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卻兀自沖他笑了起來
宮人們早膳用的早。
天不亮時大約就用完了,挨到正午時分早就饑腸辘辘,便是貝公公,此刻也是腹中空空。
寒冷冬日裏,他先從毓慶宮奔波至景春院,又領着這一群宮人回毓慶宮,一來一回一個半時辰,實在夠他走的。
香噴噴的桃酥送在眼前,油香和酥餅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加上芝麻點綴其間,讓人口中生津,腹中更是饑餓難耐。
不過,貝公公還是挑眉看了姚珍珠一眼。
姚珍珠沖她羞澀一笑:“奴婢原在禦膳房當差,這一包桃酥是溫公公點頭應允奴婢帶的,說便是離開了禦膳房,也好有個念想。”
一包桃酥而已,貝公公倒是不至于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一陣風又來,桃酥的香味直直鑽入鼻尖,貝公公這一次沒猶豫,直接道:“那就休息片刻吧。”
姚珍珠利落應一聲:“是!”
她取了一整塊呈給貝公公,又颠颠來到顧嬷嬷面前,也給她送了一塊,然後才把剩下的桃酥掰成兩半,給在場的小宮人們一人分了一半。
等這一切都忙完,姚珍珠便規規矩矩候在顧嬷嬷身邊,老老實實吃最後剩下的半塊桃酥。
貝公公一口咬下半塊桃酥,被油脂包裹的面粉從口中炸開,噴湧出香嫩酥軟的雞蛋香味。
姚珍珠做的桃酥并不是很甜,但核桃碎的香味卻很濃郁,加上上面撒的那一層白芝麻,整體的香味更是馥郁。
貝公公不是沒吃過好東西,他是太孫殿下身邊的掌事監正,什麽沒見過?什麽沒吃過?
但這小宮女做的桃酥,确實是他近來吃過香味最濃的,比之毓慶宮小廚房裏專管白案的潮州禦廚都要厲害。
貝公公不自覺地一整個桃酥就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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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忍着吮吸手指的沖動,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身看去,發現身後跟着的小宮女們臉色都紅潤許多。
大抵是肚子裏有了食,又休息了片刻功夫,她們的氣色比剛才要好得多。
貝公公同顧嬷嬷對望一眼,輕哼一聲:“走吧,早到早歇。”
于是,一行人繼續往毓慶宮行去。
因着從長信宮之東往西行去,宮人們不能穿行乾元宮前的隆慶巷、坤和宮前的如意巷以及坤寧宮前的長壽巷,因此他們要繞一大圈從西三長巷穿過,最終來到毓慶宮時,已過去大半個時辰。
毓慶宮位于慈寧宮西側,略靠近慈寧花園和文淵閣,是特地為太孫李宿設立的宮殿。
因其單獨修建,位置偏僻,倒是比長信宮的後宮要寬敞許多,遠遠看去,甚至比太子所住東宮還要寬敞。
貝公公領着衆人在宮門之外候音,等到裏面出來個黃門來迎,才領着衆人繼續往裏走。
待來到毓慶宮大殿之前,貝公公低聲道:“一會兒進去,咱家說什麽,你們做什麽,聽清楚了嗎?”
宮人們不敢做聲,只一起福了福,當是諾字。
太孫在這宮裏,名聲從來沒好過。
剛剛因桃酥緩上來幾分顏色的小宮人們,此刻又都是臉色煞白,瞧着大氣都不敢出。
毓慶宮裏實在太安靜了。
便是有這麽多黃門侍衛守着,宮中也無任何聲音,仿佛沒有多餘的人。
貝公公的目光再度看向衆人,把每個人的面容都看進心裏,然後才低聲吩咐那黃門幾句,領着衆人先進了毓慶宮偏殿。
姚珍珠跟着衆人走入,一瞬覺得宮中暖意襲來,毓慶宮此刻燒着火龍,整個偏殿溫暖如春,驅散了冬日的寒冷。
姚珍珠悄悄搓了搓手,讓自己快速暖和起來。
貝公公領着衆人進了偏殿雅室,指着裏面準備好的水盆道:“都把臉手洗幹淨,然後過來換衣裳,給你們一炷香的時候。”
宮人們一句不多問,一起上前潔面淨手,弄幹淨自己。
宮裏人都說太孫殿下有潔癖,不喜旁人接觸,也受不得一丁點髒污,若是有誰污了他的眼,那……
小宮女一邊洗手一邊想,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待衆人潔面更衣,整個人都幹淨起來,貝公公才滿意地道:“跟咱家進去拜見太孫殿下,記住,不叫你們說話,便不許多言。”
宮人們點點頭,跟着他一路往書房行去,幾乎全都屏住呼吸。
姚珍珠也不怎麽大聲喘氣,但很奇怪,大抵是因為接連幾日的夢境,又因為剛剛貝公公吃下了她帶的桃酥,所以她一點都不害怕。
她個子不算太高,身量卻很修長,因此站在宜妃娘娘送來的宮人身前,倒數第二個進入了書房的外間。
待十人分成前後兩排站定,貝公公才對着朦胧的珠簾輕聲道:“殿下,人都到了。”
書房內安靜如初,一絲一毫的聲響都無。
不多時,另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公公從書房裏緩步而出,他先看了一眼貝公公,見他對自己點了點頭,才扭頭去看這十個宮人。
他的目光緩緩在衆人面上掃過,姚珍珠垂着眼眸,不知他到底在看些什麽。
少傾,他直接對顧嬷嬷道:“嬷嬷,第一排最左側這位,第二排中間那一個,領回。”
因着太孫殿下才過十九生辰,太子殿下又……又國事繁忙,因此太孫直到此刻才被安排司寝宮女。
這事還是貴妃娘娘突然想起,否則宮裏便是有人想關心太孫殿下,也不敢提。
如此,專管司寝宮女一事的顧嬷嬷,從未來過毓慶宮,也從未侍奉過這位聽聞脾氣很不好的太孫殿下。
聽到這公公直截了當便刷下去兩人,顧嬷嬷也略有些懵,她張張嘴,還是沒敢問。
這公公倒好似脾氣也不錯。
他瞥了一眼顧嬷嬷,狹長的眼皮輕輕一挑:“太醜。”
這兩個字一說出口,那兩個被點名的清秀宮女一下子便紅了眼眶。
姚珍珠餘光看過去,兩個小姑娘都是嬌俏可愛的樣貌,雖不說是天仙一般,絕對稱不上醜。
她心裏犯嘀咕:這是如何看出醜來的?
但顧嬷嬷卻好似一下子就聽懂了,立即彎腰行禮:“多謝賀公公替老身操心。”
賀公公輕輕嗯了一聲,又看了看這幾個宮女,道:“一會兒跟着咱家進去,殿下問什麽,你們只要規規矩矩回答便是。”
如此說着,他硬生生扯出一個自認和煦的笑容:“莫怕,殿下是個好脾氣的人。”
姚珍珠:才怪。
貝公公掀起珠簾,讓賀公公先進了書房,然後一個一個讓宮人魚貫而入。
出乎姚珍珠的意料,毓慶宮書房內比外面還要更冷一些,她們由外入內,卻感到一陣清爽的涼風撲面而來,并不覺得悶熱。
衆人行過拜見大禮之後,賀公公就叫了起,讓她們站着給太孫殿下瞧。
姚珍珠不敢擡頭,只覺得寬大的桌案之後坐了一個玄衣身影,她垂眸立在第二排,臉不紅氣不喘,乖順得很。
原本姚珍珠以為太孫殿下要問衆人出身籍貫,卻不料坐在桌案之後的太孫殿下突然開口:“都有何才藝,說來聽聽?”
太孫殿下的聲音特別好聽。
他字正腔圓,聲音不急不慢,如同金玉之聲,清脆悅耳。
但說出來的話,卻令人非常迷惑。
選司寝宮女,要看才藝?
姚珍珠心下一陣嘀咕,苦惱思來想去,也想不起來自己會什麽。
太孫殿下話音落下,賀公公便上前半步,對第一排最右的宮女道:“從你開始。”
小宮女下意識哆嗦了一下,好半天才結結巴巴道:“奴婢,奴婢會刺繡。”
她小聲說完,吓得臉蛋通紅,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賀公公卻很滿意,目光順着看向第二位。
第一排的宮人個子都不高,年紀也小,除了一個會撫琴,另一個會背詞之外,剩下的大多都只會刺繡。
很快,就說到了第二排。
姚珍珠右側那姑娘很穩重,輪到她,她先是沖太孫殿下福了福,才淡然開口:“回禀殿下,奴婢原在淑妃娘娘跟前伺候,會點茶制香,也會按摩。”
這個才藝就很了不得了,姚珍珠聽着人家優雅別致的才藝,在賀公公的催促目光之下,狠心張嘴。
“回禀殿下,奴婢會做飯。”
她頓了頓,語速飛快說道:“無論是煎炒烹炸,還是燒烤焖炖,也無論北派還是南派,只要殿下想吃,奴婢保準能做出來。”
說完,她似乎怕太孫殿下不信,又道:“殿下,奴婢原在禦膳房當差,前禦膳房掌勺趙大人是奴婢的師父,手藝絕對不含糊。”
賀公公那張緊繃着的冷臉都要繃不住了。
誰能想到,這小宮女一說起吃來這麽熱情。
他看小宮女還要繼續吹捧自己的手藝,立即道:“好了,下一個。”
姚珍珠意猶未盡閉上了嘴。
站在姚珍珠左手邊的宮人緩緩開口:“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宜妃娘娘跟前伺候,粗通音律,南調北腔都會一些,琵琶、古琴、柳琴都有涉獵。”
她面容秀麗,娟秀淑雅,聲音如同黃鹂,清脆悅耳,聽得人心裏舒坦極了。
跟前後兩人對比,姚珍珠的“才藝”,聽起來真是一絲一毫都不文雅。
等宮女們都說完了,賀公公便上前幾步,湊到太孫殿下身邊低頭應話。
不多時,賀公公起身,沖衆人朗聲道:“第一排第三位,第二排最後三位留,其餘衆人回。”
姚珍珠心中一顫。
複雜情緒奔湧而來,她不知要高興還是難過。
她下意識擡起頭來,卻遙遙望向前方陰霾的眼。
四目相對,一個明媚,一個陰郁。
姚珍珠心中一松,不知為何,她就堅定認為自己的這個選擇是正确的。
她不躲不閃,就那麽被太孫殿下陰郁的眼眸狠狠盯着,卻兀自沖他笑了起來。
小姑娘笑容清甜,好似春日裏新摘的海棠果,酸中有甜,甜裏有酸,果汁滴入口中,帶來春日的缤紛。
這一刻,似乎就連毓慶宮都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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