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28

沈晾和旁輝回家之後,兩人在客廳裏稍微坐了坐就打算休息了。旁輝給沈晾溫了一杯牛奶端到他的房間裏,卻發現沈晾還沒有上床。他将牛奶放到他的床頭,問道:“手臂還疼嗎?”

沈晾沒有回答,只是走到床沿邊坐下了。旁輝覺得有點兒奇怪,也有些隐約地感覺到什麽,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兩人中間隔了半個旁輝的距離,不過分親近,也不疏遠。

沈晾一言不發。他想起了幾年前的事。他離開監獄後的第三年,很多人陸續得到了他還存活的消息。他曾經就任過的省市裏有不少人一直盯着他。有些是為了讓他預測,有些是為了殺了他,更多的人是兩者兼有。沈晾起初的兩年拒絕對所有人的預測,他将自己記憶中的預測記錄下來,全部收錄在一個小本子,像是一本謀害日記。第三年他開始對旁輝有所回應。旁輝當時的表現是什麽樣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但是他記得旁輝散發着光芒的眸子。旁輝在将他救出之後的長久時間裏,眸子裏的灰暗越來越深,直到三年後沈晾第一次回應了他,他才漸漸露出了帶着希望的目光。

那是沈晾離開監獄後的第一次預測。

對方是商界有名的人物。一個穿着皮夾克的男人半是脅迫半是恭敬地用□□壓着沈晾的太陽穴,讓剛剛買菜回來的旁輝舉起雙手。

沈晾記得旁輝當時說:“把我帶上,拷着我。他根本沒有自理能力。”

對方并不信旁輝的話,然而他們将沈晾和旁輝隔開安置了一個晚上之後,不得不将旁輝送到了沈晾身邊。沒有旁輝的沈晾仿佛是個植物人,看不見任何東西,不說話也不睡覺。

旁輝被捆着雙手和沈晾一起被帶到了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面前。男人經營了一家跨國公司,背地裏有軍火生意,他們被帶到男人面前時,四個槍管對着他們。

男人要求沈晾為他做一個預測。

旁輝說:“不行,他從監獄出來之後就沒有再做過了,這對他的身體負擔太大了!”

“那你們的最後意義也消失了,”男人輕描淡寫地說,“你随意考慮一下。”

旁輝看着沈晾提起了筆,張開了口。沈晾的聲音很輕,有些沙啞,長久的沉默讓他的聲帶有些疲軟而不馴服。他平淡無奇地問:“你的前一天在哪裏,做什麽?”

沈晾問了八個問題,這八個問題他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接着沈晾忽然住了口,沉默了半分鐘。黑洞洞的槍口就抵在沈晾的太陽穴上、旁輝的後腦勺上。

接着沈晾說:“19xx年8月2日,19點31分,你死于槍擊。”

沈晾無機質的聲音仿佛帶着一種詭異的魔力,所有人都楞了一下,大腦一時無法反應過來。接着男人身後的鐘敲響了半點的鐘聲。旁輝幾乎是瞬間低下頭借着抵住自己太陽穴的人手裏的槍打碎了沈晾腦邊的槍管,又猛地飛踹了一腳身邊的人将沈晾撲倒在地。長期的特種兵訓練讓他的肌肉瞬間凸鼓出來,被強行掙斷的繩索還挂在他被勒出淤痕的手腕上。他一撈住沈晾,就立刻扭斷看守沈晾的男人的胳膊,抓住他的手連帶他的整個人扭轉着向男人身邊的保镖開了一槍。子彈穿透了保镖的槍管,在其槍膛裏炸開,炸糊了對方的一整只手,接着旁輝的大腿繃緊,像是獵豹一樣從地面上彈射而起向男人沖去。男人身邊的另一個人在那瞬間向他掃射過來,就在那一秒,子彈鑽進了旁輝面前的男人的頭顱。

——旁輝從男人的身後越過,夾帶着沈晾從處在二樓的窗口一躍而出,在地面上背部着地,緊緊抱着沈晾滾了五六圈。

接着旁輝起身頭也不回地抱着沈晾向外蹿去。

那一次經歷給他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深刻到沈晾幾年之後還能清晰回想起當初一點一滴的細節。沈晾說出對方厄運的預測時間是8月2日,19點30分。一分鐘之後,男人生命裏最近也最大的厄運應驗,而沈晾也在那一分鐘裏以最短的時間嘗到了槍擊死亡的苦果。腦髓仿佛被攪成一團,尖銳的痛苦刺激着他的大腦,一切都在眼前喪失原本漸漸恢複的規則,感官開始回複到監獄裏那明暗不明、扭曲可怖的狀态。

但沈晾卻異常清晰地記得一切。

旁輝為了讓他得感官歸位,又反複給他治療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旁輝幾乎沒有怎麽睡覺。

旁輝坐在沈晾的床沿邊,在一片靜默中問了一句:“怎麽了?”

“五年前……你是怎麽做到的。”

旁輝楞了一下,大腦的記憶飛速倒退,搜尋出五年前的一切。接着他想起了沈晾第一次預測。那一年沈晾只做過一次預測。接着旁輝忽然就明白了沈晾離開警局時的那句話——“在遇見你之前,我也認為這不是正常人能有的體能。”

沈晾曾經問過他他是怎麽辦到的——徒手掙斷一公分直徑的幾圈繩索、一分鐘內撂倒五個人奪下槍口上的沈晾然後逃離現場。他們留下的痕跡非常少,綁架此事本身也因其違法性而一早被對方關閉了攝像記錄,因此他們沒有惹上過多麻煩。

這一切對一個普通人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旁輝以為沈晾對他渾渾噩噩、沒有意識的狀态裏的一切都忘記了,卻沒想到沈晾記得一切。旁輝的心口不覺有些發熱。他在那段時間裏一直覺得自己照顧的是一個木偶。就算是照顧植物人,恐怕也比照顧沈晾好一些,起碼前者他不會再抱有更大的期待。

想起最開頭的三年,再看到眼前雖然神色冰冷,卻能夠和他平穩交流的沈晾,旁輝的嘴角不覺翹了起來。

當旁輝給沈晾關燈躺回到自己房間後,他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天花板,在一片黑暗中猛地坐了起來。

他仿佛抓住了雄風的動機。

他知道雄風的為人,他和他一起出過任務。沈晾的話讓旁輝忽然和雄風之間感受到了一絲共鳴。

“‘雄風’有一個妹妹。他是孤兒,但是有一個親妹妹。”旁輝站在王國面前,雙手撐着桌面,在周圍警員的目光中對王國說,“我知道你查不出他的行蹤,你可以查查這個人——李桂,李建昭的妹妹。”

雄風的本名叫做李建昭,和旁輝在199x年一起進入部隊,和旁輝在部隊共同訓練了三年,并且在一個隊伍裏出使過兩次拆|彈任務。

旁輝曾經和他一個寝室,上下鋪。休息的時候旁輝會和他聊聊自己家裏的事。李建昭告訴旁輝自己沒有父母,在孤兒院裏活到6歲,然後被院長送去接受六年義務教育。後來就因為身體條件好參了軍。

他有一個親妹妹,一胎生的,也不知道這樣一對龍鳳胎是怎麽被父母扔下的。李建昭說起自己的妹妹的時候,整個臉都神采飛揚。他妹妹在有名的學府讀大學,他說自己腦瓜不好,不适合讀書。有一戶人家贊助他們學費,他就勸院長都用在他妹妹身上,保他妹妹一路讀上了高等學府。但旁輝卻從來沒覺得他腦瓜不好。任務行動時,他的腦子總是轉得最快,有時候旁輝都比不上他的反應速度。

“他和他妹妹很親,他妹妹結婚的時候我還接到過他的請帖,行蹤比他要好拿得多。”旁輝說。

王國立馬讓人去搜查李桂的資料。一個高等學府的學生還是比較容易找的,更何況旁輝還知道其确切的畢業屆數和樣貌。警方和旁輝一起花了兩天時間摸到了李桂家裏,然而趕到她家時,卻發現人去樓空。

王國敲開了隔壁的門,問:“隔壁312的住戶還在嗎?”

從門裏探出個四十歲婦女的頭來,她有些膽怯又有些好奇地打量了旁輝和王國一番,說:“半個月前就沒見有人回來住了。”

王國和旁輝對視了一眼,臉色都有些沉。

“您知道人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喲,那戶人家是對夫妻,我最後一次見他們看那男的臉色挺差的,回家裏後還桄榔桄榔吵架,牆壁都快被他們砸穿了。後來就沒聲兒了。”

王國沉着臉和旁輝走出樓。沒有搜查令他們也沒法直接開門,但是王國從隔壁樓就遠遠地看過來能透過那戶人家的打開的門窗看到裏面一片狼狽淩亂。顯然是不再有人居住的模樣。

旁輝只覺得這案子一波三折,萬分坎坷,而王國卻沉着氣也沒多說什麽。他們要來了監控,然而小區的監控設施不完善,對人離開的具體時間又不确定,很難在短時間裏查出點兒什麽來。王國于是讓旁輝先行回家了。

旁輝現在半分鐘都不想離開沈晾,這一次把他叫出來王國也費了一番功夫。如果把沈晾叫上,就有點太興師動衆了,而且沈晾和旁輝之前才暴露,王國實在也不放心讓沈晾出現在市中心附近。

旁輝開車回去的路上就感到有人在跟着他。起先他以為是錯覺,然而經過那一晚的追逃被再度喚醒的警覺讓旁輝立刻确定了背後追蹤的車輛。他将車連續繞了好幾個街區之後隐蔽地停入了一個地下停車場,然後順着消防通道上了路面,隐晦地看着那輛剛剛進入地下室的車。接着他迅速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報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地點。

當旁輝确定背後已經沒有追蹤他的人了之後,他才讓司機向沈晾家的方向開去。司機已經被旁輝數次更改目的地繞暈了,此刻聽到他又報了一個地點,忍不住問:“兄弟你這是到底想去哪兒啊?”

“就這個目的地,沒別的了。”旁輝有些抱歉地沖他微笑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的笑容溫和爽朗,想着反正花的也是對方的錢,司機沒多吭聲就載着旁輝向下一個目的地駛去。而這一次果真也是真正的目的地。旁輝在距離沈晾的小區還有三四百米的距離就讓司機停下了,付了一筆不菲的車錢後步行走進了小區。一邊走一邊給王國打電話,讓他注意一下那個地下車庫,帶幾個人去查一輛銀灰色的吉普。

王國聽了旁輝的敘述,立刻帶了兩個人,但旁輝和王國都知道,他們肯定抓不到對方,至多只能從監控裏辨別出那輛車的車牌。幸運的話可以得到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人的面部記錄。

當旁輝打開門走進屋子時,卻發現沈晾的鞋子被動過了。他的心裏不由一緊,喊了一聲:“阿晾!”

屋子裏沒有人回答,但是卻持續地響着一陣陣“嗡嗡”的聲音。旁輝三步并作兩步沖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接着腳步猛地在廚房門口剎了車——

發出聲音的是油煙機。沈晾正在炒菜。

旁輝的心剛剛放回胸口裏,現在又快要跳出來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個背影。

沈晾在炒菜!

旁輝幾乎忍不住要去揉眼睛。似乎是聽到了旁輝的聲音,沈晾扭過了頭來。他的脖子上挂着旁輝常用的圍裙,沒有在後面系帶,想來是勉強圖方便挂上的。他的額頭上因為炒菜産生了一點兒細汗。看到旁輝時,沈晾的神色一僵,本就有些尴尬的臉色更加冷硬了。

旁輝張了張嘴,半晌才挑出一個逃脫的借口說:“……我去換鞋。”

他沖進來時都沒來得及脫鞋,一雙皮鞋在地板上踩出了一連串淩亂的大跨步腳印。

沈晾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的身影慌張地離開,緊緊攥着鍋鏟的手松了松。

旁輝在玄關磨蹭了好久,還用抹布抹幹淨了地板,才看到沈晾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他的手裏拿着兩個大碗,旁輝想要上前,卻又抓耳撓腮地停住了。見沈晾又走向廚房,他才跟了進去,看見沈晾開始盛飯。旁輝簡直說不出話來,他瞪着沈晾仿佛是在看一個怪物,而沈晾的臉色一直緊繃着,仿佛旁輝一開口,他就能把手裏的兩個碗扣在他的頭上。

旁輝就這樣膽戰心驚地看着沈晾坐到了椅子邊上,然後看着他。

旁輝這時候才意識到他是讓旁輝拿筷子。旁輝連忙拿了筷子,剛剛出了廚房卻想起什麽,回過身将沈晾忘記關的油煙機關了。沈晾的表情非常細微地出現了一絲尴尬。旁輝落座後才注意到沈晾做了什麽菜。沈晾只做了兩個,一個番茄炒蛋,一個蘿蔔排骨湯。後者的食材家裏沒有,沈晾想必是去買了菜。平時旁輝做飯,一般做三個菜,看到沈晾的兩個菜卻仿佛看到了一桌的山珍海味。他拿着筷子,像是看一道大餐一般看着自己碗裏有點兒糊的白飯,終于有能力張開了口:“……我還不知道你會做飯。”

沈晾抓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沒有說話。旁輝覺得自己說錯了,也閉了嘴。沈晾用筷子尖捏了兩粒米,放在嘴裏含着,忽然說:“小時候學的。給妹妹做飯。”

沈晾小時候父母非常忙,妹妹由他管照,這一經歷旁輝是知道的,但是沈晾從來是被他捧在手心裏照顧的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沈晾有獨立和自理的能力。

旁輝的情緒有些低落。沈晾做得菜算不上特別好,但是達到了一個單身男人生活的基本标準。他生疏了十幾年的手,要是多練練,恐怕也能夠勝任照顧自己一職。沈晾平靜地說:“你不用擔心我。”

旁輝擡起頭來看他。

“你可以不用管我。”沈晾有些生硬地說。旁輝此刻明白了沈晾的意思。他将筷子一放,嚴厲地說:“我的任務是你!不是那些案子,我不會本末倒置!”沈晾見旁輝仿佛是生氣了,臉色顯得更加僵硬了。他冰冷地看了旁輝一眼,摔下筷子起身就走。旁輝慌忙一把拉住他說:“等等!是我态度不對,我道歉。”

沈晾被他一把拉住,用力掙了掙沒有掙開。旁輝後悔之前的嚴厲,又一時無法伶牙俐齒地說出什麽更好的解釋,只能和沈晾僵持着。沈晾感到抓住他的手越捏越緊,忍不住又掙紮了一下,卻被旁輝猛地一把拉了過去。旁輝按住他的肩膀,誠懇地說:“我照顧了你八年,你一天就把我丢下了,讓我很不好受。”

沈晾看了一眼旁輝的表情,什麽回應都沒有。

旁輝說:“那個案子不是我的工作,你也不是我被分配的任務人。但你是我分配給我自己的任務,是第一位的。如果因為王國的案子讓你産生危險,對我來說那就是本末倒置。”

旁輝說出這話的時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晾,心髒和手都火燙起來。

沈晾一直沉默着沒有反應。旁輝垂下了眼睛,松開了他的手。沈晾此時說:“那是你的戰友。”他漆黑的眼睛筆直地看進了旁輝的內心。旁輝頓了一下,想不出該接什麽話。

沈晾沒有再離開,他坐了下來,重新拿起了筷子,而旁輝也鎖着眉頭沉重地捧起了碗。沈晾的話,讓他剛剛有些火燙而旖旎的心瞬間涼了下來。雄風的案子如果不能善了,他和沈晾都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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