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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沈茴自小做事喜歡拖延, 今日苦惱猶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為她知道家裏人會無限寵愛,不會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為她兜底, 沒有惡果沒有懲罰。

入了宮, 她再無倚靠。萬事只能靠自己。短暫時日瘋狂成長, 再不是那般軟弱拖延人, 不得不學會果斷勇敢。

燦珠等在一樓,搓着手禦寒氣。她擡起頭望向樓上的方向, 眼中浮現了幾分擔憂來。她明白沈茴要做什麽,既驚于沈茴的勇氣,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這宮裏頭, 一點恩情足以讓宮人死心塌地地賣命。文嫔于她有恩, 文嫔讓她來皇後身邊,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嫔的忠誠來待皇後,燦珠記在心裏, 自是一心一意。來了皇後身邊時日雖短,日子倒也舒心,燦珠更是真心盼着皇後好的。

“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再不準備準備往元龍殿去, 恐要遲了……”燦珠在廊下搓着手,小聲嘀咕着。

六樓的書閣裏, 沈茴軟憊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 随手放在三足矮幾上的骨戒, 磕碰後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随着那枚骨戒, 看着它滾進書櫥底下的陰影裏, 直到看不見。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對襟軟衫, 配一條質地柔軟的嫣紅齊胸裙。她側坐在裴徊光的膝上, 一只腿微微擡高,裙擺下露出銀紅的繡鞋前尖,另一條腿無力垂着,足尖落了地。嫣紅的大幅裙擺逶迤展開,綻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侍君前失貞是死罪,那奸夫是不是也當斬?”沈茴握着雪色的帕子,仔細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間是淡淡的血腥味兒,是他從幼時起便厭惡的味道。他睥着她專注為她擦拭手指的模樣,說:“咱家一閹人,皇後失貞的罪降不到咱家頭上。”

他仔細地瞧她,企圖辨出幾分無措惱火,或者悔意。

沈茴卻只是輕“嗯”了一聲,說:“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這才鴉睫輕擡,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謂顧盼生輝大抵便是這樣的雙眸。她鴉睫微顫後,眸中染上幾分輕淺的勾人笑意。情緒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層次,慢慢遞進,又慢慢逼近。

“本宮忽然想起來陛下愛美人,從不是那種看重女子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語調,“陛下聖明!”

“為了侍奉好陛下,本宮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盞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見了陛下,必然再不會失态地吐出來。”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點,攥緊了再輕輕拉了兩下。那幅度細小微弱,幾不可見。

她望着他的明眸中,再次遞進兩分輕佻來,她問:“掌印覺得本宮可能哄得陛下歡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湊得更近一些,貼着他的耳,低語:“若是得了賞,還要謝掌印讓本宮嘗過風月滋味,于取悅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軟下來,溫柔靠着他,枕着他的肩,噙着絲笑痕深深将他望着。

從始至終,裴徊光的目光未曾從她的眉眼間移開。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黃龍床上展顔綻放的模樣。

這樣幹淨純稚的美人眉心點了朱砂钿,眸中染上魅愫,什麽樣的歡心取不得?于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徐徐開口實話實說:“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歡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輕,沈茴已經起來了。

“掌印安歇,本宮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龍殿去了。”她彎腰,将那方沾滿血污的雪帕子塞進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轉瞬松開。

她轉身下樓,不回頭,腳步也不留戀。

唯有搭在臂彎的藏青披帛随着她的腳步,飄出些逶迤婉轉的弧度。

裴徊光依舊坐在圈椅裏,聽着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聲音,漸漸遠無。他身上的雪衣幹淨整潔,拂了拂前擺,就連她坐過留下的皺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推開往外望去。

萬籁俱寂,連風也散場,只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無休無止。被玉檀相夾的窄路上堆着厚厚的積雪。沈茴扶着燦珠的手,逐漸走遠,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過的痕跡。石榴紅的鬥篷将她整個身子裹着,就連柔情蜜意的雲鬓也被兜帽遮了。

無星無月來相照,唯有窄路兩側玉檀間栉比的昏暗宮燈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隐在了黑暗的遠處,看不見了。

裴徊光擡手。

那雪帕子是幹的,未曾濕過水,自然不能将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淨,留下了一點點痕跡,那痕跡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紋路裏。

“至于嗎?”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呵。你即不來,咱家也舍不得。”

裴徊光望着玉檀夾道的黑暗盡頭,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進鳳輿,立刻用微顫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她向來畏寒,此時竟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只得用涼涼的手心來降溫。

所有強撐出來的從容冷靜蕩然無存。

可她仍舊硬着頭皮逼自己去回憶,回憶剛剛在書閣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眼神可有纰漏。

竟,真的走到了這一步。

聽着擡輿人密密麻麻的踩雪聲,沈茴逐漸冷靜下來。

到了這一步,不管今晚侍寝時裴徊光是否來阻止,都變得沒那麽重要了。沈茴想要的,從來不僅僅是為了避開聖寵。更重要的,是日後帝王駕崩時,裴徊光對齊煜的支持。

“娘娘,袖爐在您身側。”燦珠在外面說。

沈茴這才将一旁的袖爐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鳳宮沐浴換衣。

燦珠給她收拾衣物時,發現她裙裏沾着的血污吓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她也不敢将衣物交給宮婢,親自來處理。

沈茴收拾妥當後,元龍殿的車鸾已經過來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車鸾,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着。

皇帝并不在元龍殿,還在蘭貴人那邊。

元龍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彎腰解釋:“聽太醫的意思,蘭貴人已經發動,小殿下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雖耽擱在那邊,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事關龍嗣,沒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着說話,一臉和氣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話,吩咐了殿內的人仔細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沒有走遠,只在外間候着,等着吩咐。

于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龍床上,等着皇帝歸來。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來這裏與初入宮那日的心情已經大不同。

初入宮那一晚,她心驚膽戰,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無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殘喘着微弱掙紮。她只能将恨埋在心裏,哭着想要回家。念了千萬遍爹娘與兄長,盼着神只降臨來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靜地端坐着,望着膝上團繡簇鳳的織金紋,心裏想着齊煜放在她那裏的功課有錯處,明日要引了經典來教他。心裏想着皇帝死了之後,該如何垂簾聽政助年幼的煜兒坐穩皇位,是該哄了那掌印太監輔佐,還是幹脆尋機殺了他為民除害。

宮燈裏的燭逐漸燒短,又換上了新蠟。

直到宮人邁着焦急的細碎步子走進來禀話,沈茴才曉得自己居然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多時辰。

“蘭貴人誕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後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醫院的人都進了宮診治。陛下踝痛難忍,想來、想來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龍殿了……”

沈茴幾不可見地翹了翹唇角。

她從容地吩咐讓太醫院的太醫們仔細為陛下診治,又讓人傳話給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賀,請他寬心。甚至又下令給蘭貴人封賞。

周道,仁厚。

禀話的小太監垂首聽着,在心裏感慨:皇後就是皇後,和那些妃嫔不一樣。

沈茴邁步出了元龍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來。

沉月臉色如常,規矩又守禮。

拾星臉上的笑卻沒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應過來,她靈機一動,将臉上的笑擺得更燦爛些,說:“在這即臨新歲之際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齊大喜,是雙喜臨門!”

垂首的沉月眉眼間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說的好。賞。”沈茴由着宮婢服侍披了鬥篷,将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着曳地的裙擺擡步離開。

沈茴走進庭院裏,遠遠看見裴徊光站在廊前。宮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禀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換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寬松的雪衣,換了常穿的緋衣玉帶。在暗色的夜裏,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應該在廊前立了許久,緋衣肩頭積了一點雪。

沈茴收回視線,只當沒有看見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她來時還大雪紛飛,此時雪已小了許多,只零星飄着點雪沫子,連遮傘都變得多餘。烏雲也散開,露出一輪皎月普照萬裏。

回永鳳宮的路上,沈茴望見許多宮人往樹端懸挂紅燈籠,才恍惚意識到真的要過年了。

輕搖的紅燈籠醞出幾許年味。

沈茴慢慢彎了彎眼睛,展出笑顔。

至于以這樣的方式失了身所帶來的遺憾與酸澀……

沈茴輕輕搖了搖頭,把萬種情緒都壓了下去,不準自己再想。

·

如今之時,家家都開始準備過年。

沈家亦是。

這些年家中變故接二連三,人口越來越凋零,到底是沒什麽心情,不過是走走形式,湊合過。

沈鳴玉一邊剪着吉慶的窗紙,一邊講着趣事,企圖逗爺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厮急急忙忙都跑進堂廳,連敲門問安都給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規矩也無!”沈元宏斥責。

小厮竟真是把規矩全然忘記,連告罪行禮都沒有,呆呆站在門口,結結巴巴:“大、大爺回來了。對,大爺!就就就……就在門口!”

“誰?”沈元宏以為自己聽錯了。

駱氏膝上的針線簍子跌了,七彩的線團散落滿地。她分明不信小厮的話,卻還是雙腳不聽使喚,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親?”沈鳴玉手一抖,窗花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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