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厲如今方才安定,新帝登基前那幾年作為武将,領軍在中原也狠狠的整治過一把的。于是一路走來所見民風大多淳樸溫厚。大厲崇商,官吏們的俸祿因此也很高。新帝剛登基,許是因為心中有愧的原因,頒下旨意減免全國境內農商賦稅兩年,于是各種尋常不易做的營生都花開遍地,連偏遠的鄉鎮處偶爾都能看到小規模的商業街。

馬車過了汴州府,便要棄車走水路到臨安,否則一路上盤旋的山路不消說馬匹辛苦,就是人也要吃上一番大苦頭的。

幾個車輪胎自然沒人舍得丢棄,都卸了下來,然後将馬車在秋吉府賣了,搬了貨物行李在臨時租下的大客船內。

大厲開國以前,前朝皇帝行政嚴苛,昏庸無道。為滿足一己私欲,使得自己能夠随時便利出行游樂,在中原境內開辟了數條運河。這運河的開辟凝結了大半國內壯丁的血淚,也不知道這幽深的河道內埋藏了多少魂血。然而在幾十年後的今天,這些運河卻條條成為大厲人用作商業運輸的要道。也因為這些國內流暢的水上要塞,大厲人制船的水準遠遠高出了溫樂的想象。

貨物被有序的搬進內倉,韋氏叫丫鬟們攙扶着慢慢上了踏板,小道庸也乖巧的坐在奶娘懷裏。因為父親在的原因,小孩兒大抵是有意賣乖,平常并不吵鬧,此刻用一雙圓溜溜的杏仁眼好奇的打量着這四周新奇的環境,卻并未出聲說嘴。

溫樂瞧着喜歡,對奶娘道:“我來抱他,你去扶老夫人,叫她注意腳下。”

奶娘猶豫的将小孩兒抱到他懷裏,唯諾的退開了去,溫樂颠了颠小胖子,笑着逗他:“庸兒一路可哭鬧惹祖母生氣呀?”

溫道庸用一雙眼睛一瞬不瞬盯緊他,一雙手留戀的抓住他衣袖,激動的雙頰粉撲撲,結結巴巴回答:“父……父親……”

“喊我阿爸,”溫樂聽不習慣,笑眯眯親了親他胖乎乎的臉頰,“喊阿爸有糖吃!”

溫道庸小心的喚道:“阿爸……”他有些不習慣父親的懷抱,卻又一刻也不想離開這個地方。溫樂曾經并不喜歡這個生母與他只是露水姻緣的孩子,偶爾親密也只是考校他幾句詩詞,這段時間的日子對小孩兒來說如同夢幻一般——父親總是抱着他噓寒問暖,和顏悅色的,也不會忽然陰晴不定的拉下臉來訓斥他不用心念書,還有香撲撲的糖果吃!

溫樂大樂:“乖兒子!”就見小孩兒瞪着眼睛一邊兒咽唾沫一邊兒小心翼翼的盯着他看,最後一個撲身紮進他肩窩裏埋着腦袋親昵的不肯起來。

溫樂嘆了口氣,拍拍這個心思敏感又早熟的孩子的後背,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楠木香,回頭果然看到溫潤站在他身側。

溫潤眼睛盯着孩子,話卻朝他說:“庸兒這是怎麽了?”他實在少見這個弟弟親近骨肉,當着他的面這也是破天荒頭一回了。

溫樂不明白他問的什麽,疑惑的瞧他一眼,問道:“大哥不去船上歇息麽?”

不想說麽?溫潤凝視他,片刻後笑着點點頭。

卞杭運河水位極深,因此來往的客船都顯得氣勢十足。溫樂他們租的是普通小戶人家遠行游樂用的商船,低調簡樸,有一十八個船工交替行船,船主是三個單身的女人。

說來也怪,大厲民風并沒有開放到任由女人随意抛頭露面的程度,然而汴州碼頭卻有許多的女人偏偏要靠苦力生活。

這些女人大多因為家中男人世代命喪于河道,為了撫養幼兒支撐家庭,又不得不出來賺取微薄的生活費的。像這艘船主一樣有一個來財私産的已經算是條件不錯的了。

溫樂靠在船頭,目光掃過水面的粼粼波光,深吸一口氣,幽幽的嘆了出來。

他這些日子過的也夠辛苦的,要時時注意每日燒水時将藥劑不着痕跡的摻入,還要盯着每個人都放棄飲用生水轉喝開水。這一路下來逐漸朝南,水土已經不是這些大都居民所熟悉的屬性,若不在現在就潤物無聲的改變這些人的體質,等到到了賦春,溫樂只怕已經是個光杆司令了。

偏偏身邊每日還有個笑的滲人的大哥和一個缺心眼的小弟,日後還要用的上的那個尖嘴猴腮的翻譯官也叫人厭惡不已。他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卻沒有其樂無窮的興致,只覺得絞盡腦汁渾身無力,恨不能就此長眠不起。

迎面吹拂的水風叫他壓抑的心情終于舒展了些,蒼術卻不敢讓他獨自多坐,在船上還未安頓多久,他急忙端了小幾送到船頭侍侯。

溫樂掃過小幾,上頭半只細細切開的臘鴨、一碟酸梅糕、一盅酒液甘醇的葡萄釀。

他沉下眼,發覺蹲在身前擺好銀筷的蒼術眼下一片青黑,顯然很久都沒有休息好了。

說來也不奇怪,這一路為了輕車簡行,他們備下的馬車并不寬裕。幾個做主人的還好,至少溫樂他時刻都能去單獨的馬車上休息。但作為随從,小厮和丫鬟們分別擁擠在兩輛車駕裏,絕對是休息不好的。

蒼術打足精神搬動着餐幾,就聽到頭頂傳來溫樂略帶沙啞的音色:“你們自己的房間可收拾好了?忍冬呢?”

蒼術一愣,才有些猶豫道:“忍冬……他有些暈船,上來已經吐了好些回了。”

溫樂翻了個白眼,揮揮手道:“我這兒不用你侍侯,東西我也吃不下,你們自己分了吃吧。晚些你将我一路放馬車裏的棉褥子拿去鋪在床上用,晃動會小一些。去叫天玑天璇還有三爺手下的短打和連拳一塊兒休息,幾個少爺那兒我會去說的。”

蒼術吓了一跳:“這怎麽使得!?”

“有什麽使不得的!”溫樂瞪他,“叫沉香她們也去休息,快去,別在我這兒啰嗦!”

蒼術原本是蹲着的,聽他這樣說又跪下來了。跪着發了一會兒愣,竟給溫樂磕了個頭,抹着紅彤彤的眼眶走了。

哭個屁啊,真不像男人。

溫樂有些別扭的轉開眼,這地方就是這種階級叫他死都沒法兒習慣。

溫潤和溫煉找不到侍侯的人,溫樂拎着兩瓶竹葉青敲了他倆的門——兄弟三個的房間是在一處的。

“丫頭小子們好久沒睡覺,我叫他們休息去了。你們也甭找人,咱兄弟仨兒喝一杯。”

溫煉是個粗神經,見到酒就嘿嘿笑:“他們不在就不在,二哥帶的是什麽酒?”

“竹葉青,二十五年的。”溫樂晃晃瓶子,看向溫潤,“大哥可要嘗嘗?”

溫潤又是那種深不見底的神情,雖然帶着笑意,眼神卻滿是探究的盯着他:“我酒量淺,不過二十五年的幹釀可是好東西,當然不能錯過。”

三人在客船的搖晃中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飲兩壺酒,這酒酒勁兒頗大,第二杯剛下肚,第一杯的勁頭就湧上腦袋了。

“哎呀!我不行了,”溫煉捂着腦袋,“二哥這酒醉死人了。”

啊哈,這可是最新的分子産品,開玩笑,比蒸餾酒後勁兒大多了!

溫樂大着舌頭嘿嘿笑,将三弟踢回他自己床上,掉頭撲在溫潤肩膀上:“大哥……我倆……回?”

“回,”溫潤并沒有喝多少,理智還算清晰,和他相互攙扶着起身,“我扶你先回去。”

兩人踉踉跄跄的走着,溫潤推開溫樂的房門,将他扶着坐到床上,起身就看見弟弟少見的茫然單純表情。

他怔了一下,這才發現,溫樂這些天瘦的實在是厲害。

原本的雙下巴已經不見蹤影,臉部的骨骼線條也已經出來了。不過他的面額卻并不大粗犷,只是鼻梁與眉骨出奇的高,使得他一雙眼睛即便是半眯着,也顯得又大又深邃。

啧……這一臉滑膩的白皮。

溫潤眯起眼,忽然道:“這些天苦了你了,若叫父親看見,必定心痛如絞。”

溫樂好半天才大着舌頭:“哥?”

“好在你心性堅定,我也好放心。這一場大變下來,你總算大有長進,如今看你對下人的體恤,我也知道你不像從前那樣莽撞了。”

溫樂嘿嘿笑着,頭低在溫潤肩窩裏,手拉着他衣袖:“哥……我知道誰對我好咧。”

溫潤笑了,輕輕将他掰開,柔聲道:“那就好。你好生歇息吧,大哥去瞧瞧三弟有沒有滾到床底撞壞腦門。”

溫樂嘿嘿笑起來,鞋子也不脫,倒頭就眯着眼睛鬧着要睡。

溫潤替他脫了鞋襪,盯着他瘦了許多也還是白胖圓潤的一雙腳看了一會,居然也不嫌髒,伸手捏了捏他肉窩窩的腳趾。溫樂踢着腳低低的笑:“哥,你別鬧我……癢死了……”

聽着房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前一刻還笑的傻乎乎的醉漢表情倏地收斂許多,他睜開眼睛迷糊的盯着床頂看了一會兒,又坐起身去看着房門。

溫潤那話是什麽意思?趁着喝醉酒的時候說,意味實在叫他無法認定單純。

難不成他以為自己叫蒼術他們去歇息是為了收買人心?這笑面虎,心思比海深,實在是比女人心更讓人難捉摸,讨厭的要死。

還來摸自己的腳……放在這年代如果對女人做也算是輕薄了吧?果然男人就是不值錢麽?

溫樂憤憤不平的在腳指頭上掐了兩把,肉窩窩上還有些被輕輕撓後麻麻的癢,他撓完後盯着自己的手指頭看了一會兒,放在鼻端一嗅,放下心來點點頭——

——果真不臭。

他倒頭睡去,鼾聲大的險些掀開床頂。哎喲,這一路可累死他了。

溫潤自然沒有醉,他掩好門,表情有那麽片刻的滞澀。

他覺得自己越發看不透如今的形式了,從溫老太爺離世開始,溫家所發生額一切變故就開始漸漸的脫離他的掌控。

然而這時節,身在局中他又怎能掙脫?

新帝、谏郡王、溫家、溫三老爺……還有如今這個仿佛脫胎換骨了的溫賢樂。

這一切都叫他頗覺棘手,又無所适從。

溫潤又回首凝視房門片刻,耳畔聽見驟然響起的驚天呼嚕聲。

他滿腔的憂慮霎時間打了個折扣,擡起手來盯着自己方才捏過那臭胖子的指頭嫌棄的看了一會兒,溫潤覺得自己就是個精神病。正主都還在那兒喝醉了酒睡的天昏地暗,他又在操哪門子心喲。

……

溫樂的好眠叫一陣倉促的奔跑聲吵醒。船艙內的地板都是木質的,腳踏在上面除非有意放輕,否則聲音絕對不小。更何況跑過去的幾個人似乎已經沒有餘力去注意自己是否該放輕步履。

溫樂撫着發脹的腦袋,皺着眉頭坐起身,還未睜開眼睛,一塊溫熱的布巾便被輕輕敷在了臉上。

“沉香?”他瞧見沉香低眉順眼絞帕子的模樣,想起什麽,“你們都起來了?”

沉香目光柔柔的盯着他看:“是。”

這丫頭平日很有些潑辣,如今翻天覆地的轉變倒讓溫樂吃了一驚,他摸摸自己的臉,确實沒有流口水啊!

哎呀!溫樂頭痛也忘記了,站起身就問:“我聽到有人在外頭喧嘩,那是怎麽了?”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臨近,大門被輕輕推開,露出水桐一張姣好的面容:“沉香姐……大人?您醒了?”

一瞧見溫樂,她先是一愣,然後如釋重負的跪了下來:“周大人叫船三娘推到河裏去了!”

“周大人?”溫樂皺起眉頭,“周元慶?他幹什麽了?”那賊眉鼠眼的男人一開始就不合他口味,溫樂倒很少和他碰面,眼不見為淨。

水桐聞言滿臉通紅,支吾了兩秒,才大羞的哎呀了一聲:“他……他輕薄三娘!哪知道三娘一伸手就能扯下男人的胳膊呢!?”

如今航道剛離了汴州府,立刻和船長發生矛盾實在不是件好事。

周元慶!

溫樂沉着臉,掀開被子自己找了件外袍披在身上就匆匆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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