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立原表現得很積極,擺明了是在追薛穎。

公司裏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而薛穎呢?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視若無睹,總之,硬是拿他當哥兒們看待。 彼此丢一些生活上的垃圾、難題或是玩笑、糗事給對方,然後再互相安慰、打氣或取笑一番。

這樣清清如水,毫無壓力的交往,好是好,但并非是立原所想要的。

他又不缺兄弟,他要的是女友。

薛穎的反應卻太過於冷靜。十天半個月沒見到立原,她也不會覺得怎麽樣。如果他天天到公司報到,接她一塊兒吃飯,她也不會認為不尋常。

立原不禁開始有些洩氣,後來幾經思考,決定放慢腳步,改走長期抗戰的路線。

「薛穎總不至如草木一般的難以感化吧!」他樂觀地想。

立原注意到薛穎最近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怎麽了,像有心事?」他問。

她看著他,沒說話。

「那就是承認羅!」好歹在醫學院裏,也修過好幾年的心理學。「是什麽事讓你煩心?要不要說來聽聽?」

她用手支著頭,仍不說話,但表情卻很挑釁,像是在說:「有本事,你猜啊!」

立原想了想,女孩子還能為什麽心神不寧,自然是為了男孩子。但如果真是為了男孩子,那他可以肯定男主角必定另有其人,反正不可能是為自己。

一下子心涼了一半。

「是為了感情的事吧!」他若無其事地說。

薛穎輕輕啜了一口咖啡,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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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呢?是誰那麽不識好歹?」他想,而且妒火中燒。「我認不認識?」他問。

她還是不說話。

那八成是公司裏的人了。立原心想一定得把這個情敵給找出來,不然怎能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在心裏逐一過濾可疑份子,但卻故意先随便說幾個完全不可能的人名出來。

薛穎剛開始聽時一直笑。「……傅董。」他唱名。

她的笑容驀然僵住,雖然又即刻表現出一副「開什麽玩笑」的樣子來,但心細如他,已了然於心。

果然是他,立原早就覺得傅董對薛穎「關照」得有點過分。這是一個令他最沒把握應付的情敵,不是因為傅維恒的身家背景,而是立原完全無法從平日的觀察中,了解他對於感情的态度。

「薛穎是否也正是為此而煩惱?」他想。

現在立原都不太敢回家,他深深地體會到,無論男女,只要是超過三十歲以上未婚的,都不再适合與家人同住,尤其是父母。那種被逼婚的壓力實在叫人受不了。

加上他本來就覺得他的家庭十分詭異,人人各懷鬼胎,父親、母親,大哥、大嫂似乎是各過各的。平常見了面還會打聲招呼,但他們哪一個徹夜不歸或是酩酊大醉卻不會有人出來表示關心。

他真不明白,他們對家的定義到底是什麽?不過他相信他們的解釋可能不會相差太遠。否則怎麽能一輩子忍受這樣的局面。

但對於催促立原結婚之事,他們倒是挺有志一同的,首次展現了難得的團結精神。

其實從立原自美歸來,他們就已經準備好了一份「花名冊」。其中收集的盡是頗有家底的名媛資料,擺明了是想高攀人家,好跟著升天。

無論立原以多麽認真的态度來表示心中的不願與反感,他們依然锲而不舍地制造一些「意外」的相親機會。

就像這次,立原正在醫院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他母親帶著一個女孩子來看他。

「立原,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柯玫麗小姐,她是大發航運柯董事長的掌上明珠,今天就是這麽巧,在美容院遇見她……玫麗啊!他就是我們家立原,是這裏的總醫師呢!」他的母親深深迷戀著任何頭銜。

立原對這樣突如其來的介紹,感到十分尴尬。但柯玫麗倒是比他大方得多,忙不疊地打量他。

自從在傅維恒那兒坐了幾次冷板凳之後,心高氣傲如她就開始轉移方向,尋找新目标。其實以她的背景,倒也不愁找不到男伴,想巴結她的人多得很,只是她自己的門第觀念也深,總想找個門當戶對的,認為這樣将來一塊兒站出去才有面子。

她與其他幾個相熟的富家千金,成天比的就是這些。

「雖然他們藍家不算什麽,但是這個藍立原好歹還是位留美的醫生,況且長得也不錯。」她在心裏盤算著。

立原為母親這樣莫名其妙的來訪,感到頗為不悅,正想找個籍口脫身時,他母親又說了。

「立原,剛才在美容院時,玫麗跟我說她有點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我就想帶她來看看醫生,你們不是常說嗎?小病也要注意的,是不是?」

「可是媽,我這裏是惡性腫瘤科,感冒應該去內科才對……」

「我知道,我只是想過來問問你,哪個大夫比較高明?還有啊,我們倆一路走來,發現來看病的人還真多,到處都是人,你可不可以跟你同事打聲招呼,讓我們玫麗先看,省得浪費時間。」

「那乾脆找個診所看看不就成了,何必專程跑到這裏來?」他心中抱怨不已。但最後還是親自帶她們到內科去,找了相熟的同事,讓她們插隊。

他這麽做一方面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另一方面也是想趁早打發她們走,省得在這裏嚕嗦礙事。

「藍先生,今天真是麻煩你了,改天等我的感冒好了,再請你出來吃頓飯。」柯玫麗說。

「哪裏,哪裏,不必客氣,你們慢走。」

終於送走了她們。「媽是怎麽搞的嘛!真是的。」他抱怨。

傍晚到基金會去,得知方怡如調升國內部協理,薛穎調升為董事長專任秘書的人事異動,心又涼了半截。「以後薛穎更是會與傅董事長長相左右了。」他想。

見到薛穎,昧著良心恭喜她,她也只是笑笑,并沒多說什麽,也看不出興奮。

其實這次職位上的調動對薛穎來說并不覺得特別高興,相反的,卻為她帶來更多的壓力。

從前與傅維恒及方怡如共事,常常是三人同行的。有方怡如夾在中間做擋箭牌,至少可以緩和一下氣氛,讓自己少去考慮對於傅維恒日益複雜的感情,也可以故意不去在意他對自已過度關心的表現。

但從今以後,她得獨自面對他及流言。

快四年了,從初次見面到現在,對他的生活作息、脾氣嗜好,可以說是了若指掌,惟獨一件事:「他究竟是怎麽看我的?」她弄不懂。

傅維恒對她的偏心,常教她感動。但也常讓他忽冷忽熱的情緒,弄得一頭霧水。

薛穎最氣的也是這一點,彷佛存心捉弄她似的。

於是她暗下決定,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暫時淡然處之。「看誰先亮底牌,反正比你年輕十二歲,本錢比你多得多!」她賭氣。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連談個戀愛都須要這樣「爾虞我詐」,也不嫌累?

他們兩個都以為自己沒有投入,結果卻沒想到,感情這檔子事,往往是在表面上掩飾得愈多愈好時,私底下卻是陷得愈快愈深。

那天陪傅維恒參加一個應酬,在回程的路上,兩人幾乎沒什麽交談。

現在對這樣的情況,薛穎已經見怪不怪了,有時反而懷念起以前做小助理的日子。

各有心事,以致彼此都懶得再找話題。薛穎靜靜看著窗外的街景,只希望早點到家。應付這樣無聲的場面,她覺得比應酬還累人。

「怎麽停的?真是缺德!」聽見司機咒罵。

她回過神來,看見巷口停了一輛車,使原本就不算寬敞的巷子更難駛進,而且傅維恒的車子又比較大些。

「沒關系,小何,就停在這裏吧!我自己走進去就行了。」她求之不得。

傅維恒看著巷子,覺得光線不好。 本想親自送她進去,但轉念一想,又壓抑下來。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一點。」他說。

看著她一個人走進昏暗巷子,雖然也覺得有些不妥,但若此刻再追上去,似乎又太唐突了些。

「開車吧!」他說。

想起自己總是只能眼睜睜地看她走遠,不覺悵然。

傅維恒到家後沒多久,電話便響起來,管家接了之後交給他,說是警察局打來找他的。

警察局?

「喂!我是傅維恒。」

「傅先生嗎?這裏是大安分局,我姓李,想請問您認不認識一位薛穎薛小姐?」

「薛穎!」他驚呼。「我認識,我認識,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她現在已經被送到臺大醫院急診處,您可以立刻過來一趟嗎?」

他無暇多問,急忙應道:「我馬上過去。」

挂了電話,便一路超車,超速沖到臺大。

「為什麽?會不會是……要不要緊呢?」他不敢再想下去。

到了急診處,看見服務臺附近有位穿著制服的警員,他趨向前去。

「對不起,我是傅維恒,是薛穎的朋友,請問……」

「喔,傅先生,我正在等你,薛小姐在裏面,應該是不會有什麽大礙,不過可能吓壞了。」

「請問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的額上滲出了汗。

「是這樣的,她在巷子裏被一個色狼攻擊,幸好碰巧有幾個路人經過,及時救了她,否則後果可真不堪設想。」他頓了頓又說:「那個色狼最近在那一區犯了好幾件案子,這次總算是逮著他了。不過,她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也實在太危險了些。」

傅維恒簡直不能原諒自己,竟然會讓她遇到這樣的事,為什麽沒有親自送她到家?

醫生走出來,他忙問:「她怎麽樣?」

「有一些外傷,不過不算嚴重,倒是情緒不太穩定,待會兒我會開點鎮靜劑過來,你可以先進去看看她。」

傅維恒走進去,不算寬敞的空間裏,放了十幾張病床,人來人往,躺著坐著,睡著哭著,簡直一片混亂,他找了一下才看見薛穎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病床上。

她的臉上有幾處擦傷,手臂、膝蓋都裏著一些紗布。一見他來,便傷心得哭了起來。

傅維恒很是心疼,忍不住将她攬在懷裏,輕輕拍著她。「沒事了,不怕,不怕……我在這兒!」

只因一念之差,差點鑄成大錯,他好生後悔。

「我想回家,我不要待在這裏!」她哽咽。

傅維恒也覺得這裏太吵太亂,在問過醫生之後,便拿了藥,準備送她回去。但又想起回去一定會經過那條暗巷,怕她會觸景傷情,而且送她回去之後,要想照顧她又不方便。於是同她商量:「薛穎,先到我那兒去住幾天,好不好?孫媽媽可以順便照顧你,我也放心一點,好不好?」

她搖搖頭。「不用了,我還是回家好了。」

「沒關系的,孫媽媽最喜歡你,你就當是去我那兒玩幾天好了,嗯?」他哄她。「就這樣了!」

回到傅維恒住處,他帶她去客房休息。也請孫媽媽找了幾件衣服出來。「這是孫媽媽女兒的衣服,你先将就換吧!明天我再叫怡如回去幫你帶些衣服過來。」說完,他便先出去。

薛穎脫下傅維恒借給自己披的外套,看見身上的衣服又破又髒,不覺又悲從中來……

傅維恒跟孫媽媽大概說了一下情況。「這幾天我就留她在這裏休息,你幫我多照顧她。」他說。

「沒問題,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孫媽媽說。「幸好是沒事,要是真有個什麽,那可怎麽辦才好!」

傅維恒又覺得愧然。

他端了一杯牛奶,順便拿藥給她。「薛穎,我可以進去了嗎?」他敲敲房門。

沒回答,他推開門進去。看見她蒙在被子裏,知道她又傷心了。

輕輕把被子揭開,看她哭得面白氣弱,好不可憐,便将她抱在懷裏,撫著她的發。「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傳維恒整夜陪著她,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沉沉睡去,一只手仍緊握著他不放。

他注意到,薛穎的手很小,細細軟軟的,一看就知道是雙不擅做家事的手。她自己也曾提過,她完全不會做家事。她一直是家中最受寵的小麽女,凡事幾乎不須操心,不用動手。

「我也會寵你,疼你的。如果我可以,我也會的……」傅維恒喃喃地說,輕輕地為她拂去額前亂發,發現額角有塊瘀傷,又一陣心疼。

「薛穎……」他俯下身去,輕柔地吻了她額上的傷、她小巧的鼻尖以及紅唇——

難道真的只有現在才能如此地親近她?

他痛苦地抱著頭,覺得不甘心、不公平……真想大叫,可是不能吵醒她,只能再吞回肚裏,埋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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