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零下一

彌雅醒來時還是黑夜。她撐起身打量四周,又重重躺平。

床頭櫃上的時鐘指針塗有綠色熒光顏料,靜靜指向夜間十一點差五分。是哪天的晚上十一點?彌雅呆呆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一點點地回憶起來:蘭波将她帶到了某間位于首都新區的公寓。途中他們像遵守什麽封口的契約,沒有再說一句話。是什麽契機,因為什麽小事,彌雅記不清了;總之抵達這“安全屋”沒過多久,她便與蘭波争吵起來。

确切地說,是她單方面歇斯底裏地發脾氣,在他面前完全崩潰。

冷靜的時候回憶自己怎麽被情緒徹底支配是種奇怪的感覺。即便在她尖叫着說出最傷人的話的時候,彌雅沸騰的思緒最靠後的地方,也有一個冷然旁觀的她,事不關己地判斷着:不能這樣,這樣下去不行,太不像樣了。但她停不下來。情緒是洪水猛獸,打開栅欄就只能順着它漂游。

于是彌雅躲進房間裏,不許蘭波踏進一步。她無法忍受他的關懷和好意。她不值得,她沒有發現阿廖沙的異常,任由他獨自無可挽回地墜落,她沒有資格被那樣溫柔遷就。她希望他別再管她,放任她自流。但蘭波始終耐心寬容,不論彌雅怎麽說怎麽做,都不為所動。有一個瞬間,彌雅意識到這份她現在無法理解卻無法脫身的悲恸,蘭波也體會過,并且尚未擺脫。她更唾棄自己,然後愈加用力地試圖推開他。惡性循環。找不到出口。

整整一天都是這樣拉鋸着度過。

時間的流逝彌雅記得很清楚,因為這間朝南的卧室是落地窗戶,晚霞和晨曦都潑灑地面,直漫到她蜷縮其下的桌子旁。變化的光影無情地提醒她,不論她怎麽想,地球還在自轉公轉,日升月落。

最後彌雅筋疲力盡,哭到頭痛惡心。

她是什麽時候昏睡過去,怎麽到了床上,她不清楚,記不得了。但看起來她睡了有十多個小時。睡多了也頭痛。她緩緩爬起來,摸索着打開床頭燈,光着腳走進浴室。身體這麽熟門熟路,她怔了一下。一次次地站在盥洗臺前用冷水潑臉的記憶閃回,模模糊糊。沖了個澡,彌雅感覺像蛻了一層皮,爽快多了,但是窗戶裏透進的夏夜微風都吹得肌膚刺痛。裹着浴巾晃出浴室時她又想起來,好像白天時漢娜來過。剛才醒來時沒留意,但是卧室一角的凳子上放了一沓衣服,有扔在索默太太家的那幾件,也有沒見過的。原來漢娜确實來過。她好像還說了什麽,但彌雅暫時回憶不起來。

崩潰簡直就是一場宿醉。彌雅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個過程。但這回,她為自己失控的表現羞恥。自我厭棄的念頭令呼吸再次變得急促,她咽下唾沫,環顧四周,想找個什麽轉移注意力。這次彌雅看到了窗邊桌子上放了一疊信封。

她用毛巾包着濕發走過去,旋開臺燈,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個信封。

——致彌雅。

沒見過的圓潤秀麗字跡。扯開信封,彌雅站着讀第一封信。只看了第一句,她就知道發信人是誰。目光下落到最後一張信紙末端。

——你的朋友,克拉拉。

她在桌邊椅子上坐下來,開始認真讀信。

第一封信封封口的日期在一個多月前,那時彌雅剛剛離開萊辛開始觀察期。第二封信寫在兩天後,補充了一些上封信漏說的瑣事。每封信的間隔少則一天,多則三四日,文體與克拉拉說話語調相似,生動又有些跳躍,事無巨細,将改造營的一草一木帶到彌雅面前,色調卻比她記憶中要明亮。

最後兩封信寫在畢業典禮後。克拉拉對阿廖沙揭露的醜聞只字不提,只詳細敘述了萊辛亂糟糟的氣氛;學員們在困惑的兩天等待之後,被分批遣送回家;他們并沒有就此畢業,但之後是否還需要回去畢業是個無人能夠解答的問題。至于無家可歸的學員,似乎會被另外新設立的設施暫時收容。最後一封信寫在克拉拉回到母親身邊之前,相較之前的書信都要簡短,從字跡也看得出落筆倉促。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提過的那只寵物狗雪球,昨天我和母親短暫通話,她告訴我雪球還好好的。這次我回去就能見到它了。我多希望你有一天也能見見它!當然,它已經是條老狗了,可能沒以前那麽淘氣、那麽精神了,但它一定還是個好玩伴,它也肯定很喜歡你。

接我的人快到了,我必須快點寫完把這封信交給蘭波教官。彌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給我回信,但我會等着你的回音,也期待與你再見面。能有你這個寫信的對象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話想和你當面說,我也會聽你說的。那時候,我們都在外面了,就和我們約定好的那樣。

你的朋友,克拉拉。”

将信紙原樣疊好塞回信封,彌雅怔怔看向窗外。她第一次看清了這扇窗戶外的景色。新區的建築物比城中心老區高大,這棟公寓樓也不例外。已經過了宵禁時分,但月色皎潔,從窗口望出去,不止看得見教堂尖塔和穹頂起伏的輪廓,甚至可以分辨出雙子湖隐隐閃光的水面。

悲痛結成的繭剝落了,彌雅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重量,還有在這窗口外、在這棟公寓樓外、在最遠的建築物後,夜幕遼闊。她在呼吸,還活着,而世界廣袤,看不到盡頭。她為這個發現心潮湧動,卻說不清為什麽,茫然無措,毫無來由地特別想和人說話,什麽都好。

彌雅打開門。

四周靜悄悄的。折過拐角是連通陽臺的客廳。拉門敞開着,彌雅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陽臺上只擺着一把扶手椅,夜色已深卻還有人坐着。她吓了一跳,向後退了半步,地板發出吱呀輕響。

蘭波循聲回過頭,臉容為陰影覆蓋,看不清神色,但聲音很溫存:“你醒了。餓了?”

雖然不記得上次進食是什麽時候,彌雅搖搖頭。沉默片刻,她有點膽怯地問:“我能在這待一會兒麽?”

“當然。”蘭波說着要起身。

彌雅往椅子扶手上靠,輕聲說:“我躺夠了,不用讓給我。”

蘭波便沒再堅持。

片刻寧靜的沉默。

“對不起。”她突然說。

他訝異地擡眸。

“我為自己的表現,還有我對你說的話道歉。真的對不起。”彌雅老老實實地垂頭,“那些話不是有意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想了想,她又讷讷地反駁自己:“也許那些确實是真心話。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了。”

蘭波搖頭,表示他并沒有把她的言行放在心上:“你只是很震驚,然後有些迷失了。”

“我沒有迷失,”彌雅下意識反駁,聲音卻越來越弱,“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不明白為什麽他要騙我。我……我不想順着他準備好的劇本演下去。”

“那麽你想要怎麽做?”

這個問題彌雅反複思索過,她立刻答道:“我要對檢察官坦白一切。是我。是我砸了他的後腦。然後我向阿廖沙求助,他給斯坦灌藥,然後和他說話。而我就站在那裏看着,看着他從窗口跌下去,摔得不成樣子。”她的發梢還濕漉漉的,風一吹有些發寒。她抱緊雙臂,用餘光瞟蘭波:“我原本下定決心在前天就那麽做,但還沒進檢察院就被打包扔回了車裏。你……應該早就猜到那天發生了什麽。”

蘭波平靜地颔首:“事實和我的猜測差不多。”一拍停頓,他又問:“那麽,在你向檢察官坦白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彌雅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仿佛這問題不言自明:“我……會接受審判,受到應有的懲罰。”

蘭波笑了。

她無措地揪住一縷頭發纏住指尖。

“不,”他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你不會被判刑。更可能的情況是,你甚至不會被起訴。現在案情已經難以取證,從司法角度考慮,真相無法判明。考慮到你此前的精神狀況,你的供詞很可能不被采信。即便你确實被認定有連帶責任,也很可能被判定為對持續侵害行為的自我防衛,不會定罪。”

彌雅半晌失語。再次開口時,她磕磕絆絆,語句支離破碎:“可是……這不對,不應該這樣。斯坦死了。阿廖沙也死了。而我……只有我還活着。這不對勁。”

“你經受了不公和傷害,為什麽沒有資格活下去?”蘭波猶豫了一下,輕輕覆住她的手背,“對阿廖沙做出的決定我很遺憾。你也許不願意聽這些話,但彌雅,并不是你殺了他。他并不想讓你那麽想,才會瞞着你。”

彌雅想抽手,但蘭波加大力道,她沒能掙開。激烈的情緒已經耗盡了,聲音發抖已經是她的極限:“但我沒法裝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死了,為我而死,因我而死!”

蘭波聞言彎了彎眼角。

她瑟縮了一下:“你笑什麽?”

“我記得自己說過和你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對安德雷,對伊萬,對很多人……‘可是安東尼娅死了,因為我而死。’”他垂下視線,“現在我知道他們聽我說那些話的時候是什麽感受了。”

彌雅陷入沉默。良久,她重複了一遍:“可是,不應該這樣。……也許不需要法官給我判刑。只要告訴記者,就會有大把的人來當我的法官和獄卒。”

蘭波定定注視她片刻,輕緩地應答:“那麽,我有個提議。”

她無言地示意他說下去。

“你按照原定計劃離開聯邦,先在交流項目的時長內上語言學校,然後上大學。開始新生活。”他沒容許她抗議,徑自徐聲揭開“提案”的後半部分,“如果你不那麽做,我就去向警方自首。”

彌雅呆住了:“自首什麽?”

“在擔任教官,也就是處在優勢地位的情況下,與理應處在我監護下的未成年人發生戀愛關系。而且并非只是名義上。按照聯邦先行法律,量刑三個月到五年不等。”蘭波又笑了笑,意态平靜,語調甚至稱得上溫柔,“不管怎麽說,我也算拿過一個法律文憑。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彌雅慌亂之下湊過去,揪住了他的衣襟:“但……但是我把你卷進來,是我強求你,強迫你……”

蘭波不為所動,只是有條理地分析下去:“假設考慮到你自願的說法,也許會酌情減刑,但接連兩樁教官與學員之間的醜聞……”他哂然,與她視線相觸,“輿論也足夠扒下我一層皮。”

彌雅地思緒停擺數秒。蘭波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湛藍,澄澈,沒有絲縷迷惘或矯飾的雜質,坦然與她對視,但也因此教人毛骨悚然。她意識到蘭波是認真的。他真的會那麽做,毫不猶豫。只是順着他的話設想了一下,她便因為恐慌而渾身顫抖,語無倫次:“我……我不要。我不要你那麽做,我——”

“如果你打定主意,一定要抱着罪惡感溺水,那麽我也會下去。至少那樣,我們還能做個伴。”這麽說着,他輕輕環住她的腰往懷裏一帶,動作并不強硬,只要她想,就能輕易從他胸口撐起來脫身。他借着月光注視她神情閃爍變化,面上現出一抹古怪的微笑,語氣中含着溫和的嘲弄:“彌雅,如果你不希望我身敗名裂,那麽就請你照我說的做。當然,這個提案只在你還在乎我的情況下才奏效。”

彌雅看着他,徹底失語了。

她首次在蘭波面前一敗塗地。對上這樣的米哈爾·蘭波,她毫無反擊之力。

“你——”她憋了很久,都沒能找到合适的詞眼。

蘭波見狀輕笑出聲,帶得雙眼一閃一閃,有些孩子氣的壞心眼。他開玩笑似地扣住她的手腕:“彌雅,劫持綁架他人感情這一招是你教我的。而我學得似乎還不賴。”

作者有話要說:這節今天寫不完了,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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