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淵宗首峰,桃林十裏,繁花常開不敗。此間天地靈氣缭繞,而此時,遙遙地自密林深處傳來一陣喧鬧之聲。

萬千花樹掩映之下,一處竹屋若隐若現地出現在桃林盡頭,屋內吵吵鬧鬧,在這仙境般的地方稍顯格格不入。

“大師兄,”一名黃衫女子難以置信地說,“你連自己叫什麽都忘了?”

她立在床頭,神情激動,而床上半卧着一名男子,生得頗為俊秀,只不過容色蒼白,仿佛大病初愈。

這男子的眼神裏流露出恰當好處的迷茫和窘迫,全然讓人看不出他內心深處過分的懵逼和震驚。

穿越進了一本書裏怎麽辦?切忌暴露外來者身份,否則容易變成衆矢之的。宜不動聲色,宜扮做原主,不可露出馬腳。這是常識。

可誰來告訴林栖,要是他只把這本書看了十多頁,只知道主角美得不可方物,壓根不知道原主是哪號人物怎麽辦啊!

一醒來,他就發覺自己來了這鬼地方,床邊幾個做古裝劇修士打扮的人接連對着他喊“大師兄,你醒了!”,場面詭異得讓他懷疑自己沒睡醒。

從這幾人的只言片語之中,他捕捉到“天淵宗”、“師尊”、“受傷”幾個詞,消化了半天才接受這一事實:他不幸穿進了昨晚看的那本小說裏,成了天淵宗宗主門下首徒。

但原主的名字、性格、經歷他一概不知道啊!分分鐘要完蛋的節奏。

林栖不願意莫名其妙就陷入任人宰割的局面,就只有積極自救。既然是受傷醒來,就只有強行裝失憶一條路可走了。

他是演員,僞裝不算難事,從身邊人嘴裏得到足夠的信息才是當務之急。

不過饒是他的演技爐火純青,看到衆人因他一句“我似乎是失憶了,腦子裏白茫茫的,什麽也想不起來”而有如雷擊般的誇張神情,還是覺得有那麽一丢丢不好意思。

怎麽?你們修真界不流行失憶梗嗎!一個網文,沒點狗血元素怎麽火得起來。

林栖輕咳一聲,淡然中帶了幾分自嘲,道:“不僅不知我姓甚名誰,連自己活了幾歲也不曉得了。”

他微微垂下睫毛,一聲嘆息也沒有,但見者均看出一種悲怆的意味來。

黃衫女子旁邊站着一名面貌嬌嫩,個子嬌小的紫衫女子,聽了林栖的話,頓時湧起憐惜之情,上前道:“大師兄,你別難過,說不定很快就想起來了。”

安慰完林栖,她又解決了他的疑問:“你叫林栖,是我們的大師兄。我是五師妹,文颍。”

說完,她又逐一為林栖介紹了屋子裏的人。

林栖記着人名,分神想着:居然跟他自己本名一樣。剛剛醒來時也稍微檢查過,這具身體應該是他自己的。

這有些奇怪。原主明明是書中自有人物,怎麽會跟現實的他一模一樣?

不過,先弄清別的問題比較重要,林栖微笑着問文穎:“我之前性情如何,待你們可好?”

“大師兄待我們極好。”這回是黃衫女子先開了口,她名喚李榕,是三師妹,較之年幼的文穎要穩重幾分。

“對。大師兄是頂好的,與我們十分親厚。”其他幾名師弟師妹也在一旁應着。

他一醒來就有這麽多人來看望,想來關系是不錯的,但重點是前一個問題啊!一個人,即便失憶,性情大變的可能性也較低。

林栖正欲再問,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極冷冽的聲線:“大師兄終于醒了?”

這人雖也喚他大師兄,但語氣生硬,似乎帶有不滿,讓林栖陡地有些緊張起來。

聽得此聲,周遭的師弟師妹們紛紛露出如臨大敵的神情來,李榕立刻轉身,不待她行至門邊,一女子便豁然出現在林栖視野之中。

林栖甫一擡眼,便怔愣了片刻。

照理說,林栖見過娛樂圈太多美人,不該有此反應。可她一來,就仿佛一團火映亮了整間屋子,全然讓人無法忽視。連身上那紅得似怒放的榴花一般的衣裳,也半點奪不去她的光彩照人。

“大師兄。”她再度開口,冷淡地打量着病榻上的人。

林栖回神,卻見其他師弟師妹們面色尴尬,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幾步,稍稍離那女子遠了些。李榕勉強對來人道:“小師妹,大師兄剛醒,他失憶了,估計不認得你。”

“哦?”那女子眸中閃過一絲譏诮,也并未刻意遮掩,“你不過受了點驚吓,就連日不醒,竟然還失了憶。而師尊為了你,可是真受了傷。”

啊?只是受了驚?林栖驚了。

原主不是大師兄嗎,不應該很厲害嗎,拿的竟然是柔弱劇本?

“抱歉,”林栖只得裝傻,“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那小師妹卻冷冷地注視着他,目光銳利得讓林栖漸生不悅。他一向心高氣傲,如何能忍受被人像看廢物一般盯着。

但好演員的專業素質使他仍舊不動聲色,只是無辜、哀愁地回看向這位師妹。

豈料這小師妹竟是狂傲至極,公然對他這名義上的大師兄不敬,一接觸他的視線就嫌惡地瞥開了。

換了別人,估計要火冒三丈,林栖內心深處卻鬥志昂揚,不屑地想:天才演員是不會被打倒的!盡管來激怒我,但想讓我把戲演砸了,門都沒有。

他不僅不動怒,還微微一笑,顯出大師兄應有的從容氣度:“謝謝小師妹來看我,我雖然不記得了,但師尊那裏,我會立即去道謝。”

那小師妹道:“如此正好。大師兄恐怕連師尊那兒怎麽去也忘了,不如讓師妹送你一程吧。”

林栖心頭一凜。臺詞課上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演員在念臺詞時,不能單純地“念”,而是要揣摩其背後的含義,表演時要用不同的語調和語速來傳達真正的話語——潛臺詞。同樣的,觀衆傾聽的,也是潛臺詞。

“送你一程”四個字,怎麽聽都意味深長。

可他只是演員,不是編劇啊!怎麽委婉得體地表達“不了吧”?

“咳……咳,小師妹,”林栖痛苦地咳了兩聲,眼尾迅速泛紅,強撐着道,“你等我片刻,我立刻起……咳,咳。”

說着要起身,他麻溜兒但絕對發揮專業水準地往床上一躺,頭倒向一側,難受地咳嗽着,要是在影院裏,觀衆必定會極度不忍,以為這位角色身患絕症。

“大師兄!”“大師兄你沒事吧?”“大師兄!”……

好在,修真界的觀衆也是頗具慧眼,對他的表演展現出了一致的好評,紛紛關切起他來。

年幼可愛的文颍忙端了一盞水來,遞至他唇邊。

林栖裝腔作勢地準備輕輕推開她,顯示自己連清水也咽不下去,虛弱至極。不過那東西看着似水,聞着則透着一股極淺淡、芬芳的氣味,像是桃汁。

林栖半推半就,由着文穎喂他喝了半盞。那水味道極好,清涼甘甜,沁人心脾,讓人只覺身軀都輕盈許多。

修真界的水這麽邪門?林栖正享受着,卻聽文穎喜道:“清風露蘊含靈力,大師兄你這點咳嗽馬上就會好的。”

失策了,不該嘴饞。林栖心虛地暗觑向小師妹,卻發現剛才站在那兒的人早已不見了。

他一怔,目光更直白地射向那處。

旁邊的師弟向他解釋:“小師妹方才已經走了。”

莫不是嫌棄他的樣子太柔弱,看着心煩?林栖沒什麽心理負擔地暗爽,臨時當回編劇,給自己加戲:“真遺憾,還以為能勞煩師妹領我去師尊那兒一趟。”

從沒演過這種角色,林栖相當樂在其中。

而文穎則在一旁歡快應道:“我領大師兄去。”

出了竹屋,文穎便喚出自己的佩劍,帶着林栖禦劍飛行,直往師尊所在洞府而去。底下雲霧缭繞,隐約可見一片緋色,桃花灼灼盛放。

畢竟是從現代社會來的人,林栖被禦劍飛行的潇灑震撼得激動不已,問文穎:“催動佩劍的要領是什麽呢?我可否也召出自己的劍?”

文穎的身體卻微微一僵,支吾道:“大師兄,嗯,你身體未愈,不宜自行禦劍。而且……”

她聲音越來越低,林栖幾乎聽不見她說什麽了。

一想起“受驚後昏迷多日”這個設定,他幽幽問道:“該不會,我以前就根本不會吧?”

文穎難為情地一笑,信誓旦旦道:“大師兄一定能很快學會的!”

林栖有點傷腦筋,原主是病弱廢柴人設的話,這在修真界可是有些危險。

他露出一點無奈的笑意,問文穎:“為何小師妹看上去對我有怨氣?”

“因為小師妹她特別在意師尊,覺得師尊為了大師兄才涉險,所以才生氣的。”她頓了頓,委婉道,“而且,小師妹天資卓絕,一向是有些傲氣在的。”

林栖暗自嘆了口氣。穿進書裏就算了,他一個衆星捧月的天才演員,到這兒來還因為太垃圾而被瞧不起了。

幸好他讀了十幾頁這本小說的開頭,知道那位與蔣修思同名的宗主、他的師尊品性良善,待門下弟子極好,這會兒去見他也少了幾分忐忑。

只不過,這人到底長成什麽花樣子啊?用了七、八頁的篇幅來吹噓他的容貌,林栖着實期待。

宗主的府居位于峰頂,涼風環繞,寒氣逼人,其屋舍掩藏于雲霧之間,似真似幻。

從劍上下來,落至地面,林栖才發現這只是小小一間竹屋,古樸清幽,隐約散着一股竹子的清香。其內并無繁飾,樸素得不像一宗之主的容身之處。

屋內陳設不過一竹桌,一竹椅,一竹床,四方白壁,僅一面上懸挂着一副畫。那畫看着奇怪,似乎是一團白暈,又似乎蘊含萬物,看得林栖險些入迷。

“咦?”文穎的聲音驚醒了他,“師尊怎會不在這裏?”

今天見不到大美人了嗎?林栖略有些遺憾。

但也只是一秒的念頭,他正欲喚文穎一同離開,那畫裏卻傳出了一道聲音。

清潤的、有如秋夜松風的一聲:“小也。”

林栖猛地一僵,許久沒有人這麽喚過他的小名了。

與此同時,文穎驚喜地叫了一聲:“師尊!你在識海之境呀?”

“嗯。”畫中那聲音再度響起,好聽得不像話,可林栖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身涼意。這聲音,細聽之下,怎麽感覺很熟悉?

文穎道:“師尊,大師兄醒來後失憶了。連你這兒怎麽來都不知道了,我就領着他來的。”

文穎言語間輕松自然,還帶有幾分女孩兒的天真嬌憨,應是與師尊感情深厚。

那畫中人片刻後道:“知道了。小也,你進來。我為你驅逐魔氣。”

林栖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這信息量太大了吧,一來他怎麽進得去這畫裏啊,二來他身上怎麽會有魔氣?

未及他思量清楚,一陣輕柔的風便将他裹住,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數秒後就消失在原地。

再睜眼時,景色已經迥異。

此處月上中天,光照大地,林栖從未見過如此皎潔、空靈的月色,剎那間似乎有一種極通透、極幽微的流體淌進了心間,使得他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

正陶醉着,一股力量又輕輕地将他往下牽引着,他仿佛踩在一片雲彩上,那雲緩緩下沉。

他看到一片澄明的湖泊,洋溢萬裏,無邊無際。他猶如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墜至湖面。膝蓋着水,觸感柔軟冰涼,身體卻未下沉。

他舉目茫然四顧,身後卻忽然飄來了一句:“小也。”

那聲音離得極近,仿佛貼着他的耳畔。而他一回頭,卻只見三、四步外,一人立于湖面之上。

那人微微含笑,分明就是蔣修思那張臉。

林栖的心在瞬息間繃緊,隐秘的、怪異的情緒像只巨掌,握住小小的心,使得他一時間口不能言,唯有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人。

月色與水色相融。

蔣修思一頭烏發,順滑微涼。

他眸光流轉,溫聲道:“連我也不記得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小蔣,極具說服力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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