設防地放進口中。下一刻,卻被唇舌間剎那間蔓延開的苦味熏得紅了眼圈。

她紅着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懶散吃着瓶中餘下的藥,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覺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頭一定壞掉了才嘗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将那盞未飲的酒遞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說自己不飲酒,那冰涼的酒盞已經碰了她的唇。

他看着她,大有倘若她拒絕就給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裏氣惱,卻依舊張了口。

貝齒唇舌間彌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間散去,只餘她未嘗過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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