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

那天，在蕭允維拒絕道歉的前提下，誰也沒能接着勸他。

他們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案子，一開始楊楷茵還試圖要跟蕭允維說明狀況，但是案子忙起來每個人都是晝夜颠倒。楊楷茵見兩位當事人都不願意多溝通，各自過日子上班，她也只能無奈地先忙自己的事情。想着等忙完了、他們兩個氣都消了點，再說吧。

蕭允維的才華明顯出衆，上班不過短短幾個月，已經有業主聞名而來。他待在小會議室開會裏的時間多了，征詢過衆人同意後便把自己常用的東西放進小會議室，省得跑來跑去。

而那個「衆人」，自然包括了左宣翊。

蕭允維敲了左宣翊的門，問了問題得到首肯後就關門離去。身為助理，姚士謙屏氣凝神深怕老板拍桌遷怒于他。但左宣翊只走出辦公室，打了通電話，一句重話也沒對他說。

工作室裏氣氛有些奇怪，但不僅沒影響到工作，業績反而還往上竄。

姚士謙跟楊楷茵忙了大半個月後，發現他們之間沒有人願意先低頭，也幹脆假裝沒感覺到這奇怪的氣氛，專心上班了。

但旁人能假裝不知道，左宣翊沒辦法。

在工作室當衆質問蕭允維是不是針對他的隔天，他就有點後悔了。

仔細反省過後，他知道自己應該把蕭允維叫進辦公室，好好跟蕭允維解釋清楚就沒事了。可是他不但沒有這樣做，還讓事情惡化至此。

他忙完手上的案子後，趁着某天沒事做，翹班去找陳景桓，想問問對方遇到這類事情要怎麽辦。

可是左宣翊撲了個空，只遇到陳景桓的室友。

那個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室友煮了杯茶給他，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那茶其實不太好喝，但室友弟弟知道他是陳景桓的學長就去泡茶了，看起來也很認真煮茶的樣子，他也不忍問有沒有白開水就好。

左宣翊喝着茶，有點想念那個深懂他愛喝什麽的蕭允維。

可是他們在吵架，而且蕭允維自從那件事後對他态度不同以往，彷佛他們就是不熟的同事，公事公辦。

當然也沒有了那些他愛吃的他愛喝的。

當他們必須一起開會時，蕭允維如果有任何意見，絕對不會因為有誰在場而做任何修飾。也不管誰正在發言，當機立斷，直指重點。

楊楷茵對蕭允維近乎批評的意見也不以為意，好像這樣是很正常的，偶爾還會誇兩句這樣節省開會時間，她可以早點下班。

左宣翊想過，會不會蕭允維對所有人都是那樣直來直往，以前會聽他講完是讓着他。

可是這樣在職場很吃虧，左宣翊想：你是學長，你要照顧學弟不能讓他在職場這樣吃虧。

所以偶爾早上起床時，他會告訴自己：你是學長耶，跟學弟生什麽氣，今天就去好好把事情說了。

可是等他吃完豐盛的早餐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一看到蕭允維視他于無物，或者對他給出的和好暗示充耳不聞後，他就又無法「好好跟學弟說說話」了。

幾次以後，左宣翊也放棄了。不合好就算啦，反正蕭允維只要不要在工作上出大問題，就随便吧。

只有幾次，他被蕭允維的态度氣到之後，會打電話跟陳景桓抱怨。

可是越抱怨，他越沒底氣，陳景桓也從一開始會認真聽他說，到最後幾乎是在敷衍他。

他覺得很煩燥，可是蕭允維看起來過得很好。

左宣翊從來不是那種會被挫敗打擊而一蹶不振、窩在棉被裏哭的人，于是他更賣力談案子，更認真标案，事必躬親。

壓着死線連标了兩個公用設施後，寫報告做投影片做到快崩潰的姚士謙瘦了三公斤。左宣翊也好不到哪去，好幾天都直接在辦公室睡一晚，隔天回家洗個澡喝杯咖啡繼續畫圖。

在不知道第幾次熬到淩晨四點，決定趴在桌上先睡一下的左宣翊瞄了一眼亂七八糟的桌面，胡思亂想着：這樣也好。

這樣就不會每天都為了蕭允維的态度而煩躁了。就算開會時蕭允維對他的設計有意見，那就有意見吧，至少這一切能讓公司的營運更好。

左宣翊睡得很沉，直到姚士謙來敲他的門之前，他什麽聲音也沒聽見。

姚士謙拎着麥當勞早餐，一臉愛困地問他：「學長，今天你還要去工地嗎？要的話我要先去買咖啡了……」

左宣翊直起身，感受着被壓麻的手臂傳來陣陣刺痛，他眨眨眼，有些感動地說：「這麽想睡你就多睡一會啊，幹嘛還幫我買早餐？明天睡晚一點再來，不扣你全勤。」

姚士謙搖搖頭，說我沒買，我一到公司就看到桌上放了麥當勞早餐，上面貼着一張便利貼說早餐是給老板你的。

左宣翊還有點想睡，渾沌的腦子無法多加思考，只點點頭說：「那你放着，快去買咖啡吧。」

等姚士謙離開後，總機妹妹接着敲了敲他的門，問他差不多要到員工旅游的月份了，老板你決定要去哪了嗎？

左宣翊看着麥當勞早餐，想着八成是總機妹妹為了争取更好的員工旅游，所以特地買來孝敬他的吧？他笑道：「你們開個會，決定一下就好。老板我只負責出錢，不負責其他的。」

總機妹妹歡呼一聲，沖出去宣布這則好消息。

外頭毫不意外傳來歡呼聲，左宣翊覺得自己也感染到一些好心情。他打開麥當勞的紙袋，看見自己心愛的松餅餐，也跟着笑了起來。

等左宣翊吃完早餐，覺得精神好一點後把頭發抓得整齊一些，确認自己看起來不會太糟糕，才走出辦公室。

離開辦公室前，他看了眼辦公桌旁的小沙發，困惑了一下怎麽昨晚睡前扔滿沙發的數據居然看起來這麽整齊。

總機妹妹也太貼心了吧，還順便整理資料？

左宣翊握着門把，擔心着稍後聽到員工旅游決定要去歐洲的可能性。

但他只等到總機妹妹說下午開會讨論，但是考慮到最近案子有點多，應該會在亞洲啦。

左宣翊拎着車鑰匙站在櫃臺處，笑道：「我本來以為你們會想去歐洲。」

「我是想，但是時間上不允許，總不能員工旅游去二十天歐洲游。」總機妹妹甜甜一笑，又問：「老板，你有大概要花多少的預算嗎？我們好決定地點。」

「機加酒算我的，吃喝玩樂你們自費，沒有預算上限，我解定存跟你們拚了。」左宣翊講完，又補上一句：「但不可以都坐頭等艙。」

總機妹妹一秒抓到重點，問：「不可以都坐？所以有多少名額可以坐頭等？」

左宣翊指指對方的臉，充當誇獎對方何等機智，「一半啦，你們抽簽吧，沒抽到要認命啊不要吵架。」

「怎麽這麽好？」總機妹妹面露震驚地問：「雖然你本來就人很好，但這還是有點超出我想象了啊老板……」

左宣翊揮揮手，說：「我今天心情好，謝謝妳的早餐。」

總機妹妹還來不及說「什麽早餐？」，推門而入的姚士謙捧着兩大杯焦糖拿鐵，搶先朝老板問：「我們要現在出發嗎？」

左宣翊點頭道：「先回我家一趟，我刷個牙換件衣服洗個澡，你可以在我家再睡一下。」

姚士謙歡呼一聲，畢竟趁老板回家時在公司偷偷睡覺不僅有偷薪水之嫌，睡起來還不舒服。

兩人邊聊邊走出工作室上了車，姚士謙一系好安全帶就歪頭一睡，左宣翊拿起其中一杯焦糖拿鐵喝了一口，确定自己精神良好注意力相當集中後才發動引擎。

一到左宣翊家，姚士謙熟門熟路地找到沙發，把上面的數據跟衣服分別堆到桌上跟另一個單人沙發上之後，倒頭繼續睡。

左宣翊看着助理那像被家暴過的黑眼圈，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回浴室洗漱。

當他剛洗完澡，就接到來自嫂嫂的電話。

「宣翊，你起床了嗎？」

「醒了，」左宣翊打開衣櫃邊挑衣服邊問：「有什麽事嗎？」

一向待他如親弟的嫂嫂突然笑了起來，過一會才低聲說：「我懷孕三個月啦，你哥還不知道，我打算晚上跟他說。」

左宣翊道聲恭喜啊，随手挑了件灰色純棉的上衣。

嫂嫂接着講：「先跟你說呢，是想問你晚上有沒有空，能不能賣你未來的侄子一個面子，回家吃頓晚餐啊？順便哪，就是，我想跟你讨論一下把二樓的客房改成嬰兒房的事。這個就要拜托你啦，我可是完全不懂。」

「晚上喔？六點到家可以嗎？」

「可以可以，」嫂嫂笑道：「謝謝你啊！晚餐有想吃的菜嗎？」

左宣翊想了想嫂嫂的手藝，客氣地說：「沒特別想吃的，妳煮什麽我吃什麽啰。」反正最後應該是大哥去訂外賣，自己要是點了餐，到時候買不到多尴尬啊。

「好喔，那晚上見啦！」

左宣翊又跟嫂嫂說了兩句話，交代她不要太累後，才挂上電話換好衣服。

等他全部整理好，搖醒姚士謙後，他那位命苦的助理才揉着眼問：「要出發了？」

左宣翊點點頭，「再撐一下，員工旅游之前千萬不能死啊你。」

姚士謙深吸口氣，想起早上的激烈讨論，兩手握拳大喊：「對！在員工旅游之前不能死！還有我的三節禮金！」

左宣翊翻了個白眼，推推姚士謙的肩膀，催促對方想歸想，該上工了。

那天，跟左宣翊滿檔的行程一樣，蕭允維處理完公事後，被楚紹河臨時的一通電話給叫去大飯店吃晚餐。

一聽到飯店名，蕭允維就想拒絕。

這間飯店一頓晚餐随便點點就要兩千多，用膝蓋想也知道跟他一起吃晚餐的肯定不只楚紹河，而他一點也不想跟何予晉一起吃飯。

但是楚紹河坦白招認，晚餐是何予晉要請的，說是賠罪。何予晉還準備了三十張不同飯店不同餐廳的雙人晚餐券，讓他想找誰一起吃，就找誰一起吃。

蕭允維真的很想拒絕，可是他一想到雙人晚餐券，沉默了幾秒就答應了。

自然，他不會把晚餐券浪費在楚紹河身上。

蕭允維踏進捷運車廂後，手機響起提示音，他低頭檢查屏幕，點開信箱收件夾，發現寄件人是左宣翊。

總機妹妹下午寄信跟老板說他們讨論完，結論是東京兩天，大阪兩天，北海道六天，可以嗎？

蕭允維還記得總機妹妹說開十天有點過份，不過總是要開高一點讓老板殺殺價嘛。這封信除了寄給老板，還副本抄送給所有同事。

大概是左宣翊下午也很忙，一直沒回信。直到現在才回了「好。但東京兩天大阪兩天玩不了什麽，東京跟大阪選一個，玩四天吧。」，同樣副本抄送給所有同事。

蕭允維看着寄件人的頭像，那是一張下雪的芝加哥街景，左宣翊說是某年冒着被雪埋住的風險拍的，他非常喜歡。

那時候他們還說要是有機會就一起去芝加哥看看，結果現在在冷戰。

蕭允維收好手機，想起自己一早七點多到公司，不知道第幾次看見左宣翊又趴在桌上睡，想着如果自己是他助理，應該可以減輕他的工作量。

如果自己那天不要那麽嗆，不要在業主面前、公司衆人面前把那些話說出口，找個日子私底下跟學長問清楚為什麽自己總是會惹學長生氣，就好了。

他對自己的态度後悔莫及，可是沒有道歉的理由。

他眼睜睜看着學長接了更多的案子，累到老是睡在辦公室，自己卻一點忙也幫不上。

在朝陽的照拂下，學長的側臉看來滿是疲累，沙發上高高疊起的資料也亂到讓人懷疑下一秒就會崩塌在地。

那時，他站在門口看着學長好一會，沒多想，就去麥當勞買了一份早餐。

可是他猶豫了會，最後只寫了張便利貼表示這是給老板的早餐，把早餐放在姚士謙桌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整理完沙發上的資料，偷看了學長一眼确定他沒醒來後，便回到小會議室裏。

他有點害怕會被學長當面拒絕早餐，盡管他依然對學長有一些不諒解，但他看着熬完夜後肯定又要趕着去工地的學長，實在有些舍不得。

他們冷戰了幾天，他就檢讨了自己幾天。

蕭允維捏了捏眉頭，發現自己找不到這件事情的緊急逃生口。

等抵達飯店門口，蕭允維原就郁悶的心情在看到何予晉的冷臉後就更惡劣了起來。他走向何予晉，問：「楚紹河呢？」

「他怕被你罵被你讨厭，緊張到一直跑廁所，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何予晉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問：「他天不怕地不怕，為什麽只怕你不高興？」

「因為他知道我不會為了無理的事情發脾氣，更不會以奇怪的理由限縮他人身自由，」蕭允維看着飯店門口玻璃後面，朝他們狂奔而來的楚紹河，扔下一句「我家他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下次我會加強防盜鎖」就走向楚紹河。

楚紹河一等玻璃門打開，立刻又道了一次歉，得到蕭允維嘆口氣說你不要再道歉了我聽膩啦，晚餐吃什麽？

楚紹河笑着搭住蕭允維肩膀，說：「何予晉包了十二樓，中日西式想吃什麽點什麽，不要客氣吃垮他。就當幫我報仇了！」

蕭允維點點頭，問：「點了沒吃的可以打包帶走嗎？我最近忙到連買便當回家都覺得累。」

楚紹河才不管走在他們身後的何予晉跟飯店經理可能會出現什麽臉色，他忙不疊點頭答應，「好！」

三個人各點了不同的餐點，蕭允維看着自己眼前的海鮮炊飯，想着不知道學長晚餐吃什麽，是不是又一個人無聊地吃微波食品。

楚紹河興奮地朝蕭允維說：「我向何予晉争取去上班的權力啦，你待業界也好一陣子了，有推薦的公司嗎？」

何予晉低頭切着盤裏的五分熟牛肉，完全不想搭話的樣子。

蕭允維想了想，答：「有兩間營造公司福利還不錯，就是太血汗，同事之前待過，邊說邊要哭出來一樣。不過說到福利，應該還是我公司稱冠，我們今年員工旅游是去日本十天，機酒公司全包，還有一半的人可以坐頭等艙。我目前的底薪也将近四萬。」

楚紹河詫異地張大嘴，露出嘴裏嚼一半的壽司米。

何予晉接了話，朝楚紹河說：「你來我公司我也能開四萬底薪給你。」

楚紹河白了對方一眼，毫不客氣地吐槽：「然後上演霸道總裁帥秘書的劇情？你敢說我不敢去。而且你公司又沒有景觀設計的部門……等等，我不是要你弄一個出來的意思，是我不會去你公司上班的意思。」

蕭允維自然是站在好友這邊，他接着打碎何予晉的計劃，繼續說：「我回去問問還有沒有要開職缺，有的話再跟你說。」

「好好好，」楚紹河笑道：「如果能跟你一起上班那最好。是說這公司居然能讓你誇成這樣，真的不是因為在跟老板談戀愛？」

蕭允維不帶怒意地瞪了好友一眼，不想告訴對方，自己正在跟老板冷戰這件事。

何予晉倒是出乎意料地接了話，他突然說：「你老板是左宣翊吧？」

蕭允維點點頭，「他是個好老板。」

「他的确是。」

「原來你也會誇別間公司的老板啊，我還以為你自戀到覺得只有自己最好。」楚紹河動手戳了戳男友的手背，卻被對方反手握在掌心裏。「喂……」

「他剛開工作室沒多久，楊睿華把一項金額不小的案件交給他們，後來鬧出一些事。外人只知道左宣翊蠢到為了捍衛員工權益寧可違約賠款，差點把整間工作室也賠進去了。幸好他也是出身名門，在他大哥的明示暗示下，那點面子還是有人買賬，四處借了不少錢才保住工作室。」

蕭允維本來低頭吃飯不是很想聽何予晉說什麽，但事關是他學長，他就偷偷認真聽了起來。最後他放下湯匙，忍不住問：「你說外人只知道，所以你知道內情？」

何予晉點點頭，「我跟他大哥交情不錯，所以知道。楊睿華差點強暴了左宣翊的學弟，偏偏那個學弟從在學校裏就跟左宣翊交情特別好。左宣翊當年不顧家裏反對去念了景觀，被切斷經濟來源，只剩他哥偷偷轉賬給他生活費。」

蕭允維仔細聽着每一字每一句，越聽越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癡。

何予晉說着當年的事，說左大哥知道父親其實也怕小兒子餓死，所以睜只眼閉只眼不管那些小金額的資助。可是有次左大哥想說過年嘛，轉個二十萬讓弟弟好好吃喝玩樂一下，隔天就被父親叫去罵了半小時。

左大哥後來接到弟弟的電話，問他是不是轉錯款項多按個零了啊，怎麽是二十萬？左大哥才問兩萬你夠用嗎？

左小少爺說以前不夠啊，總評要花的錢讓我連吃飯也覺得奢侈。現在懂得省材料了所以還過的去，最重要的是有個學弟人超好，天天煮飯還找我去吃，以後我一定要報答他的。

蕭允維想：那個人好又會煮飯的學弟肯定是陳景桓。

何予晉笑着下了結論：左宣翊差點用整間工作室報答學弟喂飯之恩。那時有幾個員工覺得工作室會倒就跑了，不知道現在會不會後悔。

「如果他們回來應征，我想我老板也會錄取他們的，他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蕭允維話才說完，楚紹河就在旁邊嘟囔了一句「護航咧，還說你們沒有談戀愛。」他轉頭給楚紹河一個白眼，順利讓楚紹河認真吃壽司停止說蠢話。

何予晉倒是同意地點點頭，「如果是左宣翊的工作室，那我也滿放心的，要去也不是不行，就是上下班得讓我秘書接送。」

楚紹河扔下壽司，竭力抗議：「我自己上下班就好了，你秘書還不夠忙啊？管你各種狗屁倒竈的事情就算了，連我的也要管？」

蕭允維聽着何予晉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實在是不想看他們兩個接近幼兒園程度的吵鬧，便起身說自己要去廁所。

他站在偌大的洗手間裏，拿出手機點開收件夾，滿心猶豫。

學長對陳景桓特別好是因為在報恩。

學長這麽介意他嗆業主是因為吃過違約賠錢的虧，大概是怕業主遷怒工作室鬧到又要賠錢。

他雖然知道嗆業主不太得體，但完全沒想到可能會弄到違約賠款，而那偏偏才是影響到這間小工作室的大事。

他猶豫着要怎麽道歉才能讓學長接受。

蕭允維放下手機洗了把臉，盯着鏡子裏的自己，在心中暗罵你這白癡。不過就是低頭道歉，拖了幾天、找不到理由開口又怎樣，還是能道歉的。

他把手擦幹，快速地寫好道歉信，選好收件人，寄出。

蕭允維盯着手機屏幕上的時鐘，等了一會後準備回餐桌上再點五樣菜打包帶走時，屏幕上突然跳出了通知。

左宣翊回了信，內容很簡短。

「被你搶先啦，我正在寫道歉信就收到你的信。但我也得跟你道歉，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頓飯吧，當作賠罪。」

蕭允維背靠在光亮的牆面上，深吸口氣後又長吐口氣，覺得有些腿軟。他快速回了信，一來一往，跟左宣翊敲定明天晚上吃火鍋。

他踏着輕快的步伐走回桌邊，假裝沒看見楚紹河被親到還有點紅腫的嘴，努力冷靜地坐下，說：「我明天還要早起，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楚紹河問他要不要加點幾道菜回去，蕭允維沒忍住，說了自己明天晚上跟學長約了吃飯，不用。

楚紹河眨眨眼，也沒忍住就回了一句「你說你們沒有談戀愛，只是想掩蓋你們随時想閃瞎人的企圖吧？」

蕭允維才懶得管他，起身拿了一疊雙人晚餐券便要走人。

楚紹河還在後面喊「記得幫我問有沒有職缺啊！」

蕭允維揮揮手，充當回答。

他邊走邊想：我得早點睡，早點起床到公司處理事情，這樣才能準時吃晚餐。

心裏一急着想回家，連平日裏覺得準時又班次密集的捷運也顯得太慢。蕭允維看着電子板上的「捷運即将進站」，心不在焉地想着：明天也幫學長帶份早餐吧。

學長之前說過想吃培根雞蛋堡，花生醬好香好好吃啊，可恨那家店離公司太遠，真的去買肯定會遲到。

蕭允維看着捷運門滑暢地開啓，心花怒放地想：我早起去買，學長就不會遲到了啊。

一如以往的早上九點五十八分，姚士謙壓着死線踏進公司，放下包包後準備去找老板問今天行程有沒有要更改的地方。

可是他突然被拽住手，而抓着他手臂的楊楷茵朝他搖搖頭，說：「別進去。」

「怎麽了？紙本資料終于山崩了嗎？」姚士謙有些緊張，「還是楊睿華在裏面然後學長在跟他吵架？」

楊楷茵搖搖頭，小聲說：「蕭允維在裏面。我打完卡剛好看到他走進學長的辦公室哩，大概十分鐘前。」

姚士謙倒吸口氣，往後退了兩步靠在自己桌旁，面露感激地對楊楷茵道：「謝謝楷茵姊救我一條小命！」

「那你要怎麽報答我？」

「呃……」

「算啦，我也不指望你分得出我喝什麽咖啡豆。」楊楷茵拍拍對方肩膀，看向辦公室，問：「你覺得等等學長進辦公室後，他們會吵架嗎？」

「不會。」

「為什麽不會？賭兩天份的下午茶他們會，畢竟他們冷戰這麽……學長！你哪時來的！」楊楷茵回頭本是要問個清楚，結果卻看到左宣翊站在他們的身後，正瞇着眼看他們。

而且剛剛的回答顯然是學長本人說的。楊楷茵故作無辜地看着自家老板，尴尬一笑。

「十點整打完卡我就站在這邊聽了。」左宣翊擡手分開緊緊相依不敢回話的兩位員工，大步走進辦公室，關門前才扔下一句：「妳欠士謙兩天份的下午茶，記得要給啊。」

左宣翊沒管楊楷茵回了什麽，他一踏進辦公室就看見桌上的快餐店紙袋，還不是麥當勞的。「這個……該不會是……」

「培根雞蛋堡。」蕭允維結束手上整理資料的動作，走過去把紙袋遞給正小心翼翼靠近辦公桌的學長，「附贈的冰紅茶我放在茶水間的冰箱裏，我去拿。」

蕭允維話還沒說完，左宣翊已經拿着拆開包裝的培根雞蛋堡沖出辦公室，直直走向茶水間。

楊楷茵等蕭允維也從辦公室走出來後，湊上前去推了推蕭允維的肩膀，低聲問：「怎麽，和好啦？」

蕭允維點點頭，道：「應該是吧……我昨天跟學長道歉了。」

楊楷茵瞄了蕭允維一眼，蕭允維接着說：「學長有收下我的道歉，晚上也約了要吃飯，應該真的是和好了。」

「我想也是，」楊楷茵看着站在茶水間外一口紅茶一口早餐的左宣翊，「你一個道歉就讓我損失了兩份下午茶。」

「啊？」

「沒事，」楊楷茵拍拍蕭允維的手臂，轉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你們沒事，我就沒事。」

楊楷茵才剛離開，姚士謙就接着搭上蕭允維的肩膀，「你買的早餐啊？」

蕭允維點點頭，姚士謙嘆口氣又道：「謝啦兄弟，終于解除警報了。說到早餐，總機妹妹跟我說她沒買早餐給老板啊，我也沒買，是不是你買的？」

蕭允維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姚士謙轉身看着蕭允維，語重心長道：「幹嘛不跟老板說你買了早餐？他搞不好看到早餐就感動到什麽都不計較了。」

蕭允維撇撇嘴，不想跟對方說明白，只顧左右而言他道：「反正學長誤會了也不錯，員工旅游十天算我們一起賺到。」

「也是。」姚士謙朝對方比了贊，高興地去找楊楷茵讨論下午茶要吃什麽。

而吃去半份早餐的左宣翊則扔掉空了的紙杯，握着剩下幾口的漢堡走到蕭允維身邊，笑着問：「你今天要幹嘛？」

蕭允維道：「跟楊睿華開會、有張3D圖後天要交，我打算今天畫完。」

「那晚餐來得及嗎？」左宣翊咬了口漢堡，笑得瞇起眼，嚼着那份睽違已久的早餐。

「只要我沒有失手揍楊睿華以至于被送警局。」

左宣翊差點把漢堡從嘴裏噴出來，他捂着嘴邊笑邊說：「放心，你要是揍他，我會去保你的！」

「那就麻煩學長了，聽說交保後要吃豬腳面線？」

「不是被關之後放出來才要吃嗎？啊被你一說我好想吃豬腳面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回到辦公室，等蕭允維随手關上門，姚士謙立刻壓低聲音跟楊楷茵又打了個賭。

「兩份早餐，我賭學長一開門，就會說要換蕭允維明天跟他去工地。」

「……賭了。」楊楷茵揚起嘴角，笑道：「搞不好學長會說今天就換人，反正你們下午就要去工地。」

「不會這麽快吧？」

隔絕了一票同事的兩人說了一會話，決定六點左右在公司集合，再一起去吃豬腳面線。

蕭允維等學長終于吃完早餐，才咳了咳，問：「昨天的早餐，學長還滿意嗎？」

「滿意啊，不過我沒想到總機妹妹為了員工旅游，居然能早起去買我心愛的松餅早餐。」左宣翊坐回椅子上，見蕭允維朝他搖了搖頭後，才皺眉問：「怎麽了嗎？」

「我買的。」

左宣翊點點頭，更改主詞并重複了一次蕭允維說的話後，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你買的？」

蕭允維難得局促，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看你好幾天都睡在辦公室，醒來不是開會就是去工地，好像都沒吃早餐，所以買了早餐給你。」

聽到真相的左宣翊眨了眨眼，猶豫了下又問：「沙發也是你整理的？」

「嗯。」

左宣翊抿了抿嘴，低聲道：「你該讓我知道的。」

蕭允維瞇起眼，看着他學長紅着臉接着說「這樣的話，就算你不道歉我也會示好的。」

蕭允維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才讓他學長突然想寫信跟他道歉，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送早餐又整理沙發的事會讓學長臉紅。

但蕭允維愣愣地看着他學長語無倫次地說「想想有點蠢，我幹嘛跟你冷戰這麽久」。

他有些震驚地發現，自己對誰都一視同仁，有錯絕不低頭，一個理字行遍天下。

但如果是為了左宣翊的傻笑，那麽，那些自己對所有人都堅持的原則就不是那麽重要了。

蕭允維一直認為自己不會陷入當局者迷的狀況。

但這次，楚紹河這個旁觀者，搞不好真的說中了。

他好像真的想跟他學長談戀愛。

而他想談戀愛的對象，正紅着臉在他面前揮手，問他幹嘛突然發呆，是在想等等要跟楊睿華開會的事情嗎？

蕭允維僵硬地點點頭，沒敢告訴對方「我在想，我好像、應該、是愛上你了。」

吃豬腳面線的那晚，以及之後又一起約吃飯的時候，左宣翊本來有點擔心氣氛會尴尬，但一切居然一如往常。

他道了歉，說他當天太嗆了處理不當，蕭允維立刻接着說我也是。兩人各退一步，笑了笑就很有默契地沒再提起過。

對這樣的發展，左宣翊有些慶幸，也有些困擾。

慶幸的是他學弟果然人品好、懂反省也不咄咄逼人，果然是優秀的好青年，就是脾氣有點太硬了。不過，看在蕭允維在校成績優異到天怒人怨的份上，這人會有點脾氣也是情理之中。

困擾的是，他意識到蕭允維對自己而言，跟其他人是不同的。

回家那晚，飯後，大哥問起工作狀況如何。

他那時還有點生氣又有點煩，就把蕭允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哪知道大哥邊聽邊笑，還叫正在飯廳吃水果的大嫂一起過來笑。

幸好那時爸媽已經出門散步促進消化，左宣翊才能肆無忌憚地試圖拿抱枕砸自家大哥，問他是在笑哪一國的，解釋一下好嗎。

大哥說：「你從小就這樣，在外面對朋友好，同學都說你溫柔可靠講義氣。回家連制服都還沒脫就開始撒潑任性滿地滾，媽跟我都要被你煩死了。」

左宣翊很想否認這件事，尤其在看到旁邊的大嫂正努力憋笑的表情後，就更想否認了。

可是大哥接下來說的話讓他如遭雷擊，瞬間喪失了反駁的能力。

「你那些地雷可大可小，端看踩的人是誰。如果是你那個助理，你笑笑也就算了。如果是媽跟我踩到，你大概非得鬧上幾天不可。」大哥舉證歷歷，直指某年自己不過說了一句「你也不用拿整間工作室報恩吧」，結果他親愛的弟弟氣得好幾天都不接他電話。

一直到返回他的小套房，左宣翊才發現這句話的潛臺詞是什麽。

如果他知道對方會容忍自己、自己也認為對方是跟自己比較親密的，那麽自己的個性便不是外人眼中的和善，甚至如大哥所說，還滿折磨人的。

他仔細回想，誤踩過自己地雷的人其實不只蕭允維，但他從未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自己似乎對蕭允維真的特別任性……

反複想了幾次後，左宣翊正想着要先道歉，就收到了蕭允維的道歉信。他飛快回了信，輕巧幾步就下了臺階。

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