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願意

雪落了一整夜。

撲撲簌簌,凜凜冽冽。

姚珍珠早晨醒來的時候,鼻頭都是紅的,她艱難從被窩裏伸出手,捂着冰冷的鼻尖發呆。

她又做了那個夢。

“珍珠,怎麽了?”身邊的阮玲兒也醒來,問她。

姚珍珠搖搖頭,一邊穿衣一邊笑着說:“沒什麽,就是有些冷。”

是啊,眼看就要過年,宮裏一日比一日寒冷。

禦膳房宮女都住在東三所倒座房裏,夜裏的火炕只夠燒半個時辰,到了後半夜就不熱了,早起凍得手腳冰涼。

阮玲兒嘆了口氣,小心翼翼看了姚珍珠一眼,低聲念叨:“可惜趙大人出宮了。”

姚珍珠頓了頓,微微眯了眯眼睛,臉上笑出一朵月牙兒。

“出宮了好呀,”她一邊搓熱手心,一邊輕快地說,“師父早就想出宮了。”

阮玲兒沒說話,目光裏卻都是憐憫。

姚珍珠瞧見了,依舊笑得滿面歡欣,似乎根本就不往心裏去。

她們這倒座房裏的都是一等宮女,因此只住了四個人,另外兩個昨日值夜,屋裏此刻便只阮玲兒和姚珍珠兩人。

阮玲兒見她一邊用冷水淨面一邊哼着小曲,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問她:“你大師兄這樣,你……”

姚珍珠正往臉上塗雪花霜,似乎沒聽見她的話,只說:“哎呀,這盒雪花霜還有不少,能用過這一冬,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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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常年在禦膳房做活,整日裏擺弄盆碗,冬日裏很容易凍傷,因此每季每人按例都能領一盒雪花霜。

寒冬早晨的倒座房冰冷刺骨,上差的時辰又要到了,阮玲兒便沒再多言。

兩人手腳麻利地淨面更衣,換上長信宮宮女冬日裏慣常穿的藕荷色窄袖襖裙。因着料子不好,顏色也略顯暗沉,年輕貌美的小宮人一下子就長了兩歲,瞧着寡淡了不少。

兩個人更衣打扮完,一起站在木門前,對視一眼。

姚珍珠深吸一口氣,一臉嚴肅:“準備好了嗎?”

阮玲兒沉聲道:“準備好了。”

姚珍珠點點頭,一把推開了房門。

呼嘯的北風一下灌入倒座房裏,把倒座房裏存了一整夜的熱意全部吹散。

姚珍珠沒站穩,往後退了半步,用了好大的勇氣,才拉着阮玲兒出了房門。

此刻剛剛卯時正。

星夜未散,天光熹微。

雲層遮住了早起的朝陽,大地依舊籠罩在沉沉的暗夜之中。

整個長信宮好似還在沉睡。

只有東三所禦膳房這裏,有些人聲喧鬧,但若仔細去聽,卻又隐隐約約,聽不到确切的話語。

寒冷的風如同刀子割在臉上,姚珍珠憋着口氣,跟阮玲兒低頭快步往前走。

好不容易從長巷拐入禦膳房前的東三長街,風兒這才被攔在高大的宮牆之外,只能隐約聽到呼嘯聲響。

姚珍珠這才松了口氣,腳下步伐更快。

就在這時,幾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長街盡頭。

那是昨夜裏看守水房的值夜宮女。

姚珍珠跟阮玲兒快步走着,很快就看清同屋的王婉清和張紅雲的身影。

她們這四個人都是一等宮女,前頭幾個剛入宮的小宮女瞧見了,立即沖姚珍珠她們行禮。

“姐姐安好。”

姚珍珠笑着點頭,剛要同王婉清兩人打招呼,就被她一把扯住了手。

可能是因為熬了一夜,她臉色很難看,顯出了些許青白之色。

姚珍珠關心問:“怎麽?”

王婉清看了一眼身後默不作聲的張紅雲,又看了滿眼好奇的阮玲兒,扯着姚珍珠走遠幾步,才開了口。

“你還能聯系上你師父嗎?”

姚珍珠道:“我同師父說好,每季都要給她寫信,她剛出宮,自然還沒來得及寫。”

王婉清皺起眉頭。

她是四人裏年紀最大的,如今已經二十三,再過一年便可出宮,對于四人中年紀最小的姚珍珠一直頗為照顧,很有些大姐姐的架勢。

姚珍珠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的冰冷,便用力握住,想幫她取暖。

她的手很小,很軟,并不怎麽溫熱,卻依舊溫暖了王婉清的心。

王婉清心中一緊,再也顧不上那麽多,低聲道:“你今日一定要躲着溫公公,萬不可被他叫走。”

溫公公?

姚珍珠目光微閃,一下子想起這幾日接連的夢境,她心跳如鼓,卻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緊張。

若夢境當真,預示着她所要面對的未來,那麽她只要遵從指引,應當便不會走錯。

思及此,姚珍珠捏了捏王婉清的手:“姐姐放心,我心裏有數,若只是要刁難我,也不過忍忍就過去了。”

王婉清臉色依舊不好看。

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嘆了口氣:“是我沒本事。”

她也不過只是個一等宮女罷了。

姚珍珠拍了拍她的手,低聲安慰兩句,讓她跟張紅雲趕緊回去歇下。

這邊廂,阮玲兒趕上來,兩人繼續往禦膳房趕去。

待到了禦膳房,姚珍珠正要去自己當差的白案房,就聽一道尖刻的嗓子響起:“哎呦呦,這不是咱們趙大人的愛徒嗎?”

姚珍珠臉不紅,氣不喘,依舊淡定,她拍了拍阮玲兒的肩膀,讓她自去當差,自己則回過頭來,定定看向溫加官。

溫加官是禦膳房的副監正,專管白案房和甜果局,也就是說,他是姚珍珠的頂頭上司。

見了他那張如同馬兒一樣的瘦長臉,姚珍珠笑得一臉燦爛:“溫公公,這大清早的,您受累。”

溫加官站在白案房的屋檐下,手裏抱着小巧的銅手爐,身上穿着夾棉的襖子,倒是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冷冷看着臉蛋凍得通紅的姚珍珠,冷聲道:“姚宮女,你師父出宮了,如今這白案房的話事人變成了咱家。”

姚珍珠快走兩步,直接擠在他身邊。

白案房裏溫暖的爐火一下子驅散了外面的寒風,姚珍珠舒服地嘆了口氣:“是啊,是您。”

溫公公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挑了挑三角眼,瞥了一眼身邊的小宮女。

不得不說,姚珍珠長了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桃花面。

她身量不高不矮,身形卻異常纖細消瘦,穿着略顯臃腫的宮裝,也難掩其俏麗顏色。

她生了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下巴尖尖細細,嘴唇小小的,如同春日裏的梨花花瓣,未語三分笑。

再往上看,便是嬌俏的鼻尖和妩媚多情的美目。

她今日只梳着宮女一貫的桃心髻,簡單大方,卻顯得更為俏麗可愛。

這個長相,在禦膳房算是埋沒了。

溫加官驀地笑了起來。

此時朝陽未出,天色沉沉,宮燈幽幽亮着,照得他面目猙獰,仿若地獄來的惡鬼。

然而姚珍珠就那麽挂着笑臉,認真盯着他看。

溫加官問她:“姚宮女是原先趙禦廚的關門弟子,可如今趙禦廚出了宮,姚宮女便只能在白案房做些雜活,實在是埋沒了。”

姚珍珠年紀輕輕,入宮才不過四五年光景,她一無資歷,二沒伺候貴人,能以十七八歲的年紀直接當上一等宮女,全賴她有個好師父。

原來趙禦廚還在的時候,姚珍珠在禦膳房那叫一個風光,現在人走茶涼,還要被個閹人擠兌。

不過,他這陰陽怪氣的勁兒,姚珍珠一點都不往心裏去。

她只是笑:“能為貴人們操辦白案,是奴婢的福氣,做什麽活都是一樣的。”

溫加官立即尖着嗓子道:“哎呦喂,這感情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他說話仿佛唱戲,那音調抑揚頓挫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姚珍珠沒吭聲,只聽他繼續道:“你師父離宮的時候,囑托權禦廚和咱家照顧你,這幾日咱們思來想去,确實不能讓你再在禦膳房吃苦受累,做這伺候人的活計。”

姚珍珠心中一跳,昨日裏的夢境再度跳回心口上。

她面不改色,端着乖巧笑容,認真聽着溫加官的話。

溫加官睨她一眼,吊着嗓子說:“咱家這裏特地給你尋了兩個好差事,往後都是享福的命。”

“花房缺一個專管花的管事姑姑,太孫殿下缺一個侍寝的司寝宮女——”

溫加官頓了頓,笑得一臉慈祥:“好孩子,你仔細着想,太孫殿下那是極好的去處,你願不願——”

姚珍珠眼神微閃,她幹脆利落打斷溫加官的話:“我願意。”

溫加官剛剛的話被她都堵在喉嚨裏,憋得臉蛋通紅,他好半天才喘過氣,有些吃驚看她:“你願意?”

姚珍珠笑容甜甜,一臉仰慕:“既然師父讓大師兄和公公撫照奴婢,你們給選的自然是好去處,奴婢心裏可感激公公了呢。”

溫加官:“……”

總覺得這小丫頭心裏沒藏好話。

溫加官:“既然說定了,你也不用再在白案房伺候,回去收拾東西,去景春院尋路嬷嬷,她會帶你們去毓慶宮。”

姚珍珠一臉遲疑:“啊,現在就去嗎?可奴婢還沒用早食。”

溫加官:“……”

“那你先在白案房用了早食,再去收拾東西,午時前一定要到景春院,記得了?”

姚珍珠又笑了:“好嘞。”

溫加官背着手,哼着小曲走了。

姚珍珠站在他背後,臉上笑容不變,可那雙眸子裏,卻有着難以覺察的微光。

那光芒很暗,似乎只能映襯着此刻暗沉的天,卻又如同天将微明,正等待璀璨日光照耀大地。

姚珍珠深吸口氣,轉身進了白案房。

希望這一次,她選了對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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