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眼淚和吻
這是離市區最近的一個墓地,因為還沒到清明節,墓園裏沒有人,很安靜。季骁把車随便停在了路邊,帶着丁未走了進去。
門口守墓地的老頭正在清掃落葉,他倆進去的時候,老頭只是擡眼看了看他們,也沒搭理,繼續掃地。
季骁進了墓園之後整個人的神情都變了,腳步放得很輕,落地時只有很細微的聲音,像是怕驚擾了誰似的,這讓丁未跟着有些緊張,也放輕了腳步,盡管他本來走路就沒有聲音。
季骁對這裏很熟,帶着他在一排排看上去沒有區別的墓碑裏不急不慢地走着。丁未沒有來過墓地,只在很久以前去過亂墳崗,印象很不好,四周彌漫着死亡的氣息。但現在的墓地就完全不同了,看起來很像公園,幹淨整潔,空氣也不錯,他覺得趴在這裏曬曬太陽也是件不錯的事。
一直走到了其中一排的盡頭季骁才在一塊墓碑前停下了腳步。
丁未湊到他身邊看了看這塊碑,上面的照片是個男孩子,看起來年紀不大,名字叫崔遠航。他看着上面的日期,在心裏算了一下,17歲,覺得有點不對,他算數一向很差,于是又重新算了一次,還是17。
“17歲?”他看了季骁一眼,小聲問了一句。
“嗯,”季骁點點頭,在碑前蹲了下去,手在照片上輕輕擦了擦,“死的時候還沒滿17周歲,差兩個月……”
丁未在季骁身邊蹲下,想了想又直接坐到了地上,他在靠近季骁的那一瞬間,感受到了季骁心裏的某種情緒,這在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這種難以名狀的悲傷情緒讓丁未很吃驚地看了一眼季骁,季骁臉上卻看不出什麽來,很平靜。
在丁未眼裏,季骁一慣給人的印象就是大大咧咧的好好先生,不會生氣,不會着急,永遠微笑着說話,卻沒想到他會有隐藏得這麽深的另一種情緒。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朋友?”丁未因為感受了季骁的情緒,有些郁悶。
“嗯,遠航我倆是發小,”季骁笑笑,也坐了下來,“幼兒園就一塊混了,號稱黑白雙煞。”
丁未看了一眼崔遠航的照片,又看看季骁,崔遠航挺白的,季骁的皮膚是小麥色,他托着下巴:“你是黑煞吧?”
“沒錯,”季骁樂了,笑了一會又輕輕嘆了口氣,“不過這小子比我野多了。”
丁未不知道季骁是怎麽笑出來的,他幾乎有些懷疑自己感受到的不是季骁的情緒,他有些奇怪地盯着季骁看了一會,沒說話。
奇怪的人,明明心裏很難受,卻還在笑。
“我們那會一放假就泡一塊,爬樹翻牆,橫行鄉裏……”季骁靠在身後的碑上,仰了仰頭,眯縫着眼回憶。
“他怎麽死的?”丁未打斷了他,直接問了一句。
季骁後半句給噎在了喉嚨裏,心口一陣發堵,好半天才拍了拍丁未的肩:“你還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委婉啊。”
“那……”丁未心裏跟着季骁抽了一下,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很難受,但又不願意停下來,他對于季骁這樣的狀态有些好奇,可是怎麽能委婉一些他不知道,停頓了一會之後小心地又問了一遍,“他是怎麽死的?”
“你去過倉庫嗎,很大的那種,堆了很多袋子,裝的是什麽我記不太清了,反正堆得跟小山似的,很軟,”季骁看着崔遠航的照片,眼神有些飄,“我倆特別願意去那個倉庫呆着,爬到最上面,躺着聊天,一般不會有人進去,很安靜。”
丁未看着季骁慢悠悠地說,很想繼續問,那他是怎麽死的,但咬了咬嘴唇沒有問出口,季骁的悲傷已經漸漸漫了過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這種難受讓他莫名地有些想流淚。
“我們是高一的時候發現那個倉庫的,後來不上課的時間多半都泡在那裏,”季骁還記得他跟崔遠航倆人溜進倉庫時那種又緊張又興奮的感覺,就跟秘密基地似的,“那年寒假我們差不多每天都去,也不知道哪來那麽多話可聊,都扯到20年之後的事了……”
丁未安靜地抱着腿,下巴放在膝蓋上聽着,他很少跟人聊天,最多跟蘇癸說說話,但也說不了幾句,不是不想說了,就是打起來了。
“有一天特別冷,”季骁沉默了一會,像是在回憶那天有多冷,很久才又慢慢說了下去,“冷得凍骨頭,我說烤火吧,能暖和些,正好遠航身上帶了火機。”
丁未偏過頭看着季骁,他已經能猜到後面的故事。
“我們找了個鐵片放在垛子上面生火,”季骁的聲音有些啞沙,說得開始有些費勁,“冬天幹燥,你懂麽,東西很容易着……火星子蹦出去我們都沒注意,着起來的時候才發現……”
“跑啊。”丁未插了一句,他怕火,上回跟去火場要不是因為怕季骁出事,估計他早就竄遠了。
季骁看了一眼丁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傻小子,當時我們哪敢直接就跑,讓人逮着在倉庫放火不得揍死啊。”
丁未心裏挺難受,季骁這個笑容很勉強,他看得有些心疼:“你別笑了。”
“我們想滅火來着,”季骁每次想到這裏,都會覺得喘不過氣來,如果當時他們沒有想着滅火,事情也許不會像後來那樣,或者,他不提出生火取暖的話……季骁點了根煙叼着,“發現的時候火不算大,總感覺用衣服拍兩下就能滅了。”
結果沒拍滅。
季骁收回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丁未碰到他腿的時候,發現季骁在顫抖。他很想安慰一下季骁,但不知道該怎麽做,他沒有這樣的經歷,一個男人在自己面前因為悲傷而發抖。
很難過。
“火燒得很快,都是一碰就着的東西,沒一會就燒成一片了,”季骁緩了一會又繼續說,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輕輕敲着,“我們從垛子上跳下來的時候,垛子塌了。”
丁未猛地坐直了身體,繃了半天才慢慢回到了之前趴在自己膝蓋上的姿勢,咬着嘴唇。
“他推了我一把,把我推開了,我摔得挺遠,等我爬起來回頭看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他,他被壓在垛子下面,”季骁按了按眼角,嗓子發啞,“火都着成一片了。”
“我想回去找他,可是很難靠近,我身上衣服也着了,但我能聽到他的聲音,”季骁吸吸鼻子,仰起頭盯着天空發呆,“我真的想把他弄出來……”
“後來呢?”丁未雖然已經知道了結局,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後來來人了,有人把我拖了出去,他沒出來。”季骁極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他還記得崔遠航在火裏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兄弟,跑啊。
季骁的手在照片上摸了一下,這件事,在那之後他沒有再跟別人提起過,一直被自己強壓在心底,假裝已經忘記,但之後的幾年裏卻總會在不經意間想起。
沖着照片發了一會呆,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好一些了,才想起來丁未在身邊一直沒有出聲。季骁轉過頭,丁未還是之前抱着腿的姿勢,定定地看着他,臉上有兩道淚痕。
“不是吧,”季骁有些吃驚,趕緊靠過去摟住丁未的肩,“我還沒哭呢,你怎麽哭了?”
丁未皺皺眉,他一直忍着不想哭,現在季骁這一摟,他一下哭出了聲,而且聲音很大,閉着眼往季骁懷裏一蹭,哭得話都說不明白了:“好難受……”
季骁已經顧不上去想崔遠航的事了,他覺得自己只是說了這麽一件事而已,也沒有多動人心弦的,怎麽就能把這孩子弄得號淘大哭了呢。
本來只是想讓丁未知道,什麽是朋友,什麽是感情,沒想到丁未會是這個反應。
這藥下猛了?
“別哭啊你,”季骁有點手忙腳亂地摟着丁未,在他後背輕輕拍着,“早知道不跟你說這事了……這事都過去好幾年了,別難受了啊,都過去了。”
好一會丁未才好了一點,但還是在抽泣,蹭得季骁胸口一片濕,季骁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看了一會,又看了看自己胸口:“我靠,你鼻涕都哭出來了。”
“你閉嘴!”丁未愣了一下,一把推開季骁,拉起衣服在自己臉上胡亂擦着。
“其實今天帶你過來這跟你說這事,也不為別的,”季骁在自己兜裏掏了一會,掏出一包紙巾扔到丁未面前,“你說你每天修尾巴對吧,你修出人形都這麽多年了,但是……”
丁未抽了一張紙巾捂在臉上,只留出一對眼睛瞪着季骁。
“但是你要總是平時的那個态度,你何苦修出人形呢?要人形是為什麽?你直接就是個黑貓修出你要的尾巴不就完事兒了嗎?”季骁一連串地問。
這回丁未沒有因為他的十萬個為什麽惱火,他被季骁問懵了。
“你看,妖怪為什麽要有人形,”季骁蹲着往前挪了挪,“因為人類的感情最豐富,如果你真是一只九尾貓,你明白你為什麽要幫人實現願望嗎?”
“不知道。”丁未很老實地回答,吸了吸鼻子,他的眼睛裏還含着淚水,挺迷茫地看着季骁。
因為是M。他想起來蘇癸說的話了。
“因為善良啊,愛啊什麽的,”季骁想了一會,他不太會開導人,說得挺費勁,也不知道丁未能不能聽明白,“你懂麽?除去修尾巴之外,做為一個人,這些都是正常的情感,你連這些都沒有感覺,尾巴修出來九十條也沒意義啊。”
“那跟我去學校有什麽關系。”丁未帶着鼻音,還有些不服氣地問了一句。
“你就這麽點大,去學校不是最正常的麽,融入人類的最好辦法就是上學,”季骁站了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沒上過學的人生不完整,沒朋友的人生也不完整,只有自己一個人的世界最不完整,怎麽樣,這個總結夠檔次吧。”
丁未慢慢站起來,季骁的話比大叔和陸寬的要直白得多,他似乎能明白些什麽,但還不是很清晰。
他仔細地把自己的臉擦幹淨,跟在季骁身後慢慢往外走:“我第一次哭。”
“是麽?”季骁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其實我真沒想明白你哭個什麽勁呢,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感情這種東西是什麽樣的。”
“我能感覺到,你難過的時候,”丁未揚起臉,“你覺得都是你的錯,對吧。”
“嗯,是,”季骁心裏疼了一下,攬過丁未的肩,“走吧,天都黑了,還沒吃飯呢。”
季骁發動摩托車的時候,丁未向前湊了湊,還是老樣子抱住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可是你也不是故意的啊,他不會怪你的。”
“……謝謝。”季骁偏過頭笑了笑,他沒想到丁未會說出這麽一句,能聽得出來這就是丁未的安慰了,覺得丁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着實不容易。
季骁這次的笑容沒了之前的陰霾和勉強,在丁未看來,他笑得很好看。
喜歡看季骁這樣的笑容,沒有憂傷的,溫柔的笑容。
丁未看得有些入迷,也沒多想,湊過去在季骁臉上很認真地親了一下。
丁未的唇濕潤而柔軟,季骁被臉上這種過電一般的感覺弄得全身都僵了一下,他腦子裏甚至還嗡響了一聲,被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兒專注地親了一下臉,這種感覺他說不上來,總之有些暈。
“你幹嘛?”季骁緩了半天才問。
丁未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個反應,下巴放在他肩上:“親了你一下啊。”
“你總這樣突然親人?”季骁摸了摸臉,那個吻的感覺還在,他看着一臉鎮定自若的丁未,深刻地體會到了人和貓之間的交流困難。
“第一次啊。”
“……初吻啊?”季骁不受控制地滑出一句,說完就想扇自己一個嘴巴,這哪跟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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