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心昭昭比明月

母女倆回到西苑時,東方漸明。一夜的折騰早令她們身心疲憊。

雨方停歇,雨水還挂在窗戶上,不停地滴打着芭蕉葉兒。顏初夏瞪着眼睛無法入睡。旁邊的母親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打着扇子,眼睛紅紅的,盡是血絲,卻同樣沒法合眼。

母女倆沒有說話,就這樣看着久違的紅紗帳,直到豔陽高照。

未時一刻,顏韞文從宮裏回來。顏初夏在母親的陪同下跪到了顏氏祖宗牌位面前。

顏父三十有三,風華正盛,穿着家裝便服站在廳堂之上,俯視着下面跪着的兩人,眼中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昨夜大火,幸好及時撲滅,沒釀成大禍……”

開口絲毫沒有關心她母女死活的意思。萬俟蕙蘭站在側下,主持了整個滴血驗親儀式。

一大段的說辭,顏初夏幾乎沒聽進去一字,只是看着他那個名義上的父親。父親确實長得很英俊,又是才子稱號,舉手投足間帶着儒雅之氣,可對着她們的臉總是太過冷清,仿佛冬日暖陽下照着的一塊冰雕,寒氣就這樣一絲絲地浸入她的骨髓。

“驗血的結果,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你可知道後果。”顏韞文終于說起了人話。

顏初夏的小臉在今天洗得特別幹淨,冷清的眸子甚至沒有一點波紋,或許這個後果八歲的她确實不知道,但是十八歲的她又怎會不知。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這個血緣上的父親到底能對她冷酷到什麽程度。

顯然,她這種不合時宜的倔強和任性就像一盆冰水一樣澆注在顏韞文的頭頂。他的眼神暗了暗,心道:這個孩子太冷漠了,根本不像另兩個孩子。

“如果你不是,你跟你的母親都活不了!”

說此話時,顏父的眼裏甚至冒出了叫做憤怒的火焰,十分難得地打破了那層冰霜,仿佛不知好歹不知死活的是顏初夏:我給了你們一條活路,你們非得來尋死一般。

“老爺,”顏初夏淡淡開口,“你不相信我娘?”

顏父掃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曾經青樓的花魁,樸素無華,卻依然擋不住那絕代風華,我見尤憐之感讓他心動,更讓他惱怒。他只知道,這樣一個女人無論扔在哪裏,總會引來不少蜂蜂蝶蝶,所以他寧願将她們關在那個誰人不會去的破落院,永世不見天日,而現在,她竟然又跪在了自己面前,來挑戰他的底線……

“但是我相信!”不是因為有曾經的記憶,而是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母親對這位稱之為父親的人是多麽敬重與愛慕。如果不是因為真愛,心高氣傲的林君,是不會耍那些花招進入顏府的,至少這十年她一直如此堅信,并同時一次一次否定這個男人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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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顏初夏最後的評價裏,這個男人除了長得好看點,毫無可取之處。但與此同時,自己卻步上母親的後塵,愛上那個英俊無匹,對她冷淡萬分的太子……

“林君,你同意嗎?”顏韞文終于對着那個妾室說了句話。

林君握着初夏的手,用她特有的溫婉語氣說道:“老爺,就像初夏說的,如果我們母女不能洗清冤屈,不如死在顏家祖宗牌位前!”

母親是堅定的,雖然柔弱,從來她只為自己的女兒屈服過。那一年的日子,到底是有多麽殘酷能将這樣一位母親磨成一條人盡可夫的毒蛇。

顏初夏突然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她要撿回自己丢掉的一切,再活一次,好好地活一次。

當萬俟蕙蘭看見顏初夏嘴角的笑意時,心裏莫名地有股異樣升起。

驗血儀式順利進行了。只需要一人一滴血,一切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做手腳當然容易,因為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但是此刻的萬俟蕙蘭肯定不屑于此。

看着兩滴血慢慢融合,顏韞文臉上依然平靜,仿佛絲毫沒有為此有任何的高興。而萬俟蕙蘭只是微微露出一點驚訝。倒是林君,激動地哭泣起來,緊緊抱着初夏,重重吸了幾下鼻子,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林君放開初夏,對顏韞文和萬俟蕙蘭伏地叩首。

“老爺、夫人,初夏的身份既已證實,希望她能像過去一樣作為顏府三小姐留在兩位身邊。”

“娘……”為什麽證實了,反而母親像是要訣別一樣呢?這讓顏初夏有些驚惶,死死抓住林君的手。

“初夏,你一定要聽老爺、夫人的話。知道嗎?”

林君的速度果然快捷,衆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頭撞上了正面的大香爐。

“喀!”只是一聲,大香爐晃了晃,并未倒地,而林君的身子緩緩滑下,香爐上一個血印,一條血跡劃破爐上雲紋……

初夏瞪大眼睛,眼睜睜看着,腦子一片空白……

噪雜聲,紛亂的人影,她努力想要捕捉住一點什麽,卻只是徒勞……

顏初夏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秀美的臉。

“初夏,你終于醒了。”如夜莺一般的聲音,百轉千回。這是顏丹墨,兒時的顏丹墨,正瞪大銅鈴一樣的眼睛擔憂地看着她,而且眼眶又紅又腫。

“姐姐?”顏初夏有些疑惑。她差點忘記了自己兒時跟顏丹墨似乎感情還不錯。甚至被送進那個破落院時,顏丹墨還跪在老爺面前幫她們求情,也是唯一一個替她們求情的人。

“初夏,嗚嗚……”顏丹墨的眼淚簌簌往下落,完全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這看得顏初夏心裏一陣抽搐。如果她知道這個妹妹奪取了她什麽,她此刻能哭出來才是見鬼了!但現在顯然不是愧疚的時候,初夏從床上跳起來。

“我娘在哪裏?”

“你慢點!姨娘她沒事!”顏丹墨一邊焦急勸慰,一邊扶着顏初夏往林君的卧室走。

林君确實沒事。這得歸功于她累了一天一夜,還沒吃沒喝,高度的精神緊張,在聽見自己女兒終于安全的時候,她的弦也松了下來,最後剩得的一點力氣,也只夠将她撞暈而已。

顏初夏摸着母親額頭的紗布,長長舒出一口氣。在知道母親要求死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做錯了。如果跟前世一樣,至少母親還能多活十年,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而這一刻,顏初夏做出了一個可能改變她一生的決定:她要帶着她的母親離開這個家。

母親尋死絕不是因為了無牽挂,恰恰相反,她怕自己的存在會威脅到女兒的生命,所以那一秒她選擇了死亡。而能威脅到她的恐怕并不是她想的僅是一個惡魔管家而已,這之中一定還有她不知道的東西。

如果說放火的夜晚她懂事了。那麽,今天她變得成熟了,只是一天一夜而已,老天讓她幾經生死。

顏初夏送走了顏丹墨,遣退所有下人,親自擔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

林君在傍晚時刻醒來,睜眼便看見女兒坐在窗戶前。窗戶開着,将天空的一抹晚霞放了進來,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顏初夏聽見動靜,十分平靜地給母親倒了一杯水,扶她起身喝,小小的身子如何能承受起大人的重量。

林君靠在墊子上,視線一直落在女兒臉上,那張小臉,帶着陌生的氣息,但卻又讓她無比心安和溫暖。

“娘,晚霞漂亮嗎?”

顏初夏微微翹起嘴角,仿佛他們只是一個午覺睡過了頭。

林君再擡眼看晚霞,夕陽已沒,火燒過一樣的天空,竟然如有陽光時一樣,讓她的心暖和了起來。

“雨歇晚霞明,風調夜景清。初夏,你喜歡晚霞?那娘教你晚霞的詩好嗎?”

顏初夏笑了,曾經自己的母親就是如此,無時無刻不想自己能多學點詩書,生怕她不明理,丢了顏府小姐的臉。

母女倆誰都沒有提腦袋撞香爐的事情,而有一顆種子卻不約而同地在她們心裏慢慢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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