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葬禮

魏程沉默了一下,說:“你也別太難過了。”

“我有些後悔。”袁荊拿着電話,靠着牆:“我媽一直以來都太辛苦,有時我甚至覺得,要不是我們三個,我媽根本不會走得這麽早。曾經有一陣子,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的對象。不過弟弟激烈反對,自殺過,不回家,我每天都要去各個網吧找他,将他拖出來。那個時候,我竟然也有些抵觸,沒有試着讓弟弟接受,卻去跟我媽談了談,說弟弟還小,別用這種事刺激他,我媽哭了,說她想錯了,做錯了。我現在回想起來,非常後悔,真的……非常非常後悔……”

這些話,袁荊沒對任何人說過,一直在心裏,像是一根刺,傷口已經很深,卻從未向別人展示過。

他就這樣,一直和魏程說着話,說了很多塵封的,甚至連袁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記着的一些陳年往事。他将自己生活的軌跡一年一年地道出,直到困意上來,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我睡了”,将電話攥在手裏,倒在床上。那邊,魏程似乎在道着晚安,袁荊“嗯”了一聲,也沒挂斷電話,就趴在枕頭上閉了眼。可能潛意識裏其實是希望在睡着之前都有魏程陪着,袁荊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魏程打來了電話。

他告訴袁荊,他已經在袁荊家鄉的這座小城了。

袁荊吃了一驚。

魏程說:“泰國和中國,距離又不遠。”

頓了一下,又說:“我在你身邊,你大概會好過一些。”

于是袁荊将魏程接回了他的家。

按照袁荊家鄉的慣例,去世的第三天上午舉行葬禮。

袁荊媽媽的朋友并不多,來參加葬禮的甚至有很多都是生病期間從來沒有去看望過的。她們看着遺體,竊竊私語。

“天哪,怎麽成了這樣,可真是一點都認不出來。”

“被癌細胞侵蝕過的,就會這樣,又黑又瘦。”

“她這一輩子,可真夠命苦的。”

“可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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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荊站在一邊,不怎麽想去應付這些所謂的“朋友”,倒是魏程一直在幫着打發。有人看着面前這個氣場明顯不同的男人,好奇心又再次發作:“你是這家的什麽人?”

“我?”魏程轉頭看了看袁荊,輕輕一笑:“幹兒子。”

“她怎麽會有幹兒子?”對方想要刨根問底。

“這個啊,”魏程又說,“我和這家的長子關系很好。”

“哦……”

袁荊一直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多虧了魏程代替他與參加葬禮的人寒暄,他才得以最後看看母親。母親死的時候不瞑目,雙眼一直睜着。醫生宣布搶救無效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有些僵了。袁荊試着合上她的雙眼,卻沒有做到。母親臨去之前一定做過一番努力的掙紮,為了她的三個孩子。袁荊在心裏進行了最後的告別,在心裏留下這最後的影像,直到儀式結束。他知道,之後,母親就永遠也不會在面前出現了。

火化的時候,魏程也跟着從吊唁廳進了火化場。

按理說,只有親屬才可以參加這個最後的儀式。

妹妹和弟弟用眼神詢問了袁荊。袁荊看了看魏程,輕輕點了下頭,于是妹妹和弟弟就也沒多說什麽。

依據袁荊家鄉的習俗,遺體入爐之前要由長子将燒制的瓦盆摔碎,意為歲歲平安。

一聲脆響之後,殡儀館的人看着袁荊,說:“從來沒見過摔得這麽碎的,家中今後一定可以沒災沒病。”

袁荊笑了笑,沒想到一身肌肉還有這個用處。

晚上,魏程和袁荊睡在一起。

魏程從後面抱住袁荊,在他耳邊問:“累麽?”

袁荊搖搖頭:“沒事。倒是你,中午的酒席也是你一直在打點着,謝謝了。”

“跟我說什麽謝?”魏程用臉蹭着袁荊的頭發,“我只怕你有事。”

袁荊嗤笑了一聲:“我這麽大一個人,能有什麽事?”

“是不會怎麽樣。”魏程又抱得緊了一些,“只要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麽,都還有我呢。”

袁荊在黑暗中睜着眼睛愣了半天,才終于說出一句:“……睡吧。”

“袁荊,”魏程又說,“我明天就要回去。”

“……嗯。”

“你會盡快回泰國吧?”

“……”

“回到我那邊去。”

半晌之後,袁荊才回答了魏程:“……等妹妹和弟弟情緒好一些,我就回去。”

“嗯。”魏程閉上眼:“證明身份的文件,我已經給你帶來了。”

頓了一下,又說:“我本來只怕你不會再回泰國。”

袁荊沒說話。

在遇到魏程之前,他的的确确從來沒有想過要一直留在泰國。知道母親的病拖不了太久,袁荊打算在母親去了之後立即回到妹妹和弟弟身邊。憑他的身手,找一個穩定一些的飯碗應該沒什麽問題。留在黑市确實可以賺上很多,可是更大的收益無疑會伴随着更大的風險,長期在黑市打拳的人,有幾個能健康地離開。就連之前那個被稱為傳奇的人,也在一場鬥毆中把命留在了街上。

可是魏程是他計劃裏最大的變數。他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個人,讓他無法抽身。

因為魏程,他遲早會回去,但不是立刻。他必須要陪着家人,把最難捱的這一段時間給渡過去。

聽着身後均勻的呼吸聲,袁荊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與之前不一樣了。

之前,他生命力的重心是生病的媽。為了這個,他需要錢。很多時候,這種壓力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與這種壓力相比,沒有什麽是更加值得在意的,就連命,都可以拿去賭。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袁荊并不明白為什麽在那段時間裏,還可以對別人動了真心。不過想想又覺得很好理解,說不定越是經歷着重壓,越是希望能有一個情感的出口。就像一個氣球,如果沒有一點與外界相連的地方,卻一直遭受着擠壓,遲早是要炸開的。

也正是因為魏程,在母親去世之後,袁荊并沒感覺失了目标。他很清楚之後要做的事——安頓好妹妹和弟弟,然後,回到魏程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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