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一更】她的故事說到這……

今日中午吃春筍肉絲面。

陶鍋不适合煸炒, 也無法大火炒菜,但只是炖煮倒是沒有太大問題。

時間還算寬裕,姚珍珠便直接把從豬腿上切下來的肥肉放入鍋中, 中火熬油。

李宿閑來無事,又在林間練劍。

以往在宮中,姚珍珠很少見他練劍, 大多都是打拳。

這會兒見他站在風吹影動的林間,一身月白長衫, 猿臂蜂腰,身長玉立。

一陣微風拂來, 枯葉幽幽從枝頭飄落,李宿身影微動, 手中那長劍劃出一道優美的光霞。

啪的一聲,枯葉應聲裂開兩半。

李宿腳下輾轉騰挪, 舞動長劍在林間飛舞,一片刀光劍影, 一派蛟龍之姿。

端是賞心悅目。

姚珍珠看得差點忘記鍋裏還熬着豬油,一瞬有些入迷,直到李宿收勢轉身, 她才倉皇低下頭,臉卻悄悄紅了。

這會兒工夫, 油熬好了。

姚珍珠用竹筒把油盛出來,放入多燒好的那個空碗裏,然後才把切好的肉絲放入鍋裏煸炒。

肉一變色, 就放入筍絲。

春筍炒肉都炒好,姚珍珠便倒入小半鍋水,然後取出她珍藏的面餅。

這面餅大約她的巴掌大小, 每一塊都輕飄飄的,大約只有一兩一塊,她包袱裏一共帶了六塊,也就差不多一斤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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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珠看了看,有點舍不得一次都吃完。

李宿倒是說:“都吃了吧,無妨。”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剛挖的地瓜,心一橫,道:“吃吧,既然要吃就吃痛快了。”

姚珍珠把六塊面餅全部下入鍋中。

頓時,一股熟悉的麥香味鑽入口鼻之中。

無論是姚珍珠還是李宿,都不約而同吸了吸鼻子,感受着久違的麥香。

姚珍珠道:“原我就愛吃面條,許多時日不吃,覺得更香了。”

李宿嗯了一聲,目光也盯在陶鍋裏。

柴火咕嘟嘟,面條飛快被煮散,由糾結在一起的別扭形狀變成了舒緩的絲條。

姚珍珠用筷子打散面條,讓它們可以盡情吸收湯汁裏的筍香和油香。

李宿突然問:“你怎麽會想起做面條帶在身上?”

這個問題問得突然,姚珍珠顯然沒甚準備,這會兒不由有些愣神。

姚珍珠沉默了許久,久到李宿以為她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才開口:“因為餓怕了。”

姚珍珠的目光就放在鍋中,一絲一毫都不肯挪開。

“殿下,您餓過沒有?”

李宿道:“餓過的,不過……不算久。”

“幼時我想見先太子妃,但是太子妃娘娘不願意見我,我就鬧脾氣沒有用午膳。”

太孫殿下不用午膳,伺候的宮人都要被責罵。

但當時太子是不會管李宿的,太子妃又只在她的蘭溪園養病,東宮中能管李宿的,唯有奶娘馮氏。

可馮氏畢竟只是奶娘,歸根到底,她是李宿的仆從,是伺候他的奴婢,即便稱呼裏有娘這個字,也畢竟不是親娘。

小主人要餓着,鬧脾氣不肯吃飯,馮氏只能哄着勸着,卻不能命令他必須要吃。

于是,小小年紀的李宿就這麽餓了一整日。

可最終,太子妃柳氏也沒有見他。

對于這個兒子,她從來不會多看一眼,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巧,如何乖巧聽話,她都當他不存在。

可年幼的李宿卻不知道,為什麽母親這樣讨厭他,為什麽他都餓病了,母親也不會關懷他。

後來,李宿慢慢長大,也漸漸明白各種緣由。

他才意識到,年幼的自己是多麽無知又可笑。

他同柳氏永遠無法作為普通母子那般相處。

“我當時餓了一整日,餓得差點暈過去,才被太醫禀報給貴祖母,重新開始用膳。”

姚珍珠安靜聽着李宿的話,在他平靜的語氣裏,卻聽出隐藏在心底深處的心酸和無奈。

人人都羨慕李宿天潢貴胄,身份尊貴,可他卻不如凡俗百姓,生來便無人關懷牽挂。

姚珍珠輕聲道:“殿下,其實餓着不是什麽好事,您不應該為了旁人傷害自己的身體。餓的時間久了,活都不想活。”

她話音落下,又說:“不過殿下當時年少,哪裏懂得這麽多大道理,大道理說白了,不過是跌倒的次數太多,從傷痛裏總結出來的經驗罷了。”

“孩子的世界裏,最不需要的就是傷痛。”

李宿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安慰了。

他頓了頓,問:“你噩夢時,一直說自己好餓,青州大災那一年,一定過得很苦。”

那又何止是苦。

姚珍珠進宮這麽多年,同師父師徒情深,同王婉清姐妹親密,她卻從未說過青州大災那一載究竟經歷了什麽。

“殿下,當年青州大災,朝廷應當有邸報。”姚珍珠垂下眼眸,撥弄着陶鍋裏的面條,蒸騰的熱氣遮住了她的眼,也擋住了李宿的目光。

一州府大災,朝廷應當全力救援,而非耳聞。

這兩個字,是對朝廷最大的嘲諷。

但李宿卻未反駁。

當年的事,他雖年幼,卻比姚珍珠要清楚得多。

那是洪恩帝為帝生涯裏,最黑暗的一年,也是史書中逃不開的敗筆。

洪恩帝在雲霞七州和青州之間,做出了選擇,他自己承擔了罵名,也把所有責任背負在自己身上。

青州百姓怨恨他,理所應當,洪恩帝從未因此而降怒。

皇帝陛下都把青州大災當成自己的過失,李宿就更不會替他找補,只是默默點頭:“朝廷自是什麽都知。”

後來青州百姓也才知當時邊關打亂,雲霞七州即将被北漠攻破,大褚存亡就在一夕之間。

一旦北漠鐵騎踏過漢陽關,大褚便再無寧日。

可那又怎麽樣?

被放棄的永遠不是別人,是他們的親朋好友,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李宿輕輕嘆了口氣:“你說,我聽。”

這件事,這一段黑暗的過去,姚珍珠總要說出來。

要不然日日壓在心底,終究會吞噬她心裏所有的光。

他不想讓姚珍珠變得跟他一樣,那樣的日子太難過了,他不想她臉上失去燦爛的笑。

姚珍珠不明白為何李宿願意聽她傾訴,但她現在卻是想要告訴他過往的一切。

鍋中面條香濃,出鍋前姚珍珠灑了一大把地瓜苗,嫩綠嫩綠的,漂亮極了。她給兩人一人盛了一碗青筍肉絲面。

香噴噴的面條撫慰了心中的悲痛,也讓姚珍珠的情緒緩解下來。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她道,“殿下邊聽邊吃吧。”

李宿哪裏能吃得下去,但姚珍珠如此說,他還是頗為認真地吃了起來。

久違的熱面湯下肚,荒蕪的心也被安撫,李宿覺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氣,胃裏也不再覺得空落落,一切的傷痕似乎都被這一碗熱湯面撫平。

姚珍珠也在吃面,她慢慢的,把熱氣騰騰的面條吃下去,那些怨氣似乎就自己消散了。

兩個人默默把這一大鍋面條吃完,最後連湯都喝幹了,姚珍珠才說:“終于吃飽了。”

李宿:“……”

李宿道:“以後多做一些。”

姚珍珠點頭,跟李宿一起起身,從山洞出來一路往湖邊行去。

“殿下,其實八年前的時候,我只十二歲,許多事請都不太記得了。”

“我就記得當時村子被大雪淹沒,我家房子也遭了災,為了能從屋中逃出,爹娘身上只來得及帶一些體己,其餘什麽都沒有。”

“寒冷冬日裏,我們沒有辦法,只得跟着其他村民往縣城去求助。但是到了縣城,沙河縣的縣令卻不讓守城軍開城門。”

沒辦法,流民太多了。

當時燈籠山落雪,附近所有村莊都被淹沒,靠山吃山的窮苦百姓們一下子沒了着落,只能一起往沙河縣尋求避難。

流民聚集在一起,足有數百人,這麽多的人,會直接擊垮沙河縣,不僅無法讓流民得到安置,還會拖累整個縣城。

縣令當時沒有開城門,對于沙河縣的百姓來說,是一個正确的選擇,但對于流民……

“當時許多人都絕望了,從沙河縣去更遠一些的棗丘縣要走一天一夜,許多人都是半夜從家裏逃難出來,身上沒有禦寒的棉衣,抗到沙河縣時已是強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從骨子裏覺得寒。”

李宿安靜聽着她的話,跟她一起回憶起八年前那一段過往。

他知道,這一波流民四處碰壁,人數越來越多,最終,青州成了地獄。

因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所有人一律不許外出。

青州可以亂,但大褚不能亂。

姚珍珠說到這裏,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殿下,這些是不是太無趣了?”

李宿嘆了口氣:“你說,我在聽。”

姚珍珠心裏略微一松,她道:“當時進不去縣城,好多人都很絕望,外面太冷了,不停有人暈倒,最後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準備去棗丘縣碰碰運氣。”

“我跟着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覺走了好久,走得腳趾都要凍掉了,還是沒有到。”

即便他們到了棗丘縣,也沒能入城。

但棗丘縣的縣令還算清明,特地讓人在城門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舊的襖子出來,也算是讓流民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過中間那些颠沛流離,略過一路艱難喘息,直接來到洪恩二十三年春日。

“我們在野地裏搭了草棚,艱難開始開墾荒地,然而誰都沒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裏莊稼顆粒無收,所有青州百姓都淪為了流民。”

最慘的,自然是他們這樣一早就遭了雪災的災民。

本來以為日子可以艱難熬過去,結果蒼天再度給了他們無情的一擊,肥沃的田地都幹旱無果,更何況本就貧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沒有收成,家裏餘糧漸漸見底,朝廷遲遲沒有支援,救濟糧兩月未到。

洪恩二十三年六月,已經開始啃食樹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終沒有等到朝廷的救濟糧,他們等來的是鐵甲長劍的無情士兵。

青州被封,無人可逃,無人可出。

最終,青州大亂。

————

原本青州便已動亂,這一封州,青州城內頓時淪為人間地獄。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兩個大人,下面領着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三,小的才八歲,根本無力對應這樣的災難。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軟弱人,就這麽熬了一個月,也沒叫孩子餓死。

變故是突然發生的。

“我記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們暫居的窩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縮在角落裏等雨過去,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鬧了起來,有人開始發瘋,用不知道哪裏來的刀到處傷人。”

在當時的情景之下,但凡軟弱些的人都會被逼瘋。

“當時我被娘親和哥哥護在後面,看不清外面的亂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瘋子刺了一刀,傷到了要害。”

姚珍珠聲音很輕,卻壓抑着苦澀的痛。

“那樣的時候,沒有大夫沒有藥,”姚珍珠腳步略頓住,随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後,我們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間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沒說,李宿知道,這是她心底裏的心傷,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聲聲,都能讓人心中刺痛,眼底發熱。

姚珍珠深吸口氣,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此刻,兩個人已經走到了湖邊。

微風吹拂,湖水蕩漾,魚兒歡暢。

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卻無法彌補每個人心底裏的傷。

就在李宿以為姚珍珠要說不下去的時候,她卻再度開口了。

“爹爹走之後,日子就越發艱難了,我娘沒辦法,只能讓哥哥看着我和弟弟,四處尋吃的。”

可當時的青州,幾乎沒有能吃的東西了。

“我們吃光了樹皮,又開始吃幹草,幹草比樹皮還難吃,吃了晚上總是胃痛,後來,窩棚四周開始有人吃觀音土。”

李宿狠狠皺起眉頭:“那不能吃。”

誰都知道觀音土不能吃,那東西吃的時候确實可以緩解饑餓,可一旦吃下去,卻無論如何排不出來,最後會腹脹而死。

那種痛苦,比餓死還要可怕。

“但凡有別的辦法,也沒人會吃那個。”

說是觀音土,可觀音在何處?

凡人渡劫,地獄降世,民不聊生。

佛說普度衆生,度的又是誰呢?

“當時弟弟餓,哭着鬧着要吃,我娘還打了他一頓,”姚珍珠聲音越發低沉,“大人或許還能勉強茍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條,我知道我娘找東西不容易,就經常趁她出去尋食物的時候領着弟弟一起去地裏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裏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連地裏的螞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說草根,草籽都沒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漸安穩下來,莊稼地裏連雜草都沒有。

“就這麽熬着熬着,我們三個孩子還勉強能吃點東西,可我娘就不行了。”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讓給我們兄妹,她自己整日餓着,餓到最後反而吃不下任何東西。”

“她就這麽餓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發緊,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腦海中。

訴說着沒有眼淚,可傾聽者卻滿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氣,緩了好久才道:“母親過世之後,我們兄妹三人就跟着流民一起到處找食物,可流民的隊伍太亂了,走着走着弟弟就不見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在那樣的亂世裏,幾乎不可能活下來。

姚珍珠道:“後來哥哥才跟我說,弟弟不是不見了,而是偷偷吃了觀音土沒撐過去。”

她年僅十三歲的兄長,為了怕妹妹難過,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後來看姚珍珠一直想尋找弟弟,才把真相告訴了她。

姚珍珠道:“最後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兩個人就這麽一路颠沛流離,從夏日走到了秋日,轉眼樹葉枯黃,冬日就在一陣又一陣的寒風裏到來。

姚珍珠緩緩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給自己一些溫暖,也給自己多一點的力量。

“雖然我還是餓,雖然還是沒有食物,但至少兄妹倆都還在,哥哥不肯放棄我,我也不想放棄他。”

兄妹兩個相依為命,都怕對方因為自己的離去而無法存活,所以全都咬牙撐着。

“如果一直這麽過下去,倒也不算太難。只是突然有一日,一夥人沖入了流民中,嚷嚷了好些難聽的話,我當時身子發虛,昏昏沉沉,沒聽清楚。”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發生了什麽,只知道我再醒來時,哥哥便已經不見了。”

直到說到這裏,姚珍珠才哽咽出聲:“同村的嬸娘見我着急,便給了我一小塊草根,讓我嚼着吃,說我哥哥跟人去當長工,賺了錢再來接我。”

姚珍珠低聲道:“這麽說不過是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發生了什麽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不會放棄他,也不會放棄自己。”

“從此,我就再沒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着流民們蹒跚而行,強撐着活到了隆冬時節,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選宮女,我便去自賣自身了。”

姚珍珠說到這裏,擡頭看向李宿:“我說完了。”

她的故事說到這裏,就算是結束了。

因為一場天降橫禍,她幸福的童年時光就此夭折,緊接着降臨在她身上的,只有無盡的災難。

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傷口似乎早就愈合,卻偷偷在平坦的表面之下潰爛。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夢,生病時的呓語,無不在訴說着她依舊未曾忘懷當年的痛苦。

她用開朗、樂觀和勇敢武裝自己,在這一層光鮮亮麗的外衣之下,她依舊是當年那個瘦得只有一把骨頭的小女兒。

孤苦無依,滿目瘡痍。

所以她總是餓,總是想吃,總是覺得自己沒有吃飽。

那是永遠也治不好的心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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