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060糖葫蘆
汪老今年五十二歲,只不過戰争的摧殘讓他仿佛行将就木的老者。
加上早些年的風濕一直折磨着他,這會兒坐着都不斷的用小木槌敲着腿。
“聽說之前老首長見了阮文。”
謝薊生點頭,“嗯,她在胡亂研究東西。”說這話時,小謝同志臉上浮着笑,雖然是胡亂研究卻又大作用。
他用顏料和樹葉莖汁塗抹在衣服上,試了好幾遍終于找到了最合理的上色方案。
那件衣服乘坐飛機飛往了首都,然後又被迅速送到了省城。
比他本人的待遇都要好。
雖然謝薊生早熟,懂事後就是去了部隊。
但汪老到底養了他許多年,知道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說明了什麽。
“薊生,你是知道的,我原本并不想要你當兵。”這話之前就說過,他原本覺得謝薊生退伍倒也好,不用擔驚受怕的。
誰知道他冷不丁的又去了南邊。
上次兩人不歡而散,如今他又舊話重提,“有些事情我也不是故意瞞着你,只是怕你想多了,現在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上了年紀的人,不免容易想多,畢竟上次走出國門去打仗,都快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那會兒他多年輕啊,什麽都不怕。
死就死了,有什麽要緊的。
哪像是現在,反倒是怕了。
怕自己沒了,更怕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不是也在首都嗎?看她什麽時候有時間,讓她來家裏吃個飯。”
謝薊生遲疑了下,“不用那麽麻煩。”
“怎麽,自己得了媳婦還藏着掖着?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能見上一見?”
看着微微動怒的老人,謝薊生想如果自己再堅持,怕是要挨打了。
他緩了語氣,“那我問問她的意思。”
雖然汪叔是養他到大的人,但謝薊生本能的避免阮文和汪家有牽扯。
盡管阮文向來能讨長輩喜歡,但汪家的情況太複雜。
大概有這個時間,阮文會覺得不如看兩頁書。
在某些方面,那小姑娘的确懶散。
叔侄倆正說着,汪萍進了來,看到謝薊生時她笑了笑,“阿謝回來過年了啊。”
謝薊生點了點頭,“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汪叔您注意身體,有時間我給您打電話。”
汪萍哪想到,自己剛回來謝薊生就往外去。
她連忙說,“怎麽這麽快就走了?”觸及到謝薊生那淡淡的神色,汪萍又是改口,“我送你。”
“不用,新年愉快。”
謝薊生起身離開。
汪老看着悵然若失的女兒,嘆了口氣。
“萍萍,小謝有對象了。”
他何嘗不知道女兒喜歡小謝?
但是沒緣分就是沒緣分,他總不能挾恩自重,要小謝娶了他閨女吧?
他汪世平丢不起這個人。
汪萍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開口,“可我喜歡了他十多年了。”她情窦初開收到第一封情書時,對那個男生心裏頭暗暗評價,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如阿謝。
那個比她大三年的男孩子,雖然很久不曾出現在她的青春期,卻又是強勢的占據着那些年。
汪萍想,肯定是因為她小時候任性,跟着人欺負了阿謝,所以才會內疚,總想着他。
年輕的姑娘越想越是委屈,捂着臉進了去。
汪老嘆了口氣,小謝這些年來為什麽反倒是跟他生疏了?固然是有工作上的關系,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這幾個兒女啊。
都是他的孩子,他又能怎麽辦?
……
阮文沒想到謝薊生一大早就過了來。
“小謝同志來貼對聯嗎?”
阮姑姑還剪了窗花,特別好看。
昨天晚上大院裏的老娘們小媳婦和小姑娘們都過來,跟着阮姑姑學剪窗花,一波又一波的。
折騰到十一點。
阮文本就睡得晚,偏生一大早大院裏就熱鬧喧嚣忙活着貼窗花貼對聯。
謝薊生看着眼圈泛黑的人,“再去睡會兒?”
“再睡會被我姑罵的,過年這幾天的規矩還是要有的。”阮文打了個哈欠,“你吃飯了嗎?”
“吃過了。”謝薊生昨天過的并不是很好。
原本是打算留下陪汪叔吃飯的,汪萍的回來打亂了他的計劃。
雖然把田家小姨打發回去,可他心裏頭也并不是那麽寧靜。
“幫我想一件事。”
阮文眨了眨眼,“有咨詢費嗎?”
她的玩笑話讓謝薊生心情驀的放松下來,“用我當咨詢費怎麽樣?”
“倒是個壯勞力,去幹活一天能掙幾毛錢。”阮文勉為其難的點頭。
她頂着黑眼圈,謝薊生也沒好到哪裏去。
阮文覺得這個新年可真不怎麽安生。
瞎胡扯了幾句,謝薊生忽的覺得沒有問的必要。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的母親或許承諾了要保護妹妹。
但那并不是謝薊生的職責,盡管田家小姨只是個弱女子,可起了害人之心的弱女子,又哪來的顏面求助于他?
過去二十五年,謝薊生的人生沒有田家這門親戚,日後自然也不會有。
“我忽然間發現暫時支付不起咨詢費,先不咨詢了。”
“小謝同志這麽窮嗎?”阮文啧啧,“那将來嫁給你豈不是要過苦日子?”
謝薊生看到她就愉悅,“買糖的錢總是有的,到時候吃塊糖,就不覺得苦了。”
阮文哈哈笑了起來,她喜歡這樣油嘴滑舌的謝薊生。
洗了臉,阮文吃了點東西開始幹活。
阮姑姑一大早就去學校了,說是給季教授送年貨。
那幾個小壇子裏的鹹菜被阮姑姑拿走了大半。她說季教授的太太就喜歡吃這個,雖然不值錢但勝在人喜歡,再拎着一盒點心,倒也是不錯的年貨。
阮姑姑交代了,回來後包餃子。
所以這會兒阮文有空,折騰起了小說。
她這幾天都沒動筆,病愈後倒是想了幾個情節,這會兒落實到紙上倒也快。
謝薊生坐在一旁拿着看,“怎麽想寫英語小說?”阮文的英語相當不錯,謝薊生讀得津津有味。
“掙錢呗,掙外彙。”
這個詞讓謝薊生一愣,好一會兒才開口,“想掙錢開廠子?”
阮文點頭,她跟陶永安翻譯能掙錢,但是遠遠不夠。
改革開放了,政策在一步步放寬。
屆時踏上這塊土地的不止是外國人,還有外國的工廠設備。
給阮文留下的時間,似乎沒那麽多了。
她也激進起來。
謝薊生有些意外阮文如此的執念,對她的構想也十分的佩服。
想要寫小說不容易,寫成英語小說更不容易。
關鍵是還要去發表。
阮文似乎把路子都想好了,現在需要的是這本書。
“那有什麽是我可以幫你的?”他把對聯貼好,因為是羊年,阮姑姑剪得窗花是三羊開泰。
左右對稱,中間的山羊彎着角,十分的可愛。
一向空蕩蕩的窗戶上貼上了紅豔豔的窗花,讓謝薊生覺得這小屋到底不一樣了。
有了幾分鮮活。
阮文看着那窗花,認真想了想才說道:“你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故事跟我說說,說不定能啓發我呢?”
謝薊生講起了故事,阮文則是一心兩用,一邊寫一邊聽。
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和祝英臺本質都是糅合了家庭沖突的愛情故事,同樣的故事內核,只不過放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
阮文寫的時候沒少翻看那些英文小說,為的就是盡可能有氛圍感。
除了對口味,那就是故事本身。
她需要很多故事,或許不一定寫到小說裏面去,要的是那靈光一現。
阮秀芝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兩個年輕人一個在伏案疾書,一個在那裏翻看紙張,嘴上也沒使閑。
她恍惚中覺得破壞了這靜谧的氛圍…
阮文先回過神來,“姑姑回來了,咱們包餃子吃了。”
小謝同志手勁大,用來揉面再合适不過。
之前他交給阮文的糧票肉票,都被阮文塞給了阮姑姑。
手有餘糧,吃飯不慌。
阮秀芝又去弄來了白面,供銷站搞不到就去黑市弄,只不過價錢稍微貴了些而已。
兩個孩子都在,阮秀芝才不會苦了他們。
面粉揉了又揉,格外的勁道。
阮姑姑包的餃子也好看,餃子皮在她手裏一折一捏,漂亮的像是天上的新月。
豬肉芹菜餡兒的餃子有些像元寶,鼓囊囊的特別實在。
阮文一旁兩手托腮看,“我怎麽就學不會呢。”
她是真不會,弄了一個後連忙住手了。
怕浪費糧食,這年頭白面多精貴啊,可經不起她這麽折騰。
阮秀芝瞪了眼侄女,“你會吃就行了。”
“嘿嘿,小謝同志你學着點,回頭做給我吃。”
阮秀芝剛想要說話,就聽到謝薊生應下,“好。”
行吧,年輕人自個兒樂意,她就不說什麽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她沒必要這麽饒舌。
……
大年三十下午沒什麽事,謝薊生帶着阮文出去遛彎。
阮姑姑交代了句,“記得到點回來吃年夜飯。”
她原本就覺得小謝同志不錯,只是那會兒阮文沒想法,現在看這倆年輕人黏黏糊糊,阮姑姑樂見其成。
要不是怕被人說閑話,她恨不得能騰出地方來,讓倆年輕人談戀愛去。
不過再怎麽喜歡,阮秀芝也交代了句,“可千萬別步了小郭會計的後塵。”
阮姑姑說這話時特別的語重心長,阮文被逗樂了,“那我回頭就跟小謝扯證去,這樣您就不用擔心了。”
阮姑姑哭笑不得,倒是知道這孩子不會莽撞,也就放心了。
她上樓去,打算再把家裏打掃一遍。
剛回到院子裏,就被喊住了。
“阮文她姑,小謝的那個娘,是咋回事?”
昨個兒小謝沒來,她們好奇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現在呢?
到底怎麽回事?
阮秀芝笑了笑,“假的。”
小謝同志是這麽說的。再具體的,他沒說,阮秀芝也沒再問。
誰還沒個小秘密?
不想說就不說了,刨根問底的那壓根沒打算當一家人。
鄰居們驚訝,“這還能是假的,那女的圖啥啊?”
“瞧着過得不好,是來騙錢的吧。”
一群人議論紛紛,阮秀芝上樓去。
圖什麽呢?
為錢為利啊,這種事情她不是沒遇到過。
怎麽這倆孩子,那麽像呢?難怪這麽有緣分。
……
老北京城的大街上很熱鬧。
這會兒還沒有那麽多的高樓,街上四處可見小孩子,有擲沙包的,有跳格子的,還有的在那裏玩着跳皮筋的游戲。
笑聲中滿滿的歡快。
“要試試嗎?”
阮文遲疑了下,“小朋友玩的,我這不是欺負人嗎?”
不過她想玩。
謝薊生看穿了她的心思,“去,我給你壓陣。”
“這可是你讓我去的。”
三分鐘後,阮文後悔了。
她丫的蹦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
還行不行了!
小朋友看着險些被自己欺負哭了的大姐姐,十分不舍的拿出一顆糖果來,“姐姐你別哭,吃塊糖就好了。”
雖然,小朋友快哭了。
阮文的臉很疼,“我沒事,你吃吧。”
小朋友舔了舔嘴唇,沒舍得吃,又是小心地放到了口袋裏,扣上鈕扣,這樣再怎麽折騰也出不來。
阮文屢戰屢敗,她索性換了個游戲,去跟一群小朋友擲沙包。
然而新手哪裏玩得過這群年輕的老手?
被砸下場的阮文悻悻地解釋,“我比他們大,受力面積也大,目标突出所以很容易被砸中。”
謝薊生幫她捋了捋頭發,“你讓着他們,把小孩子欺負哭了不好。”
阮文:“……”你這是在嘲笑我,對嗎對嗎?
謝薊生給小朋友分發糖果,他剛才特意去買了點。
答謝他們陪着阮文玩。
阮文看着他手裏的糖塊一個個的減少,最後一塊不剩。
她苦兮兮的看着謝薊生,“大點的小朋友沒資格吃糖嗎?”
謝薊生看着那委屈巴巴的人,捏了捏她的臉,“吃糖葫蘆要不要?”
“要!不過有嗎?”
“跟我來。”謝薊生牽着阮文的手,七繞八繞的到了一個小院子。
扣門後,有一會兒這才聽到裏面傳來的聲音,“誰?”
“老叔,我是小謝,帶人來蹭點吃的。”
門從裏面打開,露出一張蒼老黝黑的面孔,“小謝,你都多少年沒來了。”
謝薊生露出笑來,“這不是來了嗎?”
做冰糖葫蘆的劉老叔是謝薊生童年的記憶,他是退伍的老兵,後來婆娘死了也沒再結婚,幾個老戰友給他尋了個住處。
劉老叔也沒啥手藝,最後跟着院子裏的老婆婆賣糖水,賣糖葫蘆。
軍區大院的孩子們在大人的教導下,自覺地去照顧劉老叔的生意。
酸酸甜甜的糖葫蘆,是謝薊生童年美味的回憶。
只不過他後來去了部隊,就沒再吃過。
“這是你媳婦兒?真好看,跟年畫上的小仙女似的。”
阮文有些不太好意思,嘴裏嚼着糖葫蘆,也不好反駁什麽。
倒是謝薊生實話實說,“現在還不是,不過快了。”
反駁不了老人家,還弄不了你?
阮文當即掐了謝薊生一把,人男同志皮糙肉厚,直接沒反應,氣得阮文哼哼了一聲。
猛嚼糖葫蘆。
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兩串。
阮文左手一只右手一只,“你要吃嗎?”
她賤嗖嗖的問着,實際上抓的緊緊的。
謝薊生看她頑皮,“認了門,回頭再想吃過來就行。”
“知道。”她走的時候特意在桌上放了幾張票,也不是白吃人家的東西。
那些票是謝薊生給的,一來二去也算是謝薊生請她吃糖葫蘆了。
阮文覺得心裏頭都甜滋滋的。
一路和謝薊生說說笑笑回了去。
家屬區大院門口停着一輛車子,綠色的車身讓門口紅底黑字的對聯都失去了新年的喜慶。
阮文眼皮一跳,下意識地看向了謝薊生。
等了許久的警衛員從車上下來,向謝薊生敬禮,“謝薊生同志,那邊打電話來要你提前結束假期。”
心裏頭的石頭砰的一聲落下,把湖面的平靜砸了個稀碎。
家屬區大院有不少人瞧着這軍車好奇,一直都注意着什麽情況。
等看到那小戰士從謝薊生敬禮,一群人都驚呆了。
這小謝同志,什麽身份。
謝薊生看到這輛車就有了預料,他沒廢話,繃直身體回禮,“是。”
只是看向阮文時,又帶着歉意。
“對不住。”
本來說,陪着阮文過年的。
“那你早點回來。”能夠讓謝薊生提前結束假期,說明南邊的情況怕是一觸即發了。
阮文把一串糖葫蘆塞到謝薊生手裏,“欠我一串糖葫蘆,記得回來的時候給我帶着哈。”
“好。”謝薊生攥着那冰糖葫蘆,上車離去。
沒有回頭看,怕多看一眼就成不舍的。
他沒得選。
國有難召必回。
何況,他得做出些事情,不然将來拿什麽庇護阮文?
收起那點兒女情長,謝薊生看向警衛員,“電話裏還說了什麽?”
“我們的戰士在巡邏的時候遭遇了伏擊,有兩個小同志犧牲了。”警衛員頓了頓,“有一個,是偵察兵支隊的戰士。”
謝薊生是隊長,自然需要第一時間回去。
戰事一觸即發,偵察兵支隊還需要謝薊生這個主心骨在,他必須結束休假。
“嗯。”謝薊生閉上眼睛,手裏的糖葫蘆仿佛千斤重,“送我去車站,等年後,再給家裏人打電話報信吧。”
“是。”
……
謝薊生的忽然離去,讓新年都淡了滋味。
阮文擔心,生怕不知道什麽時候點燃的戰火,燒到了謝薊生身上。
三個星期後,廣播裏的消息讓正在學校吃早飯的阮文沒拿穩筷子
“……遵□□令,我國邊防部隊堅決維護國土完整,即日起對侵犯領土的越南軍隊進行自衛還擊作戰……”
這場戰争,終于爆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謝同志欠賬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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