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零下三十一
酒吧門上的鈴铛清脆作響,蘭波循聲看去,擡手向來人示意。
安德雷走到吧臺邊,将郵差包往地上随意一甩,舉目打量四周:“氛圍不錯,市中心居然還有這種好地方。”
蘭波聞言笑了笑:“來這裏的不是熟客就是迷路的人。”
“我有預感之後我也會成為熟客之一。”
不等安德雷招呼酒保,蘭波就說道:“麻煩給他來一杯金湯力。”頓了頓,他側眸看去:“還是說,你想喝點別的?”
安德雷表情一瞬十分複雜:“就金湯力。”
兩人在吧臺拐角落座之後,半晌無言。
這間酒吧空間不大,除了細長的一列吧臺座,只有三張圓桌。周四傍晚,還沒過飯點,客人寥寥。數盞掐絲琺琅燈從天花板上垂下,将近旁空氣都染成柔和陳舊的顏色,藍調從屋角的複古音響中流淌而出,到蘭波和安德雷身側時已近竊竊私語,根本聽不清唱詞。而吧臺拐角也是最暗的位置。
“先生,金湯力。”
安德雷舉起玻璃酒杯朝蘭波一敬,帶着嘲弄說道:“為重聚幹杯。”
“幹杯。”
“你約我出來的時候,我真吓了一大跳。也多謝你還記得我平時喝什麽。”
蘭波心平靜氣地面對的諷刺:“安德雷,我确實必須向你道歉。你之前聯絡我的那些信息我都收到了,但我那時……不在狀态,和人保持距離會更好。抱歉。”
安德雷看了他片刻,突兀地轉向前方,指尖漫無目的地沾着杯壁淌下的冰涼水珠在臺面寫寫畫畫,口氣漫不經心:“那麽為什麽你現在又突然想到要和我恢複聯系?因為我們偶然又感人的重逢?”
“那天之後,你又去找過她。”
安德裏若無其事地微笑:“什麽?”
蘭波輕聲嘆息:“你不用否認。我讀過了她新修改過的文書,我還不至于推斷不出是誰給她那麽多獨特的修改建議。”
安德雷咧嘴:“你不喜歡我提的建議?”
“我不會質疑你在寫作方面的能力,你一直比我遠遠更擅長這些。”
“沒錯,”安德雷應道,“當年我也幫着改過你的自我陳述。”
“對。”蘭波擱下杯子,厚底玻璃與桌面相接,發出利落的響聲,像一個斷句分章的符號。他略微側身,和氣但鄭重地開口:“但我還是希望你——請你不要把她牽扯進公共風波裏。”
“搞了半天,叫我出來還是為了公事?”安德雷晃了晃腦袋,将浸在酒液中的青檸片拈起來湊到鼻尖嗅着,“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的小朋友警惕心強得很,不肯向我透露一星半點線索。”
他收手,看着青檸片滑進冰塊之間的縫隙,爽快地答應:“你都特地求我了,行,之後我不會聯絡她了。反正我還能找別的消息源。”
“謝謝。”
安德雷一擺手,忽然問:“你喝的什麽?”
“氣泡水。”
安德雷差點噴出來:“什麽?你到這種好地方來喝蘇打水?”
蘭波有點無奈:“我已經戒酒了。”
“你認真的?”安德雷看了蘭波片刻,難以置信,“我不懷疑你能戒酒,但是滴酒不沾也太極端了吧?偶爾喝一杯也不會怎麽樣。”
蘭波哂然:“只需要一口就足夠讓所有的努力白費。我不認為自己有那樣的自制力。”
“行了吧,你是我見過的自制力最強的家夥。”
蘭波沒有繼續和安德雷争辯,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所以,你還是沒辦法釋懷。”說完安德雷徑自低笑起來,“也是,誰能釋懷呢?”
蘭波任由對話間的空白持續了數拍才問:“安德雷,你現在過得怎麽樣?”
“這什麽口氣,和我那親愛的姨夫替家裏打探我動向一樣,”安德雷半真半假地揶揄了幾句,才收斂起懶洋洋的微笑,“兩年過去了,大多數時候我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我喜歡現在的工作,也感覺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但是——”
他将杯中透明的酒漿一飲而盡。
“偶爾,毫無征兆地,我還是會突然想起來,然後不禁開始想象一些愚蠢的‘如果’,再然後,我會又一次地記起,安東尼娅已經死了。死透了。我第一段認真對待的感情在開始前就結束了。”
蘭波看着安德雷,良久失語。
他仿佛分裂成了數個近似又不同的個體。一個對安德雷感同身受,因為閃回似的疼痛而顫抖,進而生出同情和體諒,甚至還有一絲感激——他人的痛苦總能讓他獲得不可思議的解脫。他不是特例,甚至不是真的有資格痛苦的那一個。他不真的感到痛苦。傷口已經愈合,甚至于說不曾存在過。他原諒一切,因此無堅不摧。另一個蘭波則惱怒起來,無聲地斥責安德雷,失去親人和失去追逐的對象是不同的,一方定然比另一方更淺薄,但這聲音很快就被第一個壓下去。還有一個蘭波則漠然地懸在身後,注視、觀察、分析、整理着沖撞矛盾的思緒。
而隐匿在三方以外的暗處,還有一團混沌的念頭蠢蠢欲動。那與安德雷說的所有都有關聯,是蘭波此刻坐着吧臺拐角的根本原因。但他無法鼓起勇氣看清它的形貌。
最後,蘭波低聲說:“安東尼娅……覺得你很有趣,把你當好朋友看待。”
安德雷輕笑,擡起食指搖了搖:“不,不,不止是好朋友。”
蘭波訝然擡眉。
安德雷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而已。那時候我和她已經出去約會了兩次,當然……還沒到确定關系那步,但是,”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卡頓了須臾才喃喃重複,“總之,不止是朋友。”
蘭波不知如何作答。
亡故之人遺留在生者心中的印跡本該靜止在某個時刻。但不曾知曉的秘密陸陸續續浮上水面,只言片語,一些遺物,過去的殘影便動起來,随新事實的塗改而扭曲;于是生者驀地發覺,以為足夠熟悉的對象最後原來也是陌生人。
安德雷開始喝第二杯金湯力。蘭波記得他酒量很好,安德雷卻像是醉了,話匣子徹底打開。也許這是他第一次和任何人傾吐:“你知道最諷刺最操蛋的一點是什麽嗎?如果什麽都沒發生,如果我和安東尼娅真的開始,我們最後大概率會分開,然後我會拍拍屁股走人,不可能惦念一輩子。我不是長情的料。”
“但是在那之前,在開始有機會開始之前,一切就結束了。而我……反而被困住了。見鬼的,我還挺喜歡看惡俗的悲情劇當消遣,但我可不想當那裏面的主角。”安德雷重重将酒杯往臺面上一叩,發誓賭咒似地道,“我會釋懷的,總有一天。”
“你會的。”蘭波應和。
安德雷低頭抹了把臉,看上去精神不少:“多謝你當垃圾桶,我感覺好多了。”
“樂意效勞。”
“所以現在輪到我聽你倒苦水了。”
蘭波露出困惑的微笑。
“你有心事,但我不覺得那單純只和安東尼娅有關。”
蘭波沒否認,但也沒作聲。
安德雷眯着眼睛審視他,一邊毫無規律地抛出各種揣測:“不能捅出去的內部機密?青年危機?你可敬的雙親又催你回去了?缺錢?不,看上去不像。還是伊萬又說什麽了?女人?啊……女人。”
蘭波自知不擅長演戲,苦笑着答:“差不多。”
“所以?出了什麽問題?我可不覺得你會情場失意。”
蘭波知道就此維持緘默是最好的選擇。也許是空氣中飄浮的酒精氣味誘惑,又興許是音樂作祟,話語徑自從唇間逃逸:“問題在我這邊。”
“什麽意思?”安德雷突兀地靜了片刻。
“事情很複雜。”
“每次有人用這個詞形容男女關系,他們描述的事情本質都非常簡單。”
蘭波笑了笑,重複:“真的有些複雜。”
“你對她有好感麽?”
蘭波垂下視線。
“我就當這是個‘是’。那麽,她對你怎麽看?……哦吼,有戲。那不就成了?”
“沒有那麽簡單,”蘭波揉了揉眉心,“有很多因素,都讓我感到不能,也無法投入這段感情。”
安德雷像是領會了什麽,注視蘭波片刻,長嘆一聲,投降似地雙手一舉,轉而試圖開解他:“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那不是你的錯。我沒有責怪過你,其他人也是。我理解你恨自己,但如果你準時去領事館,那麽現在我可能不單單要為愛慕過的女性哀悼,同時還要每年為她的哥哥、我的舊友獻鮮花和蠟燭。”
“由我說這些可能缺乏說服力,但不論是我還是你,都還有生活要過下去,不可能一輩子背着十字架。況且,現在也不是會突然遇上爆炸襲擊的時代了。同樣的事不會發生第二次。至少我希望不會。你不需要害怕以那種方式失去重要的人。你也不該繼續恨自己。安東尼娅……也不會希望你被陰影終生折磨。”
安德雷不計前嫌的勸慰令人感動。但蘭波只是平靜地答:“我知道。”
一頓,他又道:“但不止你說的那些,還與她的身份……她的過去有關。”
安德雷詫異地默了片刻,表情驟變,喃喃:“難道——”
蘭波慘然一笑。
安德雷還是難以置信:“告訴我,你發現我和她接觸過的時候……是什麽反應?”
“如果你在問我是否因為她選擇采納你的建議,對我卻只字不提而感到嫉妒,”蘭波晃了晃杯子,低眸注視随水波攪動升騰的氣泡,“有一點。”
安德雷無聲咒罵了幾句,左右四顧,壓低聲音:“是你贏了。這事的确很複雜。我應該更早發覺的,那不只是保護欲。米沙,我——”他艱澀地尋找着合适的措辭,半晌才擠出一句廢話:“我建議你再好好想一想。”
難堪地直愣愣盯着蘭波看了片刻,安德雷又謹慎地确認:“你是認真的?不是消遣——”
“不是。”
安德雷徹底失語了。
蘭波讀出對方的态度:“你反對。”
“坦白說,我當然反對,”安德雷哽了哽,嘶聲低語,“她是他們的一員!你忘了襲擊使館的是什麽人了?!需要我提醒嗎?”
“她并不是策劃并實施襲擊的人。”
“但她還是其中一員。我看得出來,她不是最後幾年被強行征收進去的。她在那個世界裏待了很久很久。她就是殺死安東尼娅兇手的同伴和同類。”
蘭波的臉色有些蒼白:“安德雷,他們這代人沒有見過帝國以外的世界,那不是他們自願做出的選擇。”
“米沙,別無選擇這個借口并不成立。什麽時代局限性,什麽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産物,這套說辭都是放屁。同樣在戰争開始之後出生,同樣在宣傳機器碾壓下長大,為什麽有的人就能意識到這一切是不對的?不然你以為帝國境內的反抗組織到哪裏去找新鮮血液?絕對的正義和道德是存在的,人永遠有選擇。”
蘭波态度依舊溫和,但也很堅定:“不,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的餘地。選擇是一種特權。而即便真的選錯了,人也該有重來的機會。”
安德雷深呼吸:“我不是來和你辯論道德哲學的,我……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少年軍成員也是人,我至今為止也遇到過很多通情達理的、甚至可以成為朋友的采訪對象。面對他們的時候,我會努力設身處地,盡量公正地評判他們的說辭。但是,工作是一回事,私人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不希望他們的一份子進入我的生活,只是想象一下我就受不了。”
“你在這裏遇到的絕大部分年輕女性都或多或少有參加少年軍的經歷。”
“我真的想和人談戀愛了,我可以回去,那裏有大把沒有參加過少年軍的好姑娘。”安德雷也覺得自己的辯駁站不住腳,煩躁地咂舌。
蘭波沒答話。
安德雷将冰冷的杯子貼在臉頰上降溫,盡可能平複情緒,态度還是不太客氣:“既然你的态度那麽堅定,那種背景反正對你來說也無所謂,那我還能說什麽?”
“不,”蘭波自嘲,甚至稱得上悲哀地彎唇,“我并非不在乎她的過去。”
“啊?”
“我知道如何對待前少年軍成員才是正确的,原諒才是最正确的。正如你所說,一旦跨越了公私的界線,一切就亂套了。我知道什麽是正确的,但我發現自己漸漸無法時刻遵循它。”蘭波捏緊玻璃杯,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嗓音也幾近絮語,“當我不再以教導與被教導的關系看待她,越靠近她,我就反而越在意那些我一開始就全盤接受的東西。”
蘭波閉了閉眼。
他無法吐露。他無法說出自己想要回應、想要觸碰彌雅的時候,會被怎樣冰冷可怖的抵觸感擊中。那每每令他動彈不得,無法給出她想要的反應和答案。抵觸随即變質為自我厭惡。他感到羞愧。彌雅對他表露出的依賴和渴望越熱切純粹,越毫無保留,他就愈發憎恨自己無法言行如一。他當然無法向彌雅坦白自己在顧慮什麽。事到如今,他不能突然告訴她,他到底還是在意她與殺死他妹妹的人穿過同樣的黑色制服。從最開始,他就以不帶成見的姿态出現,包容一切,原諒一切。
“我以為我原諒了,而去擔任教官就是那最好的證明。”蘭波低聲笑起來,“可看來,我從沒原諒過,只是不去恨,僅此而已。”
安德雷面上露出微妙的同情之色,似乎已經不再為蘭波的固執惱火,但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寬容,帶了直視異常之物的冷酷好奇心。他推出下一步:“而你也因此不能真的愛任何人。”
極致的寬容和博愛本就是超脫于凡人的存在才能完成的神跡。蘭波以為自己做到了,卻終究不能一以貫之;因為他變得想要偏袒茫茫人海中的某一個。正因他被她叩開,原本被教官與學員身份粉飾平坦的溝壑才原形畢露。
于是,那些經由扭曲與摒棄拼湊起來的平衡終于破碎。
蘭波單手撐住頭,手肘不意帶倒了杯子。
冒着酸性泡泡的洪水肆虐木制臺面縱橫如道路江河的紋路。
像自然施加的災害席卷過境,裹挾走徒有其表的安穩,驚動水底蟄伏的怪物,一切開始失控,變得狂亂。
可那又是何其美麗的災難。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潇水靜逝和46463850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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