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默契

……

不管是何之風還是劇組的其他人,此刻都無言了,用一種看珍惜動物的眼光看着遲時雨。

遲時雨這貨大大咧咧的一聳肩,笑得很是抱歉。

周秉承在一邊,被這貨的二逼行為憋得沒吐口血,半天沒說出話來。

導演助理李豫捅了捅周秉承的手臂,“咳咳,周導,這……”

大牌影星遲時雨這毛病,誰能治啊!

這人演技一流是沒錯,可是老愛脫離劇本自我發揮,背個劇本就像是要他的命一樣,他翻開劇本的時候那個聲情并茂,一合上就什麽都忘個幹幹淨淨——圈內人都知道。

遲時雨這樣的人也能夠成為大牌影星,實在也帶有幾分傳奇色彩,觀衆們不就是喜歡這樣的遲時雨嗎?

可是……觀衆喜歡,不代表導演也喜歡。

周秉承走上前去,壓着怒氣,憋出了一句話:“何之風,他念不出來臺詞你就讓他給我卡着,別自己改。遲時雨,遲大少,你接劇本的時候答應了我什麽?這就是你背的劇本嗎?你是要逼我去跳樓啊!”

“噗……”周圍的工作人員又笑了。

連何之風也忍不住站在一邊捂住了嘴,掩飾不住眼底的笑意,咳嗽了好幾聲才忍住了,沒笑場。

遲時雨攤手,一副無辜的模樣:“好吧,周導,再給我一個機會,只有幾句臺詞,我一定會記住的!”

周秉承對遲時雨也很是無奈,這個年輕人的确是很有表演的才能,當初拍《丹青》的時候本來是想要遲時雨來演男二的,不過因為遲時雨檔期劃不開,又有何之風在,所以只能錯過,沒有想到能夠在這樣一部《傷懷十裏洋場》之中與遲時雨有合作,他本來是很驚喜的,可是——在看到如今這種狀況的時候,周秉承只想自戳雙目。

他無奈,好歹還是相信遲時雨能夠走到如今這一步,并非是浪得虛名,大牌總有大牌的風格,他揮了揮手:“各組人員準備重拍,之風,你先幫他過過劇本吧。”

最後他丢下的那句話,讓何之風的好心情頓時去見了聖母瑪利亞,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擰起眉,“周導,這——”

“哇,小風風你這是要嫌棄我嗎?”遲時雨偏着頭看何之風,眼神裏帶着幾分故作的譴責,裝作自己很委屈,“我不過就是忘了詞,月笙,你竟然如此狠心……”

他前一句還是“小風風”,下一句就成了“月笙”,真不知道這腦回路是怎麽長的。

何之風有些無力:“抱歉,你可以直接叫我何之風。”

也就是說,他不接受那什麽莫名其妙的“小風風”的稱呼,也不想突然就被冠以“杜月笙”的名字,尤其是他們根本沒有在演戲,而是在戲外。

戲裏戲外,何之風向來是分得很清楚的。

遲時雨笑容變淺,眨了眨眼,随手一拽自己胸前的領帶,正了正領帶夾,“月笙兄,可算見到你了。”

咦?這是……

這是臺詞。

何之風頓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一皺眉,接道:“啊呀,我這左等右等,還以為雨農你又被什麽事兒給耽擱了,好歹還是來了。我倆,酒逢知己千杯少,上次沒喝夠,這次要好好喝一場。”

“聽說,你跟盧家那小子鬧起來了。”遲時雨這不是能記得臺詞嗎?只是這樣對臺詞的方法讓何之風很不适應,因為遲時雨的聲音是幹巴巴的,不帶有感情,完全讓何之風感覺不到這是在演戲,說白了,何之風覺得這不是在對話,而是真真正正的“對臺詞”。

兩個人面對面不帶任何感情地将該念的臺詞念一遍,也就是這樣。

何之風繼續接話:“巧了,我正想跟雨農你說這件事,想讓你幫着拿拿主意。”

“月笙,你也不要太為此操心,我倒是覺得那一個女人沒什麽要緊的,為了一個女人惹下這樣的麻煩,不值得。”還是平直的聲線和語調,可是卻多了幾分輕佻和戲谑,這感覺忽然就不像是劇中的戴笠了,倒更像是那些貴族的公子哥兒,輕浮極了。

戴笠的臺詞,遲時雨的語氣。

這違和感,強烈到讓人無法忽視。他憋着氣,将下一句臺詞接上:“事情已經鬧起來,多說無益。”

何之風眼神一掃,忽然之間瞥見遲時雨正在看他,唇角半彎,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然後他換了個口氣,語速也放緩了:“月笙,你遲早會栽在這些小事上的。”

在何之風的想象之中,劇本裏這句話,完全就是方才遲時雨說的那樣。低沉的嗓音,放慢的語速,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空,壓抑着什麽秘密,因為這樣的預言最後是會應驗的,便帶着一種無邊的悲涼。

遲時雨的眼神,方才忽然就閃現了一分黯然,那種感覺就像是劇本中的戴笠活脫脫地站在了何之風的眼前,他心中一驚,竟然不自主地退了一步,站定。

慢慢的吐出了一口氣,何之風笑了,“我杜月笙,還沒栽過跟頭。”

他知道,在說出最後這一句臺詞的時候,自己已經輸了,輸給了遲時雨。

他走到場邊上,端水喝了一口,再由工作人員檢查了妝容,稍稍地補了妝,回到場上,正好遲時雨那邊也忙完。

他問道:“你記得臺詞?”

遲時雨笑:“有的時候記得,有的時候不記得,心情好的時候就記得,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想記得。”

還真是很個性的回答。他知道從遲時雨的嘴裏是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來的,只好笑了一下,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去,重複方才的動作。

“Action。”

重新開拍。

還是方才的場景,方才的細節,方才的人員,可是何之風的心卻有些沉重,因為遲時雨的演技。

攝像機運行到他的身前來,對着他的臉,一旁裴然飾演的郁詠馥一直在假裝自己沒有任何的存在感。

遲時雨再次穿上厚厚的西裝,扮演着戴笠大步走進來,跟何之風握手,兩人将臺詞過到了之前斷掉的那一句的位置上。

“聽說——你跟盧家那小子鬧起來了?”

此時的遲時雨完全是另外一副表情,眉頭鎖着,看上去很是憂慮,似乎是在為杜月笙、也就是何之風擔心一樣。

他那眼神,直直地撞進何之風的眼底,讓他的心髒有一瞬間的停擺,下意識地,他就要忘記身邊的攝像機和正在觀看的工作人員,将自己所有的僞裝豎起來,可是他強行忍住了,因為遲時雨跟他交握在一起的手忽然重重地捏了他一把,讓他輕皺了眉。

這皺眉的動作倒是剛好合适了,他心中暗恨,就着這個表情便搖頭:“巧了,我正想跟雨農你說這件事,想讓你幫着拿拿主意。”

這個時候兩人已經走到了內堂,郁詠馥上來摻茶,何之風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揮揮手,示意裴然走開。攝像機一下抓到了他揮手的這個動作,周秉承看着屏幕上的畫面,忽然覺得這兩個人簡直演得神了。

剛剛何之風揮手的那個動作是如此平淡和正常,就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對比就出來了。何之風飾演的杜月笙原本也當郁詠馥是心腹,可是跟戴笠一比,立刻就有了地位的高下之分,杜月笙最信任的人始終不是郁詠馥,而是戴笠。

就那樣一個揮手的動作,劇本裏沒有,甚至根本沒有戴笠和郁詠馥之間的對比,可是何之風輕而易舉地表現出來了,自然地讓人沒話說。

別人沒周秉承專業,還看不出這其中的玄機,他們還注視着接下來的表演。

“月笙,你也不要太為此操心,我倒是覺得那一個女人沒什麽要緊的,為了一個女人惹下這樣的麻煩,不值得。”

遲時雨坐下,手邊擱着一碗茶,他轉眸,凝視着何之風,就像是真是他的好友一般,眼神裏帶着深切的關心,最後“不值得”三個字,更是在前一句頓了很久之後才說出來,帶了些低回婉轉的勸慰的感覺。

那一瞬間,何之風幾乎要被這樣的眼神所征服,可是他心底一片澄澈,眼神清明,垂下眼,像是在回避遲時雨那樣逼人的眼神,又像是劇中的杜月笙在嘆息:“事情已經鬧起來,多說無益。”

接着,剛才那讓何之風心髒停擺的眼神再次出現了,甚至比上一次來得更加猛烈,那是一種深切的關懷,如同經年的老酒,帶着幾分看盡世事的蒼涼和睿智。

遲時雨都驚訝于自己此刻的狀态,他像是完全代入了戴笠這個角色,站在一個相交十數年的知己的身份,将自己最真誠的忠告,帶給杜月笙:“月笙,你遲早會栽在這些小事上的。”

何之風一下擡頭看着他,兩人對視。

攝像機早已被這二人視若了無物,對視還未停止。

全場靜默,沒有人說話。

在另一個片場拍完了本場戲的商照川往這邊走,然後站在了場外,就在導演周秉承的背後,也看着屏幕裏的畫面。

初時,何之風的表情帶着難掩的犀利,甚至帶着殺氣,可是看了他對面的遲時雨許久,終于又軟了幾分。遲時雨,也就是戴笠,彎唇,卻是輕嘲和苦笑,他沒出聲,只是這樣一笑,卻已經足夠讓場外所有人為之驚豔。

驚豔的……演技……

不過何之風也不賴。

屏幕裏,何之風慢慢地擡頭,之前那陰鹜狠戾的表情悄然褪了幾分,下颌微微揚起,端茶,又将眼神壓下來,聲音平穩而和緩:“我杜月笙,還沒栽過跟頭。”

當他說出“我杜月笙”這四個字的時候,輕輕地眨了一下眼,那眼睫毛一顫,上下刷了一下,斂住了眼裏幾欲洩露出來的霸氣和妖邪,那種含而不露的氣勢,更讓人覺得心驚膽寒——我,杜月笙。

“卡!”

“哈哈哈哈……”

周秉承一揮手,周圍立刻響起了如潮的掌聲。

何之風眼神一閃,忽然之間驚醒,手中還端着那茶杯,抖了一下,晃起一陣波紋。他擡眼,看着遲時雨,遲時雨也無聲地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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