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秋天之前
付坤盯着付一傑,半天才把手裏的書往桌上一扔,走到他面前:“夏飛和張青凱談……戀愛?”
“嗯。”付一傑點點頭。
付坤沒再說話,付一傑從來不說瞎話,特別是這種情況下,他更不可能瞎說夏飛的事。
同性戀。
這是付坤腦子裏的第一反應,他平時也會跟同學胡亂開玩笑,說誰跟誰是同性戀什麽的,但對同性戀并沒有什麽直接地感覺,對于他來說,這個詞更多只存在于玩笑當中,帶着并沒有惡意的貶義。
是的,貶義。
夏飛和張青凱是這種關系讓付坤很吃驚。
付一傑沒再跟他繼續說這事兒,付坤連看漫畫的心情都沒了,愣桌子那自己琢磨了半天。
他一直覺得夏飛和張青凱應該是好哥們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那種。
現在想想的确是有點兒好過頭了,他跟孫玮也算是鐵瓷,他會為了孫玮打架沒二話,孫玮也會為了他扛一頓揍一句怨言沒有。
可他從來沒想着要天天跟孫玮摽一塊兒的。
只是,就算夏飛真是同性戀,他對于說夏飛是變态還是不能接受。
“那也不能就說人家變态啊,有李大媽什麽事兒,背地裏嚼舌根兒,”付坤皺着眉,“她有本事當面夏飛面說去……估計她不敢,夏飛不得給她噎死!”
“你覺得夏飛變态嗎?”付一傑躺在沙發上,腿搭在靠背上。
“變态?夏飛他倆的我不覺得有什麽變态,”付坤把吊扇開到最大檔,光着膀子站在客廳中間,“要汪志強我就覺得變态,惡心。”
付坤想象了一下汪志強跟個男的摟一塊兒的場景,覺得後背一陣發麻,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用手在胳膊上狠狠搓了幾下,感覺聽到自己雞皮疙瘩撒落一地的聲音。
夏飛和張青凱的事,似乎筒子樓裏不少人都知道了,付坤上廁所的時候路邊廚房,掃了一耳朵,張嬸不知道跟誰說了一句,這事兒就是神經病,不好治。
付坤經過張嬸家時順腿把她家放門的垃圾筒踹翻了,然後跑進了廁所。
本來他想再順腿把李大媽擱廚房門口條案上的那鍋豬蹄兒也來一腳的,但這個動靜太大,怕被發現。
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想摳點兒牆灰撒進去,不過鍋已經被李大媽拿回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媽很嚴肅地跟他倆說了這事,讓他們不許跟着在背後瞎說。
“這是人家自己的私事,外人不要去評價,”老媽皺着眉,又轉頭看着老爸,“你也是,你們那幫司機,一個兩個糙得很,不定說得有多難聽呢!”
“你放心,沒人說,老夏人老實,人緣也好,誰沒事兒說這個,”老爸喝了口酒,“要說也是那些女的。”
“本來夏飛這病就夠熬人的了,還加上這麽個事兒,許姐飯都沒做,我剛給她送了點兒菜過去,在屋抹眼淚呢,”老媽嘆了口氣,“哎,她這操了一輩子的心啊……”
付一傑埋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付坤時不時給他夾一筷子菜:“慢點兒,誰跟你搶啊?”
飯剛吃到一半,走廊裏突然傳來了李大媽的叫罵聲:“誰那麽缺德啊!有病吧!見不得人吃點兒好的還是怎麽着!”
“怎麽了?”付坤愣了愣。
廚房裏還在做飯的有人出來問了句是怎麽了,李大媽氣得一邊罵一邊說:“你說這誰幹的缺德事兒!我這一鍋豬蹄兒全毀了!不知道哪個斷子絕孫的往我鍋裏又放了鹽,齁死了!”
老媽放下筷子出去問了問,回來說是李大媽做好的一鍋豬蹄兒不知道被誰撒了一大把鹽,鹹得沒法吃,條案上放着的鹽罐子裏的鹽少了一多半。
“哎這都擱進去了真得齁死,羅齊還在漱口呢,”老媽啧了一聲,突然瞪着付坤,“是不是你幹的?”
“憑什麽又是我?”付坤愣了愣,不過聽說大傻熊被齁着了,他還挺高興。
“你去了趟廁所吧?”老媽盯着他。
“嘿,我去趟廁所就是我啊?你怎麽不說是一截兒,他也去廁所來着……”
“一傑幹不出這事兒,”老爸打斷他的話,想想又說,“坤子也不會做這事兒,他要幹什麽也得是整鍋都給掀地上去。”
“付建國同志,”付坤沖老爸豎了豎拇指,“還是你了解我。”
暑假之前,付坤有不少假期計劃,但現在都暫時放下了。
夏飛一直住院,因為內出血而腫起的關節始終消不了腫,已經在醫院呆了半個月,付坤和付一傑每天沒事就去醫院呆一會兒。
許姨幾乎不去醫院,班也沒怎麽上,就關在屋裏,夏叔要上班的時間,送飯的事兒就都歸付坤和付一傑,老媽給做好了,他倆拿去醫院。
張青凱每天下班之後都會先到醫院呆兩個小時,在夏飛面前的時候,他還跟以前一樣,心情挺好的逗夏飛笑,夏飛損他的時候他就嘿嘿笑。
但出了病房,他臉上的笑容就會消失,眉頭擰着,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還有兩次,付坤看到張青凱在廁所門口愣着,眼眶發紅。
今天付坤還是騎車帶着付一傑去醫院送飯,不過今天的飯不是老媽做的,是許姨做的,夏飛住院之後,她好像還是頭一次做飯。
在廚房裏忙活的時候,她始終低着頭,沒跟別人說話,把飯菜做好放在保溫盒裏交給付坤的時候,她輕聲說:“坤子,一傑,謝謝你們,也替我謝謝你媽媽。”
“小事兒,”付坤笑笑,“許姨你歇着吧。”
拎着保溫盒到病房門外,付坤的手還沒碰到門,就聽到了裏面有人說話。
他和付一傑一塊兒停了下來,沒進去。
之前有幾次,他們來的時候醫生正好在查房,他倆圍在床邊被醫生以礙事趕了出去,所以現在他倆都等醫生查完了再進門。
不過在門口站了幾秒鐘,付一傑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踮着腳想從門上的玻璃往裏看,可惜不夠個兒,只能小聲問:“這不是醫生吧?”
“嗯,”付坤也聽出來了,裏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夏飛的醫生是個男的,護士?他往裏瞅了一眼,看到有個瘦瘦的女人背對着門站在付坤床邊,“親戚?”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女人抱着胳膊看着夏飛,話說得很和氣,語氣卻有明顯的寒意。
夏飛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他知道張青凱的媽媽肯定會來找他,已經去家裏找過他,沒什麽效果,當然會追來醫院。
“在聽,”夏飛回答,“您繼續。”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你要怎麽樣我不管,但你不能拖我兒子下水,”女人聲音不高,也是不願意被更多人聽到,“你不能毀他一輩子。”
“毀不了,”夏飛笑笑,睜開眼睛嘆了口氣,“阿姨,這事兒你跟我說沒用,你跟張青凱說去。”
“你覺得我可能不跟他說麽?這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你要不是死抓着不松手,他會中了邪似的就不肯改嗎!”女人提高了聲音,“我明确告訴你,我兒子必須結婚,而且必須是個一個健康的姑娘!而不是一個變态的男人!”
“健康的”三個字,她說得很重,夏飛沒說話。
“我覺得我已經很給你和你父母面子了,因為我自己也要臉,”女人繼續說,“你別給臉不要臉,我看你一個病人不跟你計較那麽多,你自己也要點兒臉!”
“出去,”夏飛突然睜開了眼睛,“出去。”
女人冷笑了一聲:“出去?沒那麽容易,覺得難受了?你幹出這種事的時候怎麽不想想今天!”
“我有什麽可想的,”夏飛笑了笑,“我為什麽要想?我今天怎麽了?除了您今天讓我有點兒不舒服,我還真沒什麽不順心的。”
女人張了張嘴,夏飛沒等她說話,又笑着接了一句:“不過我真該想想,我當初要想得到今天,肯定會讓張青凱跟我一塊兒走。”
“不要臉!”女人臉上的平靜被撕破了,她指着夏飛,“你怎麽還不死!”
“別這麽說,您最好求老天讓我晚點兒死,”夏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時間拖長了,我跟他可能會吵架,會鬧翻,會分手,可我要現在就死了……”
夏飛頓了頓,盯着她的臉:“你兒子這輩子都不會忘了我,我會像永遠好不了的疤,刻在他心裏。”
女人愣了半天,爆發出了一聲怒吼:“瘋子!神經病!”
夏飛不出聲,他知道自己有些話說得重了,但他實在是受不了再這樣下去,說他變态,說他腦子有病,說他毀了張青凱,說他勾引張青凱……他這麽久以來壓抑着又無處可以發洩的情緒瘋狂地在這一瞬間想要尋找出口。
病房門被人推開了,付坤沖了進來,一把抓住了那個女人指着夏飛的手:“出去!”
“我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女人很激動地想要甩開付坤的手。
“我讓你出去!”付坤拉着她往門外推,轉頭對付一傑喊了一聲,“一截兒去叫保安!不!叫警察!”
“嗯。”付一傑轉身就跑了出去。
“夏飛!你……”女人還掙紮着想要說什麽,但被付坤狠狠地推出了門外。
張青凱中午抽空來了趟醫院,付坤本來以為夏飛會像電視劇裏隐忍的女主角那樣,隐瞞他媽來過醫院的事,如果那樣,他打算把這事告訴張青凱。
但夏飛沒瞞着,把上午的事說了,不過語氣很平靜:“過兩天我出院不回家住了,我媽估計扛不住。”
“行,”張青凱想也沒想就點了頭,“上回跟你說的我哥們兒那個單身宿舍,鑰匙我都問他要來了。”
“好,”夏飛笑了笑,又皺了皺眉,“哎我今年感覺真不怎麽好。”
“嗯你今年狀态是有點兒差。”張青凱沒有安慰他,夏飛的病已經這樣,他倆之間也不再避着這個話題。
“別讓你媽再找着我了,萬一把我給氣死了,她也不舒服。”夏飛閉上眼睛。
“你是氣得死的人麽?”張青凱笑了,伸手摸摸他的眉毛,“放心,我不會再讓她找着你。”
付坤和付一傑回家的時候,一路都沒有說話。
付一傑拿着盒冰淇淋大口吃着,不知道在想什麽,付坤覺得自己挺不平靜。
說實話,夏飛和張青凱,并沒讓他覺得變态或者是惡心什麽的,因為這倆人都跟他很熟,他喜歡這倆人。
但心裏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兒,那些背地裏甚至半明面兒上的各種議論,許姨做飯時始終低着的頭,張青凱他媽憤怒的傷人的話……
還有張青凱背着人時發紅的眼眶和夏飛無奈的笑容和他強硬而絕望的那些話。
以後會怎麽樣?
如果夏飛和張青凱有一個是女的,什麽事都不會有了,不會有人罵,不會被人說有病,說變态,也不會讓所有人都這麽難受。
為什麽都是男的呢,為什麽會有男的這樣去真心喜歡另一個男的?
在醫院呆了快一個月,夏飛出院了,但就像他之前說過的那樣,他沒有再回到筒子樓裏。
張青凱的一個朋友有一間單位分給單身員工的小單間,那人回家去住了,把屋子借給了張青凱。
夏飛暫時住在了那裏。
那個地址,張青凱只告訴了付坤和付一傑,他倆有時間能去陪陪夏飛。
他倆每次去的時候都按張青凱要求的,跟做賊似的,東張西望防着被人跟蹤,回回都先在商場和菜市場裏來回繞幾圈兒。
老媽跟他倆打聽過夏飛的去處,他倆都咬死說不知道。
許姨和夏叔都沒有來問過,只是有一天許姨拿了個存折來給付坤,讓他帶給夏飛,付坤不敢拿,拿了就證明了他知道夏飛在哪兒。
“許姨我沒法給小飛哥,我不知道他在哪啊。”付坤咬牙撐着。
“沒事兒沒事兒,”許姨把存折塞到他口袋裏,“你要是碰上了,就給他。”
付坤最後還是把存折帶給了夏飛,他不是擔心夏飛沒錢用,他的想法很簡單,他只想讓夏飛知道,許姨還是很在意他的。
存折裏的錢夏飛會不會用他不知道,但夏飛拿到存折的時候盯着看了很久,付坤能看到他眼裏的淚光。
付一傑沉默地站在窗戶邊,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夏飛的眼淚。
在他心裏,夏飛是個外表弱不禁風卻倔強到骨子裏的人,面對各種流言和諷刺都會一笑了之的人,現在這個人,因為媽媽一個存折,哭了。
短短一個月之後,筒子樓裏恢複了平靜,鄰居們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有矛盾,也有歡樂,人人都重複着以前的日子。沒有再出現在筒子樓裏的夏飛也漸漸不再有人提起,關于他是變态,他有神經病的議論也漸漸聽不到了。
只有付坤和付一傑依然隔兩三天就會去一次那個小單間,跟夏飛天南地北地聊一通。
張青凱存了些錢,沒多少,都用來買八因子了,但這東西的衰減期是8到12小時,沒有注射八因子的時間裏,夏飛的手上腿上越來越頻繁地出現青紫。
他的病越來越不樂觀,但他似乎并不在乎,跟他倆聊天的時候也并不避諱。
“一傑,我要是死了,我的書都給你吧。”夏飛摸摸付一傑的頭。
“嗯,全部嗎?”付一傑問。
“全部,留給張青凱浪費了,他跟你哥一樣,不看書,不過搬下來的時候你得讓你哥幫你搬,書架上面你夠不着,”夏飛說一半就樂了,“又要被你哥笑話不長個兒了。”
“我長了……長了!”付一傑挺郁悶地趴在桌上。
“別急,高個兒都長得晚,肯定能超過你哥,”夏飛指了指張青凱,“知道麽,張青凱現在一米八六,初一的時候才一米四。”
“放屁!”張青凱回過頭,“明明是一米四五。”
幾個人全樂了,付坤站到他旁邊比了比,又看着付一傑:“看到沒,一截兒,你就往這個高度努力就行了。”
暑假過得很快,沒什麽感覺就到了要軍訓的時間了。
今年一中軍訓挺正規,雖說初中還是只訓三天,但跟高中一樣,發了軍訓服,不像以前只要求穿白衣黑褲就行。
付坤和付一傑領了衣服,回家還有點兒早,他倆決定去夏飛那呆會兒。
不過在小單間外面敲了半天門,也沒見人來開門,付坤立馬急了,拿筆從破了一塊兒的玻璃上伸進去,挑開了窗簾往裏看了看。
屋裏沒人。
“哪兒去了?”付一傑站在門邊,開始有些緊張。
旁邊的屋子門開了,出來個女孩兒,看到他們,問了一句:“找誰?”
“姐姐好,我想問問,就這段一直住這兒的那個……”
“啊,他啊,昨天下午就說肚子疼,讓張青凱送醫院去了,還沒回來呢。”那女孩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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