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零下六十四
蘭波沒有立刻開始彈奏。
他翻動着紙質琴譜,一時難以做出決斷。有數次,他右手指尖不确定地觸碰白鍵,仿佛要按下,但他随即擡手,再度翻向另一曲。
彌雅安靜等待。
蘭波回頭,窘迫地一撓鼻尖,自嘲笑說:“抱歉,今天不在計劃之中,我沒有提前選好曲子。臨時做選擇比意想中還要困難。”
她意外地盯着他看了數秒。
很難判斷蘭波所說的“不在計劃之中”究竟是指為她演奏的時機,還是履行承諾本身。
“真的什麽都可以,伴奏的那首也沒關系,”彌雅幹脆提議,“你把手放在鍵盤上,第一反應要彈出來的曲子,就它好了。”
蘭波依言雙手就位。宛如本能,十指位置略作移動,輕快動聽的一串音符随琴鍵起伏流瀉而出。
然而下一刻,琴聲戛然而止。
首個樂句都沒彈完。
蘭波渾身僵硬,唇線緊緊繃起,仿佛被自己下意識選擇的曲子吓了一跳。
失态只有瞬息,他熟練地翻到曲譜集折角的某一頁,再度重啓演奏,彈出的卻并非剛才的旋律。
舒緩柔和的音符連綴成句,回環往複,蘭波逐漸放松下來。他邊彈奏,邊随音樂起伏輕輕前後晃動上半身,仿佛與彌雅同在湖面上放舟飄蕩。沉穩又略有變化的和弦是搖曳的水波,也像從四周悄然升騰起的半透明霧氣,內斂而憂郁的主旋律則是灑落的月光。
彌雅的意識漸漸随着樂曲的漣漪蕩開。
她情不自禁盯着蘭波的手指。
他的十指骨節分明,指甲修得非常幹淨。随着手指和手腕挪轉起落,手背上端接近指節最下端的骨骼和血管脈絡時隐時現,猶如舞者在黑白錯雜的狹長舞池之上翩翩起舞,身姿線條在轉身時顯露的瞬間最令人着迷。他按下每個鍵的動作都柔和而明确,是操控也是對話,令琴鍵和與之相連的琴弦發出他想要的聲音。
彌雅腦海中冒出了一個荒謬的念頭:
她竟然有些羨慕這架鋼琴的琴鍵。
一走神間,樂曲已然接近尾聲。
蘭波彈出最後幾個徐緩的音符,手腕一擡落回膝上。
他坐着,而彌雅站在角落,蘭波回身觀察她的反應,便難得成了他仰視她的局面。他顯得小心翼翼,等待她做評價。而從這個罕見的角度,彌雅清楚看到,蘭波比發色更淺的睫毛扇動,視線跟着擡向她,藍眼睛裏有光點不安地閃爍了一下。
像有蝴蝶因為這一眼振翅驚飛,彌雅的心髒輕柔地顫抖。
“很美,”頓了頓,她莫名慌亂地補充,“我的意思是,曲子很美。”
蘭波微笑着低頭致謝:“過獎了。練習伴奏的間歇,我有時會彈這首放松。”
“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蘭波說了一個陌生的外文詞,而後将原題解釋給彌雅聽:“可以譯為‘太陽神祭典’。”
“曲子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像祭典。”
“确實。”
兩人相顧莞爾,随即都一怔。
彌雅先反應過來,匆忙地別開臉。蘭波也無言垂下視線。
沉默變得難耐。她随口道:“能再彈一首麽?”
“當然。”
彌雅慢了一拍才意識到蘭波在等她提出更具體的要求。
于是她說:“剛剛你彈了一個開頭的那首?”
蘭波沉默須臾,懸在琴鍵上方的手指握成空心拳又張開。最後,他又開始翻動曲譜,語聲中洩露些微難堪:“那首對我來說有些困難。不是難度層面——”
彌雅略微歪頭表示不解。
“那是一首小步舞曲,我以前把它當做熱身的練習曲。輪到我練琴的時候,伊萬和安東尼娅常常會撐着下巴,坐在旁邊聽。尤其安東尼娅,她很喜歡唱歌,一直讓我幫她練聲,而那首舞曲——”他突兀地停住,清了清嗓子,“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你說這些。”
彌雅抑制住攪動的心緒,輕描淡寫地聳肩:“無所謂。反正我也不會聽進去。”
蘭波哂然:“總之,因為你能猜到的理由,現在我還是無法彈奏它。抱歉。”
“那就換個別的。你一個人的時候還會彈什麽曲子?”
蘭波颔首,再次開始彈奏。
這首曲子比剛才的更短,強弱起伏更鮮明,也更為憂郁。蘭波顯然早将曲譜爛熟于心,他的眼神逐漸放空,像在思索什麽,手指卻依舊在合适的時機找到正确的鍵位,編織出輕盈而寂寥的旋律。彌雅本能地感到,蘭波藏在湖水般平靜的表面下的東西,那些舊日火焰的餘燼,所有他克制而禮貌地拒絕他人窺探的部分,都以聽覺的暗語寫在了這首輕盈、冰冷又時而激烈的曲子之中。
一遍結束,隔了數拍,蘭波緊接着又從頭彈了一遍,節奏更為緩慢。
在轉入激昂的中段之前,他身體前傾,停了好幾拍。彌雅幾乎以為他要就此中止。但他随即舒展開蹙起的眉心,繼續将剩餘部分演奏完成。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之後,蘭波看着琴鍵保持沉默。
彌雅猜想,可能不止一次,蘭波就那麽獨自重複彈同一首鋼琴曲,一遍又一遍,直至他思考出當時困擾他的問題的解決方案。她能輕松想象出那個畫面,就好像親眼見過。
不知道剛才他考慮好答案的是什麽問題。會不會與她有一點點的關系?彌雅很快将這個念頭驅散。現在必須集中注意力,到她正式上場的時候了。輕手輕腳地繞過蘭波,她走到鋼琴另一側與他面對面。
“謝謝您,蘭波教官。”
“不用客氣。”
“所以,我想先問您幾個問題。”
蘭波半眯起眼睛凝視她。彌雅強忍着沒轉開視線。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她手指互絞,停了良久,才微微笑着問:“為什麽您要為我做今天這樣的事呢?您也說過,這不合适。”
蘭波毫不猶豫:“承諾就是承諾。”
這聽上去像是提前準備好的标準答案。
彌雅哽了哽,直直地盯着他:“那麽您當初為什麽要主動做出願意彈琴給我聽的承諾?”
蘭波沉默了半晌才答:“我不應該那麽做的。雖然提前經過培訓,但第一次還是經驗不足。我沒能拿捏好私人和職業的界線,是我的過失。”
“也就是說,如果從頭再來一次,回到一個月前,您會換一個方式和我相處,和我保持更遠的距離,不會和我說您來這裏之前的事?”
蘭波大約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澀然一笑:“我不知道。”
這麽說着,他緩緩将鍵盤蓋歸位。
一聲蓋棺定論般的悶響。
“除了向你坦誠,甚至說過度坦誠、交代一些不必要的私事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方式能夠獲得你的信任、進而幫到你。”
彌雅咬住嘴唇低頭,幾不可聞地反問:“您覺得您幫到我了嗎?”
這問題本身,或者是彌雅提問的方式讓蘭波不自在地低下目光,他欲蓋彌彰地翻開曲譜,當然無法在五線譜上找到合适的答案。
彌雅指尖擦着鋼琴烤漆表面,徐徐向蘭波踱了半步。
他立刻将球抛回來:“我想相信自己幫到你了,但彌雅,這個問題只有你能給出答案。”
蘭波懇切地看過來,目光相觸,彌雅胸口一陣騷動。
她知道他想要什麽答案。
仰起頭嗤笑,彌雅藏起自己的表情,沒有作答,徑直轉到下一問:“所以您沒有把以前的事告訴別人?比如克拉拉?其他教官?”
蘭波不需要出聲,他的神色已經表明一切。
一陣荒謬的喜悅重重地撲過來擁抱彌雅。剛才還因為蘭波努力劃清界限而酸澀發脹的心輕飄飄的。她費力站定,瞟了一眼鏡框玻璃反光中的模糊影子,想要确認自己沒表現出太多異狀,但思緒早就飛到了別處:
她在萊辛是蘭波唯一的聽衆。至少在這點上,她确實是特別的。
這麽想着,彌雅唐突地澄清:“克拉拉問起您的過去的時候,我沒有說。”
“我知道,”蘭波神情溫和地看着她,“謝謝。”
對話的節奏略微舒緩,他沒錯過時機,提出:“彌雅,你不需要對我用敬語。”
她又來氣:“是您想要和我保持職業距離。而使用敬語是我和您保持距離的方式。”
蘭波顯得有些無奈。但他沒有再堅持,主動發問:“你剛才說有想要和我說的事。如果有什麽煩惱,你不需要顧慮。作為教官,聆聽學員的想法和困惑是責任。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也許是我猜錯了,但最近你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他似乎誤以為彌雅剛才那番逼問是對他們之間的新相處方式缺乏信任。
彌雅勾唇,大膽試探:“蘭波教官,我認為您很清楚這段對話之後會是什麽走向。”
青年沒有說話。她無法解讀這沉默的含義,心裏有點發毛。
如果蘭波在裝傻,她就只能再逼近一步。
“那我就問了,”彌雅加深笑弧,“為什麽您忽然感到必須改變與我相處的方式、拉開距離?”
蘭波茫然地頓了一拍,選擇複述此前給過的回答:“我……不該将自己的願望和遺憾強加在你畢業這件事上。我不該期望從幫助你、與你相處中自己得到解脫。”
“請您再具體一點。”
他面色忽然有些蒼白。
彌雅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麽逼他無法敷衍過去。
但不用她繼續進逼,蘭波已經輕聲回答:“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也成了傾訴的那一方。不可思議的是,我甚至能夠向你坦白許多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事。但不該是那樣。也不能那樣。”
她又前進一步,低眸盯着他:“為什麽不可以?”
蘭波瞳仁驟縮,神色微變。
彌雅再也笑不出來,索性放棄。
“我不介意您……你向我傾訴,我不介意當你唯一的聽衆,”她驚訝自己的聲音怎麽變調成那樣,高亢,尖利,和她的身體一樣發着抖,她都差點認不出來,“我想要保持那樣的狀态。我想要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蘭波站起身。他一時失語,仿佛初次看見她真正的模樣,定定盯着她。
彌雅在他臉上看到了遲到的恍然大悟、懊悔與自我厭棄,還有許多她來不及捕捉、也無法理解的情緒。
唯獨沒有遮羞布被揭起的羞愧。而那是彌雅唯一想要的反應。
她其實也偷偷懷有過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實現幾率的希望。
“現在你應該清楚這段對話之後會是什麽走向了。”
彌雅輕聲說。
那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作者有話要說:演奏的兩首曲子參考原型,微博會分享我喜歡的版本:
薩蒂 Erik Satie- Gymnopédies No.1 Lent et douloureux
拉赫瑪尼諾夫 E小調卡農 Sergei Rachmaninoff - Canon in E Min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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