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一更】你把殿下當成你……

姚珍珠突然覺得很有意思。

原來他們毓慶宮幾乎無人問津, 誰看了都要躲着走,就連司寝宮女,也都不願意來毓慶宮。怎麽現如今竟成了香饽饽, 人人都想過來套近乎。

不,那甚至不是套近乎。

那是對于金錢、對于地位、對于幾乎要到手的權力的奢望。

明晃晃的,不帶絲毫掩飾的。

太子妃看起來和善一些, 話也沒說得那麽直白,但到了莊昭儀這裏, 一切都不同了。

莊昭儀從來也不是個端莊人,姚珍珠之前偶遇她的那幾次, 她都是快人快語,從不藏着掖着。

現在, 即便過來勸導姚珍珠,她也不會多含蓄, 反而直接上來便推翻了太子妃的說辭。

“她是不是對你說,只要努力, 只要一心為殿下努力,他就會惦念你,你們會一起變好, 你早晚可以成為殿下的正妃?”

姚珍珠:“……”

怎麽辦,她竟然覺得莊昭儀挺有趣的。

莊昭儀翻了個白眼, 鼻孔朝天:“聽她扯淡,她那是贏了,才敢大放厥詞, 要是輸了怎麽辦?”

莊昭儀一口氣說完:“要是輸了全家都要跟着一起死,瘋了不成。”

姚珍珠差點沒笑出聲來。

她強忍着才沒讓臉上露出歡喜的表情,輕咳一聲, 道:“可是……娘娘您怎麽知道的?”

莊昭儀又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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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套,不說東宮那些女人了,宮裏好多妃嫔也都聽過。”

“她也不想想,東宮跟後宮能一樣嗎?貴妃娘娘還只是貴妃呢,我們想什麽?還想越過貴妃娘娘當皇後不成?”

姚珍珠佯裝驚愕。

“什麽,太子妃娘娘為何要……要如此規勸咱們?”

這句話,她用了一個很巧妙的咱們。

莊昭儀把翻上去的白眼收回來,瞥了她一眼。

“她是太子的狗,太子想讓她做什麽,她自然就要做什麽。”

莊昭儀刻意壓低聲音:“這麽多年,東宮一直在暗中發力,才有了如今這個局面,要不然你以為為何陛下都離宮了,宮中還如此太平?”

說到底,人人都為自己。

有兒女的宮妃想要博一個好前程,無兒女的嫔妃自然要的就是健康長壽,安樂到老。

誰都不想大好的榮華富貴莫名葬送。

太子妃到底同多少人“談過心”這個姚珍珠倒是不清楚,不過眼前的莊昭儀肯定是其中一個。

她符合太子妃的選擇要求。

出身卑微,娘家無力,年輕又無根基。

更重要的是,她剛懷有身孕,眼看便能成為皇嗣之母。無論皇帝是生是死,是病是癱,她都可以好好活下去來,宮裏定要為她養老。

她若是聰明一些,自動站在東宮一側,待到太子繼位,日子或許會更好過。

畢竟,皇後不如太後,宮妃不如太妃。男人不男人,丈夫不丈夫,又哪裏有自己的命重要。

理是這個理,但話不能如此說。

莊昭儀道:“你以為,太子妃為何為太子如此賣力?還不是因為太子一但往前一步,那她便不用再住在憋屈的東宮後殿,可以搬到坤和宮。”

太子妃想當皇後,她也能當皇後,她的兒子說不定最後還能成為太子,她拼搏這一切,才有意義。

“姚良媛,這宮裏生活可不能稀裏糊塗,人家說什麽你都聽什麽,”莊昭儀冷笑道,“太子妃為何不年不節要找見你,還不是以為太子前進的路上,只差最後一個障礙,他自己不肯拉下臉去同貴妃娘娘妥協,便想讓你撺掇太孫殿下去。”

“她許給你承諾沒有?”

姚珍珠搖搖頭:“未曾。”

太孫若是當真替太子說了話,那太孫會得到什麽?他又會失去什麽?

這個就連太子妃都不敢給保證。

她甚至不能給出保證,一旦她失信于太孫,就意味着她失信于貴妃,那麽李端若想要有好前程,就多了一個阻礙。

從某種意義來說,站在安郡王母親身份的太子妃,跟太子的利益其實并不相同。

太子有許多兒子,可她卻只有一個親生骨肉。

莊昭儀冷笑一聲:“你看,這就是東宮的嘴臉,他們既想占便宜,又不給丁點好處,吃相太難看。”

慈寧花園常年空置,平日裏幾乎也沒什麽人來,因此兩人在此處說話,倒是不用如何防備。

而且,莊昭儀也沒什麽好怕的。

她字字珠玑,就這麽把東宮兩口子貶低得一無是處,然後話音流轉,突然說會了自己。

“你也知道,我是教坊司出身,還不如宮女,”莊昭儀道,“但陛下卻偏就喜歡我,不喜歡賢妃那樣的端莊人。”

“男人都賤,無論你多好,出身、德行、樣貌皆過人,還不是旁的什麽賤蹄子一勾就走。”

姚珍珠:“……”

不,太孫不是的。

要是有女人敢跟李宿勾手,怕沒四十大板下不來,不趕出宮去不罷休。

這麽一想,姚珍珠心裏莫名有些舒暢。

最起碼,她勾手的話,李宿不會生氣,更不可能對她翻臉。

她還是有這個底氣的。

想歸想,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娘娘所言極是,我也……我其實近來也睡不着覺。”

姚珍珠說得可憐巴巴,問的問題也在情理之中。

旁人畢竟不知毓慶宮內情,只知道她陪着李宿出宮遭遇大難,九死一生回來,李宿對她比以前還要疼愛。

但這份疼愛,在外人眼中不過是昙花一現的恩寵罷了。

她們這樣的宮女,宮裏一抓一大把,沒見誰笑到最後,同樣出身的女人裏,如今位份最高的便是淑妃娘娘。

可淑妃娘娘早年也是尚宮局的織繡姑姑,手藝了得,是有真本事的。

莊昭儀人也年輕,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紀,說起來也就比姚珍珠大了十歲。

她早年在教坊司熬了許久,直到前些年皇帝陛下偶爾招了一次歌舞,這才被看中。

她的心态,同宮中的許多妃嫔都不同。

她低頭瞧了瞧年輕姑娘,不由嘆了口氣。

她輕輕拍着姚珍珠的手,好似真心實意地勸:“太孫殿下瞧着同陛下和太子都不同,他應當不是那般喜新厭舊之輩,你暫時不用太過擔心。”

“但女人啊,靠的還是自己,不能只依靠在男人身上,誰知道他明日還會不會喜歡你?”

姚珍珠使勁點頭:“娘娘請講。”

莊昭儀也沒想到姚珍珠這麽上道,她想說的話,不知不覺就說到了關節處。

“你若是能抓緊有個孩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如今宮裏很亂,你還不如孤身一人,別一個弄不好一屍兩命,實在太過可惜。”

這話難得有些真心實意,若是旁人,定不會這麽實在。

姚珍珠點頭:“謝娘娘叮囑。”

莊昭儀見她乖巧,便道:“你不知宮裏早年那些過去,我也是近來才知道一些,太子為何不喜歡太孫?因為他同先太子妃一直不和,無法愛屋及烏。”

“他不喜太孫,難道還會讓他順利當上太子?一旦太子殿下成功潛龍翻身,介時哪裏有太孫殿下的好日子?”

“好孩子,你是太孫殿下的宮妃,他若是不成了,你呢?”

姚珍珠一直就知道,她跟李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在外面行事從來謹慎。

此時同莊昭儀說話也是如此。

她聽得特別認真,又仿佛被在吓着了,瞧着便有些六神無主。

但實際上,她一個字都沒多說。

莊昭儀拐了這麽大的彎,究竟想說什麽?

或許是冬日寒冷,也或許有孕在身不便久行,莊昭儀終于開始說重點。

“皇帝陛下重病,無法理事,自然無法幫助太孫殿下,而太子殿下更不是太孫能茍奢望的,一旦他得勢,太孫立即就要遭殃。”

“為今之計,太孫應當另結同盟。”

姚珍珠吃驚地瞪大雙眼:“娘娘!”

莊昭儀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太子一心要做皇帝,但這皇帝是這麽好當的嗎?他以為一切都順利,可面前的阻礙卻不少。”

“你別忘了,太子殿下的弟弟可不少。”

洪恩帝青年登基,至今已三十一載,他并非貪戀後宮之人,膝下養成的皇子公主還不足二十。

其中,三皇子為德妃所出,七皇子為淑妃骨肉,九皇子為德妃所生,十皇子則是宜妃的長子。

這麽一看,這幾位皇子的母親都是主位娘娘,母族全部都有依靠。

二皇子昭王因牽扯宜妃小産之事已圈禁府中,十皇子今年只十歲,年紀尚輕,不足為懼。除去這兩人,太子還有三個對手虎視眈眈。

姚珍珠腦中的麻團一根一根被扯開,亂成一團的線終于被梳理清楚。

莊昭儀沒有被太子東宮收買,但她另外結盟。

她身份同姚珍珠相仿,年齡又不算太長,又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她這樣的人倒是很适合做說客。

姚珍珠臉上閃過害怕,她聲音都哆嗦:“娘娘,您快別說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莊昭儀緊緊握住她的手,語氣卻很堅定:“你總要看明白的。”

她的手跟太子妃的不同,溫柔有力,帶着一層薄繭,有着說不出來的熟悉。

“太孫若想走出一條活路,他靠的不能是太子,只能是貴妃,只能是他其他的皇叔。”

“姚良媛,你且聽我的,你把這話告訴太孫,他自就明白了。”

姚珍珠臉都白了,慌得不行。

“可是,可是若其他……那殿下的身份豈不是也很尴尬?”

她說話都結巴了。

莊昭儀輕聲笑笑:“你這丫頭真是單純,你且看看,又不是所有的王爺都有親生骨肉。”

“到頭來,這一切不還是太孫殿下的?”

姚珍珠心中一凜,立即明白過來。

莊昭儀背後那個人,一瞬只剩下兩個人選。

三皇子壽王如今已三十而立,膝下兒女成群,甚至已經立了嫡長子為世子,自不可能是他。

五皇子、六皇子和八皇子母親早早就薨了,母族也不顯赫,根本不足為據。

那麽,就只剩下七皇子和九皇子。

一個溫柔似水的淑妃娘娘,一個喜愛貓狗爽朗大方的端嫔娘娘,到底是誰呢?

————

莊昭儀不說,姚珍珠自然也不可能直接問出口。

她就白着臉,慌慌張張道:“娘娘,我……我不敢說。”

莊昭儀已完成任務,她不信姚珍珠回去不同太孫禀報,便潦草安慰她:“你說,才是對太孫忠心,若不說,你以為太孫查不出來?”

姚珍珠的臉更白了,整個人搖搖欲墜。

莊昭儀看了看她,見她一臉稚嫩,身上還一團孩子氣,不由嘆了口氣。

“你們也是可憐。”

太孫生在天家,金枝玉葉,如今卻陷于泥裏。姚珍珠倒是普通凡俗,可錦衣玉食的背後,卻又布滿荊棘。

他們兩個的路都不好走,也似乎沒辦法走得利落。

莊昭儀道:“好孩子,咱們能談這一場也是緣分,若以後……你實在無處可去,但凡我還在,你可來尋我。”

“我這些年在宮裏也不白混,怎麽也能護你一二。”

姚珍珠還真沒想到,莊昭儀看似潑辣直爽,也似乎沒心沒肺,卻是個仔細人。

她這份心意,姚珍珠記在心裏。

“多謝娘娘。”

莊昭儀說完正事一身輕松,又同她說了好些男女相處的事,見姚珍珠略有些遲疑,便問:“怎麽?”

姚珍珠其實是有些苦惱的。

自從谷底回來,她心裏就藏了事,她隐約覺察到自己的心思,卻又不敢去正視它。

這種患得患失,令她不複往日的平靜随和。

這事她不能跟周萱娘說,也不能同更不懂的聽瀾念叨,此刻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娘娘,其實我近來,總是不知要如何同殿下相處。”

姚珍珠就連聲音裏都帶了幾分青澀。

亦真亦假,亦夢亦幻。

“之前在宮外,只我同殿下兩人,那時候朝夕相對,也不用如何嚴守宮規,倒是舒坦。現在回了宮,我卻覺得不太适應了。”

莊昭儀倒也不是個冷心冷肺的人,那人能說動她當說客,并非是因她只看自己利益。

現如今同姚珍珠聊了會兒天,莊昭儀倒是對這個不算熟悉的陌生人有了幾分好感。

但之後,她又多了幾分同情。

宮中人不能講同情,但凡心軟,明日就要沒命。

莊昭儀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堅強,很冷漠,直到聽到姚珍珠這句話,她心湖深處卻又泛起波瀾。

誰沒有年少慕艾時候?

她也曾是純情少女,曾仰慕鄰居的書生哥哥,只要看他一眼,便覺得日子甜滋滋。

那又有什麽用?

家裏出事時,她豁出去臉皮求他,奢望可以有栖身之所,可換來的只是一句“我無用”。

他嘴裏說着無用,卻沒有真真正正為她努力。

所以莊昭儀覺得,教坊司也挺好。

大家都只看錢,只玩樂,沒有人講情。

感情是這個世上最無用的東西,拖累人的意志,麻木人的神魂,也讓人死無葬身之地。

莊昭儀深吸口氣,壓下心海裏翻湧的浪潮,她輕輕摸了摸略有些鬧騰的肚子,告訴孩子不必傷懷。

“在外面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最好,”莊昭儀聲音低沉,“是否覺得他對自己關懷備至,兩個人無話不說,幾乎都要忘記身份地位?”

姚珍珠懵懂點頭。

莊昭儀說對了。

回了宮來,若非有那許多事撐着,姚珍珠只怕還會難受更久。

直到她重新找回過去的自己,或許才能讓心安穩。

但莊昭儀卻給了她另一條出路。

她看着一臉純真的姚珍珠,從血脈裏翻出僅剩的良知,她認真告訴姚珍珠:“你只是無依無靠的情況下,想要依賴一個人罷了,這并非動了真感情。”

“這不是什麽大事,過一陣子你就會重新習慣宮中的生活,亦或者……”

莊昭儀語氣缥缈:“亦或者,你把殿下當成你的哥哥,對你一向關懷有加的兄長,甚至你可以偷偷把他當成你的親人,這樣你就會發現,一切的難受和酸澀都會消失。”

在莊昭儀看來,姚珍珠還是太年輕了,或許是這一趟宮外之行,讓她動了凡心,可她畢竟年少,沒經歷過這樣事,所以不知道自己到底如何去面對李宿。

她或許害怕,但又舍不得那份溫暖,整個人患得患失。

連她這樣一個沒說過幾句話的人,也被疾病無醫的姚珍珠問上了。

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的良心卻不能看着小姑娘越陷越深。

宮裏最不需要的是情愛。

越是恩愛非常,越是情根深種,最後痛苦抑郁的都只會是付出多的那個人。

因為她們奢望的那個人,身邊永遠有更年輕漂亮的選擇,也永遠有數不清的宮女宮妃充斥宮闱。

姚珍珠年輕貌美,如同春日的花骨朵,正是含苞待放時。

她不想看到她迅速枯萎,然後被人棄如敝履。

誠然,現在的太孫殿下還瞧不出花心濫情的模樣,但男人不都是一個樣子?

沒有人是特殊的。

莊昭儀問姚珍珠:“姚良媛,你可明白了?”

莊昭儀之前的話,姚珍珠是能聽得明明白白,但是後來回她的問題,姚珍珠就有些聽不懂。

不過,她仔細想來,便也自己想通。

莊昭儀說得對。

她少時失去所有親人,唯一的兄長還走散,她懷念的,求而不得又尋遍不着的,一直都只是哥哥。

在流浪的那些年,哥哥也是有什麽都讓着她,寧願自己餓着,也不肯叫她虧了嘴。

他會給她在窩棚裏鋪一個溫暖的床,會背着生病的她一路不掉隊,會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以後要讓她過好日子。

這些,李宿也曾做過。

現在想來,她似乎當真把對哥哥的思念加注到李宿身上,以至于對他産生了更多期待。

這麽做是不對的,但姚珍珠卻又不知要如何去改變。

她已經習慣同他一起用飯,飯後聊一會兒天,說一說一天的瑣事,若是這樣的生活不複存在,她恐怕會更難受。

姚珍珠思忖地道:“我明白了,只是,就把殿下當成是兄長嗎?”

莊昭儀握住她的手,語氣頗為肯定:“我是過來人,我很清楚如何在宮裏過得好,你聽我的便是。”

姚珍珠輕咬下唇:“好。那我就偷偷僭越,把殿下當成哥哥來看待。”

“殿下也确實是個好哥哥。”

她微笑起來,眼睛彎成柳葉,彎彎繞繞,很是可愛。

莊昭儀看了她一眼,心中嘆息: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不過,能晚一日也是好的。

莊昭儀看着她,總覺得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天真無邪、不谙世事。

莊昭儀又教了她幾句,然後到:“以後若是得空,你來宮裏尋我玩,我帶你吃果子。”

姚珍珠微微一愣,也笑了:“好。”

話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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