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蠱 好像和他的間接接吻一樣……
紀荷在房間收拾的動作變遲緩, 臉上笑意維持,“剛才已經說了,是我幹哥。”
接着又思考, “怎麽認識的……”得出結論,笑着将衣服塞進櫃子裏,“應該說是先認識他爸爸……”
可以出去了, 但紀荷不想出去,就站在櫃門前。
神情恍惚。
“我救過他命。所以收了我做幹女兒。”
那年江傾過生日。
距離在高速受傷過去整一個月。
當時傷情兇險, 住在ICU。
紀荷去看他,被江董事長拒絕。
那是什麽感覺呢?
就是你記挂的人在樓上生死不明, 可能下一秒就沒了。
她絕望地守在樓下花壇邊,想着他真沒了也沒事, 她會和他一起死。
那時候紀家已經不算她家。
父母雙亡,族親與她沒有血緣關系。甚至要置她于死地。
孤苦無依。
江傾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不然躺在樓上的就是她。
他昏迷三天, 她仿佛渡過三年。
體重急速下降,從每頓一海碗飯, 變成拳頭大小的都吃不完。
她想起江傾的好。
總罵她肉,可他從來沒有克扣過她一頓飯。這世上最好的人就是在你餓的時候一邊罵你是豬,一邊默默等在餐廳外, 随你吃到天荒地老。
也不會凍着你。
在冬天自己嚷嚷着冷、裏三層外三層時,他脫了自己的羊絨衫, 說窮酸鬼穿那麽多有什麽用,都垃圾貨,怎麽可能保暖?
想想種種, 哭至眼縫睜不開。
江董事長派人下樓,結算她工資,多給三個月, 算遣散費。
她害他獨子差點死在異鄉高速公路,連見都不想見她。
讓秘書直接送去了南江救助站。
紀荷那段時間極度恍惚,救助站陰暗潮濕的環境和流浪人員的參差不齊,令她以為自己身在地獄。
這裏是煉獄的一種,她在贖罪。
後來清醒差不多是一個月後,她身上錢被偷得所剩無幾,工作人員見她可以自理,準備送她返鄉。
紀荷不願意回去。當晚從救助站逃出。
找了一家通票五元的洗澡堂,把自己收拾的很幹淨。
然後去見江傾。
先到醫院,打聽到他已經出院。
她高興的去他平時常去的地方去找他。
這一天是他生日。
紀荷想過自己為什麽渾渾噩噩三十多天,突然這一天清醒呢?因為他生日。
江傾的生日大過。
像鄉下人家逢十或者高壽般的隆重。
她在江家的第一年就見識他父親五湖四海的朋友雲集他生日宴,不乏電視上的明星,她當時眼花缭亂。
江傾卻喜歡和他父親作對,說年年如此太煩躁,明年他要和小夥伴們單獨過。
江董答應了。
所以這一天晚上,紀荷很幸運找到他們的聚集點。
江傾包下一整座酒吧,當晚許多顧客被攔在外面,怨聲載道的同時聚在豪車雲集的停車場,瘋狂拍車标。
有漂亮的女性圍繞着車輛搔首弄姿。
都在猜是哪位少爺開趴。
紙醉金迷。
紀荷從前讨厭他的高調,當晚卻乘着這些高調,順利找到他的車和他的人。
當酒吧保镖看到她出現,彙報到裏面,整個夜場都寂靜。
聽說江傾在找她,和她一樣着急的迫切需要見面。
紀荷走進去,看到他因傷剪了寸發,短短的堅硬的黑色,紮疼她心口和手指,那天晚上很混亂。
他先質問她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麽沒良心不來看他。
他暴怒。
生日過得像火葬場。
炫目的水晶杯從第一層坍塌,一層層直到結尾,碎成粉末。
周圍人變成虛影。連他臉都不清晰。
她只顧着哭。
說祝他生日快樂。
他說,他等的不是一句生日快樂……
可紀荷只記得對他說生日快樂,這是她來到他眼前的原因啊。
也是至關重要、比她性命還大的事。
他後來說,別哭了,你好好的說,我原諒你……
紀荷放棄了這次機會。她說我沒的說了,生日快樂。
然後離開。
這一次離開衆人目送她,像參加她的葬禮,目送一具空殼入棺。
江傾受到極大侮辱,全城人都知道他差點為傭人的女兒喪命,但沒有人知道在傭人的女兒面前,他竟是如此卑微。
他叫她,留下來,說清楚。
衆目睽睽。
紀荷不願意,直接離去。
走在喧嚣的街頭,霓虹模糊。
無家可歸和放棄一個重要的人,接下來她不知道幹什麽去。
也許是回到救助站?
但是,她沒想到,自己又回到酒吧,在外頭守着,像以前一樣。
他不勝酒力,加上病後初愈,萬一喝傷了怎麽辦?
紀荷發現自己把照顧他這份工作當成了使命,即使一無所有,江傾這個名字一直在腦海晃。
記得他生日。
記得他不勝酒力。
于是空乏的人生好像突地富有起來。
在外面等到十二點。他被人架着出來。
他們要去酒店,在酒吧的不遠處。
紀荷跟在後面,突然變得極其清醒。
每走向他的一步,她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只不過,再次從酒店出來,她讓自己失了憶。
并且希望他也失憶。
就讓美夢般的纏綿變成真夢存在,逐漸大家就都忘了。
……
那晚的後半夜,她被報複。
畢竟偷了人家兒子珍貴的東西。
江董事長的秘書殺伐果斷。
紀荷那時才明白,族裏叔叔對自己的手段真不夠看,人家從年輕時就跟江董事長走南闖北,對付人,只送去救助站的話、是難能可貴的仁慈。
她沒有珍惜這份仁慈,顯然會被加倍報複。
從晶銳酒店的大街到南江邊上,如乞丐一般被驅逐、戲弄。
讓她離開南江,再也不要出現在江傾面前。
紀荷說自己會離開。
秘書問她,那為什麽沒走?
她哭,說聲生日快樂不可以?
對方嗤笑,說這一晚過後江傾不會記得她,江董已經安排別的女人到他房裏,等天亮,他就會将昨晚和她的一切、當做和別人的一切。
紀荷說,正好,她也這麽希望的。
然後轉身跳進南江。
憤怒、不甘、不屈、絕望……
從出生到高考這一年的十七歲,沒一件事是由自己掌握。
她累了。
江水濃稠,壓進鼻口。
黑烏烏的什麽都看不見。
至少死上面,她自己做了主……
可老天爺搗亂,覺得她可以再掙紮幾下。
于是,在下游的一塊浮板上醒來。
怎麽會有浮板呢,江裏?
南江是全國文明城市和旅游大市,江面不可能存在一絲垃圾。
她趴在上面看到兩岸很高很高,晴空萬裏,有煙囪,也有垃圾山。
浮板是從垃圾山飄落。
幾個髒兮兮的孩子發現她,大點兒的用長杆伸向水裏,讓她抓着上岸。
紀荷到了岸邊,發現自己被垃圾包圍,七個孩子衣服髒到脫下來能站立,頭發亂糟糟。
那個稍大點的,她一開始以為有十歲,後來才發現這小朋友竟然只比自己小兩歲。
叫雁南,還有一個弟弟叫雁北。
紀荷覺得有趣,為什麽是這樣名字。
雁南說,父母文化不高,在垃圾山撿破爛為生,有天看到一本書上講大雁南歸的文章插圖很美,就取了雁南兩個字。
至于弟弟,就是附帶。
雁南、雁北好叫好記。
紀荷以前覺得自己苦,尤其和南江那些大少比起來,可山外有山,和這兩兄妹比起來,她簡直過得富豪人生。
從此垃圾山紮根。
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具體在哪個市,和在救助站一樣的精神狀态。
鄭家人住在垃圾山比較清苦,卻對她不錯。
就地取材,給她單獨隔開一個小房間。
這個地方,城市人看不上,可紀荷卻大為漲見識。她甚至自學了護士學。
垃圾變廢為寶,不僅長知識還能賣錢。
過了挺開心的一段日子。
後來身體康複不少,她開始到周邊走動,發現這是一條南江的細小支流,靠近通往南江的315高速公路。
垃圾山在一座高架橋下。
規模很大,承載了整座城市的日常垃圾。
對了,這座城叫明州。
至于她怎麽漂過來的,紀荷只能自我解釋,天不亡我。
老天爺這麽給面子她當然得振作。
那段時間紀荷甚至構想了自己,從此成為環保女王的精彩感人創業故事。
大概是一個午後,她幫雁南雁北姐弟争取到了一塊垃圾承包區,和管理人員說好了這姐弟倆以後就是那片的主人。
別看是廢品回收,競争可激烈了。
她嘴皮子磨破,叔叔長叔叔短才讨來人家信誓旦旦的承諾。
紀荷開心地往回走,在一輛廢車旁發現一個渾身帶血的男人。
看傷口很蹊跷,明顯帶仇殺性質。
她膽子在經過南江一跳後,無所畏懼。
喊來鄭家兄妹,一齊将男人拖回自己的小屋。
不敢和叔叔阿姨說,三個人湊在一起,胡亂給那個人救助。
紀荷有點皮毛的護士學給那個人縫了腹部的刀口。
不是她故意拿人家當小白鼠,是那位叔叔不肯。
醫院、診所、或者給他叫醫生都不行。
紀荷趕鴨子上架倒也不錯,刀口縫得還漂亮,獲得傷者誇獎,說她膽量過人,以後能成大事。
後來,這個人帶她走出垃圾山。問她願不願意出去時,紀荷義無反顧回答,當然願意。
像在教堂結婚宣誓時的我願意。
男人沒有給她太多一步升天。雖然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很有來頭,畢竟這個社會能被人追殺也是一種本事。
紀荷到了他公司,輾轉在一個售樓部做銷售。
冬天穿着單薄西裝套裝,和同事街頭散發傳單。
凍得發抖,彼此還保持着專業微笑。
住得地方是集體宿舍。
那段時間明州發生一起特大入室殺人案。
一家房地産公司售樓小姐,在集體宿舍和自己的情人被砍殺而死。
聽說現場慘不忍睹。
紀荷住的也是集體宿舍,加上職業相同,她自己雖沒吓着,其他室友卻吓壞了,下樓倒垃圾都叫着她。
那天晚上,她照常陪室友下樓倒垃圾。
忽然,那位叔叔就來了。
開着一輛低調至極的車,落下車窗對她打招呼,笑地臉上皺紋像一朵溫暖的太陽,問她願不願來鴻升集團。
紀荷笑,我不就是在鴻升集團嗎。
叔叔說,聽說你沒上大學,我滿足你一切願望,當做阿拉丁神燈使用,願不願意?
這真是一步登天了。
紀荷說,願意。我想當記者。
為什麽?對方覺得奇怪,又加一句,你甚至可以要我的財産。
紀荷回,我覺得記者好玩。
一句好玩。沒多久,明州電視臺法制頻道的虞正聲親自來找她,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幹。
他當時是全國知名調查記者,只不過老了,身子有些跑不動。
紀荷當然願意。
喬景良,也就是那位叔叔,喬開宇父親,給了她新身份,新職業,新天地。
後來一年他身體不适,将她叫到床前,給她看了遺囑,将他名下三分之一股權,在死後全部贈與她。
紀荷問為什麽,非親非故。
他說喬開宇也和他非親非故,領養關系,但只要自己高興,給誰都可以。
她成了和喬開宇一樣幸運的人。
又有完全不同的地方。
因為,喬景良有很多這樣的“孩子”,而她卻是唯一的“女兒”。
……
紀荷不想對當年事談及過深,無論是喬景良還是喬開宇,他們就像一道界限,将她和江傾化為兩個世界。
她過不去他的世界,也不希望他過來。
簡短到只有一兩句話。
思緒卻厚重、像大雨前的雲層,烏壓壓蓋住她。
不知道他信了沒。不過能糊弄就糊弄。
最要緊的是靈活。
唇角輕微自嘲拎起,紀荷拖着自己經過一趟回憶,沉重到幾乎邁不開的雙腳,往外移動。
到了房門前,深呼一口氣,壓制好情緒,笑着,步伐正常走出,“江……”
戛然而止。
客廳裏。
酸枝木的博古架頂部,原本放了一件物品,用防塵布搭着。
本該不起眼,或者不應該由他注意到。
但紀荷馬虎了。
那件東西形狀太明顯,何況他是警察。
什麽都逃不過他眼睛……
心頭于是猛烈跳動。
滞在房門口。
男人背影對着她。
修長挺拔的身姿立在博古架前。
腦袋上扣了一只頭盔。
襯衣西褲包不住內裏肌肉的蓬勃力量,每一寸的起伏都像在傳遞情緒。
手指沿着頭盔的花紋,慢條斯理觸摸。
聽到她聲音,扭頭。
紀荷心口再次緊繃,已經到了忘記呼吸的地步。
他掀開全封閉頭盔的面罩,将自己眼睛露出。
很銳利的視線。
兩人對峙着。
“這什麽東西?”他奇怪的指了指自己腦袋。
紀荷臉皮一陣發熱,有點結巴的走過來說,“我、我的頭盔。”
“撒謊。”江傾眼睛一眯,甚至沒用多大力,就将這兩字咬得仿佛打了她一巴掌。
紀荷氣息更亂了,睜大眼,“就是我的頭盔啊。”
“呵。”他冷笑一聲。
紀荷還要狡辯,忽然頭頂被一個沉重的東西壓住,她呼聲于是被傳進頭盔裏,裏面的保護層上還帶着他的體溫,包括嘴唇的地方,好像和他間接接吻一樣……
有呼出的呼吸、變成水汽的痕跡……
她低嚷,很悶沉的聲音從裏面響,“你幹嘛!!”
江傾毫不客氣扇了一下她的腦袋,就見那只不符合她尺寸的頭盔在上面可笑的轉了一圈。
她眼睛于是被原本後腦勺的位置蓋住。
面罩掀開的部分卻給她後腦勺透着空氣。
……
這樣正好。
紀荷心跳砰砰地,一時不敢面對他了。
“這是我的尺寸。”江傾沒給她躲,這回很溫柔的用雙手将頭盔扯正,她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一下印出了他影子。
江傾說,“還有這裏……”手指在頭盔邊緣花紋上轉動,眼睛回看下來,盯着她水蒙蒙的眼,“全世界只有我的頭盔是波浪紋。”
是他的标志。
他的車身也一樣。
會制上屬于他姓氏裏江浪的含義。
“是我的。”他笑了,要不是隔着頭盔,他估計會伸手捏她臉。
面對着這男人快翹上天的唇角,紀荷嘆一口氣,自己摘下頭盔,盯着他眼睛解釋。
“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在青海得知你的生日被我毀了。很過意不去,當夜就定制了這頂頭盔。”
他看上去很喜歡,伸手将頭盔奪回,轉着,在手中把玩。
聲音莫名啞,“我不再過生日。”
“什麽?”紀荷起先沒意識到嚴重性,沒聽清似的問出後,倏地聽他說。
“只過你祭日……”
十年。
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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