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讓我進去!”剛解毒的歸雪在外邊被幾個侍衛攔着,氣得拳打腳踢。這是她頭一回發如此脾氣。

“傅雲奚你到底做了什麽!?你若還是個爺,就把前前後後都老實交代!你若傷了少主,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一向溫柔良善的她怒了,像看陌生人一樣看着傅雲奚,如垂死掙紮的小獸。

心口絞痛。蘇毓欽微微皺了下眉頭,一手撫着心髒的位置,慢慢跪坐下來。

他真是自私。分明知道自己就是那則預言中說的天選之人,分明知道背着不可抗拒的責任和使命,卻仍然為了自己,選擇為她而死。如果上天無法原諒這樣的他,那就讓他下地獄去贖罪吧。

“歸雪,你若不願放下,就好好活下去,不要忘了我。”一口鮮血噴出,染了一地腥紅。他使出全力向外喊道。

“少主哥哥,你怎麽樣!?”

“不要掙紮了。”傅雲奚高大的身軀擋在她面前,“這裏不關你的事,和我回去!”

“你滾!”她飛起一腳,正踢中他下腹。傅雲奚痛得叫了一聲,恰被她抓住時機,掙脫兩邊跑了進去。

少女踉跄的身影,如一抹雲飄了進去。

然後她看到,曾經那個風度優雅、翩翩潇灑的少主,此刻正扶牆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幾縷血絲,順着他的墨發、白衣,點滴流淌下來。蒼白的唇上,并無半點溫度,如一尊正在淌血的冰雕蠟像。

“少主!”她伸手觸到他的臂膀,見他雙目緊閉,“毓欽!?蘇蘇!?”

“醒醒啊!”

給她晃了半天的蘇毓欽終于勉強睜開眼睛,唇角勾起一個無奈的笑。

她有些震驚。他看她的眼瞳裏是兩汪深潭,那麽深沉,那麽寧靜,那麽……深情。

她曾以為他對什麽姑娘都是笑着、禮貌着的,容易引人誤解的。他對自己笑着也和對其她人沒什麽不同。可現在,她的心顫了。在久久的震驚之後,她終于明白了。

他對她,竟是真的。這樣一個讓她習慣了仰視,永遠站在雲端,那樣高雅而不可攀附的人,竟在心底對自己深情至此,她……她怎麽能相信?

哪怕早就知道她是傅家派來的探子;哪怕傅雲奚借她之手在龍涎香裏下毒那次,所有證據都指向她,他依然在心裏相信她。

“為什麽?”她看着他問道,聲音漸小,“我不值得。”

“我這人做事,沒有為什麽,只有願不願意。”最後一刻看向她的眼神,竟是化開了許多苦澀的味道,他笑了。“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如果有機會,再為我采一次……龍涎。”

他的手微微動了動,本想去幫她拭幹眼角的淚,奈何再無力氣擡起來。二人對視着,良久無語。傅雲奚再也憋不住了。

“小雪,你在做什麽!和我走,馬上!”

“我不走!”

傅雲奚從身後擊了她一掌。她在淚水中暈過去了,蘇毓欽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被帶走。

漣漣淚水,最是聖潔,也最是無用。

直到後來的某一日她才到少主那句話的意思……他到死,都以為她一心愛的人只有傅雲奚。

“你把他怎麽樣了!?”這是她醒過來後問的第一句話。

“他死了。”傅雲奚輕描淡寫,“是他自己要死的。”

“你利用我。”

“這些不好的記憶,就讓我為你删去吧。”傅雲奚說着起身。

“你敢!”

“我的小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聽話了?”他靠近俯身道:“過幾日我要帶你去常林,我們會在那裏重新過上以前那樣的日子,你不想嗎?”

“我要去找少主。”她起身往門外走去。

傅雲奚怒不可遏,“你還真的喜歡上他了!?難道我和你相處這麽多年,還比不過一個死人?!”

歸雪站在門口回首,陽光照亮了她半個臉頰,蒼白而無血色。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瞧不起你。”

曾經在傅雲奚面前任性慣了的她,此刻忽然從他眼神裏讀到一絲威脅,讓人心生懼意的威脅。

傅雲奚冷笑着走過來,“瞧不起我?成王敗寇,你一個女人懂什麽?我會讓你,徹底忘了他!”

徹底忘了他。

傅雲奚是曉得的,最可怕的不是恨,而是遺忘。

如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交錯,死生不見。

十一年後。

她一次都沒有來,像是真的應了傅雲奚的話——過些日子,她便不會再記得他。

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季無雨和一個陌生姑娘。

九月的午後,雨聲潇潇。故人踩着木屐,一身蓑衣,來到他被囚的地方。

“你這麽做,可有想過我們?”從來清寒的眼中流露出點點痛意,季無雨伸手遞來一樣東西,“這是我當年與你盟誓的信物。我沒有負你,可你卻負了所有追随你的人。”

“從九歲起,我父親就委托我輔助你的任務。你是九州的真命天子。找到你,我花了六年;輔助你,至今也有五年。我以為你很明白權衡輕重。”冰涼的雨絲斜斜打在他身上,季無雨長嘆。

“對不起。”這是他第一次說“對不起”這個詞。大業未竟,他本是不能死的。生來就背負天命的人,生不由他,死亦由不得他。

他猶記得季無雨第一次來找他,也是在一個秋日。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這是我自願的,願受天譴。”今秋恰值而立之年。面前的男子仍如往昔般英俊高雅,只是如墨烏發間多了幾根白的=絲,在那黑發間,如一道道山間飛流而下的銀色瀑布。

“天譴也換不來你重生一次!”季無雨的聲音裏帶了咆哮,一向冷然無情的人,現在恨不能指着他大罵,“天曉得你竟是這樣的人!天命為什麽會降臨在你的頭上?!”

秋雨簌簌,秋風飒飒。

“季兄今後準備如何?”他直面他的指責,沒有半分激動的意思,只淡然一問。

“如何?呵。我半生的努力都毀于一旦……你看這萬裏山河,江山如畫,往後都與我無關了。父親臨終前交給我的輔佐你的任務,到此終結。不是我季無雨沒有盡力,而是你的自私,毀了天下!天下,竟然比不過一個女人……更何況她不愛你。”

強烈的疼痛把心撕扯開一道豁口,季無雨的話在傷口上撒了鹽。心上的疼痛更甚肉體,他想到那日傅雲奚說的話。

單相思的人無論骨子裏原來有多麽孤傲,在對方面前,或許永遠是卑微如塵埃的吧。

想他風靈樓少主,多少淑女求而不得。他面上彬彬有禮、待人溫和,心中卻未正眼瞧過她們一眼;而面對真正所愛的人,面上或許冷了些,心內卻如同烈火,甘願黃泉碧落。

心上劇痛,流露在面上也只是微挑了挑眉,他問道:“季兄,難道你就從沒對誰動情過?”

“動情?”

“你不過大我一歲。”

“你現在還說這些。”季無雨向後退了一步,眼中凄寒,“你該知道,我這次來,是向你道別的。”

“我們已經想盡一切辦法來救你。”

“我知道。不怪你們,要怪的是我自己。”

“看在這些年交情的份上,我給你帶來了一個人。雖然是假的。”他朝身邊那個女子示意。女子解開帷帽,露出一張和歸雪神似的臉。

蘇毓欽怔了一瞬。

“少主哥哥。”十六歲的女子模仿着歸雪當年說話的聲音和語氣,竟分毫不差。

他從鐵窗內伸出了手。女子忙把他的手拉過來,撫在自己面頰上,眼中脈脈含情。

蘇毓欽苦笑,“你确實很像一個人。一個,我求而不得的人。”

女子嫣然笑着輕啓朱唇,“能給少主帶來安慰,是我之幸事。”

季無雨走了。九月秋雨微涼。曾經的故人留給他遠去的背影,在風雨中漸縮成點,再也不會走進宿命的輪回。

“可惜,你不是她。”他毫無征兆地抽回了手,背過身不再看那女子一眼,“你走吧。”

女子呆了一瞬,并不再多糾纏,亦默默轉身。伸手,将那假面摘下來,輕聲道:“再見。”

他在陰暗的屋內坐了下去,再不去看窗外的天光。掌心攤開,雪靈花在眼前瑩瑩發亮,一如當初。旁邊躺着的是銀樹葉。

“你的東西都還在我這裏。我的東西,你怎麽就還給我了呢?”五指收攏,兩樣東西被捏在一起。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捏碎了那團明亮的光,亦捏碎了他和她的心,一道融入不死的光陰。

“忘了我,也好。”

雨停的時候,風也止了。少年白衣染血,靜靜靠在屋內的牆壁上。沒有告別,已走入永遠……沒有相約,來世可否再見?

蘇毓欽死後九年,歸雪也走了,在一個凋敝如冬的初春。死前她毫無征兆地想到了他那雙眼睛,和暖,溫潤。

不需要大家一起死過重生。他們兩人,就夠了。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

随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計可相知。江水縱向西流,也應不盡相思怨。斜月沉沉,碣石潇湘,望中庭人冷如霜。

她帶着兩段被封印的記憶,走入了這一世。

“哎!”耳邊聽得一聲清脆的響。

精致的酒盞掉在地上,摔碎了。桃花釀香了一地。

“碎就碎了吧。”蘇毓欽止住她,“我這兒還有。”他重新拿了個酒盞給她,“這一次,可拿好了。”

“哦。”她小心接過,心微微地跳。寂靜的夜晚将自己的呼吸聲放得老大,她有些難為情,只一個勁兒喝酒。

“你少喝些。這桃花釀雖味美,也不可貪杯。”

她這才打住,有些調皮地問說:“那你下次還請我喝嗎?”

“你若想喝,我自然沒問題。”

“嗯!”她颔首着,腦袋搖晃了一圈,“那就一言為定!”

月上中天。她喝得已然有些醉意。紅暈自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直染到耳根。正要站起來,足下卻踉跄不穩,往地上一跌。蘇毓欽連忙站起,順勢拉她入懷。

歸雪微醉,只覺得這個地方靠的很是舒服,拿手指輕巧點着他的胸膛,聲音嬌軟任性,“這個香味兒,是我做的!”

蘇毓欽只得答應,“是,是你做的。”

“你到底是誰啊?為什麽,我拼命想就是想不起來?”她一掌拍過去,“記憶啊!誰能給我我的記憶!?”

“五歲前的記憶嗎?”

“不!”她噘嘴嘟囔起來,“是後面的一段記憶!我有的,我明明有的!被一個王八蛋給封了!”

蘇毓欽抱着她的手忽然一顫。

現在的歸雪還沒有經歷後面那一段事,怎會知道自己有這個記憶?難道說……

懷中的女孩兒玉雪一樣可愛。她睜開眼睛,清亮的墨瞳裏倒映着一個小小的月亮,看着他說:“你有辦法幫我解開記憶嗎?真的,我不想再和前世一樣糊塗地過那一段啊!”

前世的她,是後來被傅雲奚再次封印記憶,才會忘記自己。現世的她,和自己竟是一樣的人。

“那不是一段美好的記憶。你真的想知道嗎?”

她用力地點頭。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盡力滿足。”他微微笑了,踏着風兒,抱着她朝屋內走去。

“少主哥哥……”她伸出一個指頭點住他的酒窩。

這個稱呼讓他怔在了原地。“你……”

“嘿嘿,少主哥哥。你叫我什麽呢?是不是采香妹妹?”

蘇毓欽見她天真無辜明亮的眼睛瞅着自己,一眨不眨,“你喝多了。”

“沒有啊,才沒有呢!我才喝了那麽……那麽一點……唔……”她伸出拇指和食指,略顯笨拙地比劃着。

“你累了,好好睡一覺吧。”他将她放在床上,伸手卷下簾籠,拉下了外面的月光。

作者有話要說:

本作者的文每一章前後聯系都很緊密的,建議親們不要跳文,按順序看,不然可能有時候會覺得奇怪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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