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還活着

幾個人走走停停,那種聲音在他們不遠處時隐時現,雖說有時候聽上去離得很近,但本來就很微弱的光線被樹枝樹杈一擋,身邊一片昏暗,再加上始終沒有散去的黑色濃霧,五米之外的東西就已經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有什麽東西,樹木扭曲的影子在霧中看起來平添了幾分詭異。

每當有風吹過,濃霧被略微吹得散開一些的時候,沙左就會立刻向前後左右看去,但依然一無所獲。

他不知道一直跟着他們的是不是原住民,程侃的臉上的表情沒有了之前的輕松,變得有些凝重。沙左覺得如果真是原住民,能以這種除去找不到方向的聲音之外無跡可循的方式始終跟在他們左右的人,實在讓人不寒而栗。

而讓他不明白的是政府為什麽會讓原住民留在這個島上,并且明知道這個島上還有人,還會把這裏設置成流放地,這種不人道的方式讓在平和的環境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沙左有些難以接受。

不過他沒有時間多想,眼下這種被不明生物近距離跟蹤卻又看不到的局面很詭異,他把刀從包裏抽了出來,掌心裏都是冷汗。

“我覺得那東西在我……”昆布在最後小聲開口,但這句話還沒說完,後半句換成了他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昆布本來就尖銳的聲音透着極度的痛苦,前面的三個人同時轉過了身,卻只看到昆布捂着腰慢慢跪到了地上。

“怎麽回事!”卡倫扶了他一把,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摸了一手的血。

沙左站在原地沒有動,耳邊那種聲音消失了,沒有人看到是什麽東西攻擊了昆布,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因為緊張和害怕而劇烈心跳。

“看清了嗎?”程侃在昆布面前蹲下,拉開他捂着自己腰的手,掀起了他的衣服,一個從後至前的對穿傷口出現在眼前。

“看……看清了,”昆布因為疼痛和恐懼有些語無倫次,“不是人……我沒見過這樣的人……怪物……是怪物!”

“什麽樣的怪物。”程侃皺了皺眉,這個傷口其實不大,但很整齊,如果仔細看,不難發現這種出血量和捅進身體之後又能迅速拔出來的速度不是一般的銳器形成的。

是三棱刀。

這是他的第一判斷,上島的人每人都有一把三棱刀,他們有,之前的人也會有,這在島上應該是個常見的武器。

“是人的形狀……還穿着我們一樣的衣服……”昆布嘴唇發白,哆嗦着靠在卡倫身上,眼睛還在不停地往四周看着,“可露出來的地方全是包,全是大鼓包……像腫了一樣……”

“會包紮麽?”程侃回頭看着沙左。

“會,不過……”沙左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這種情況,包上也沒用,血不一定止得住,一直這樣流血,用不了多長時間昆布就會失血過多死掉。

他拿過昆布的背包,把裏面的醫藥包掏了出來,有粘合傷口的材料,也有止血的藥,但太少。沙左看了看身邊的人,如果藥品不夠,就得用別人的,可這種情況下,誰願意讓別人用掉自己的救命藥品?

“試試吧。”沙左沒把他的擔心說出來,打算先包紮一下再看。

在他彎腰準備給昆布清理傷口的時候,突然覺得右邊的霧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盯着他們。

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了産生的錯覺,但沙左還是很快地看向了右邊。

這一眼讓他整個人都呆在了原地。

霧裏若隐若現地有兩個黑影,看起來是兩個人,但身形比普通人要高大粗壯得多,站在那裏像一堵牆。

沙左在霧稍稍散去一點的瞬間看到了他們的樣子,一陣寒意從腳底襲了上來。

他們身上的穿着就像昆布所說的一樣,是配發給流放犯人的那種防寒服,手裏拿着的也正是跟他們一樣的三棱刀。

而他們的臉,脖子和手,露出來的皮膚全是灰白色,粗糙得像是正在蛻皮的怪物,身上長滿了一個個球狀凸起,像是有什麽東西從皮膚下面頂了上來……

“程侃。”沙左覺得自己全身僵硬,動都動不了,只能啞着嗓子艱難地叫了一聲程侃的名字。

“看到了。”程侃沒有動,在沙左的動作停止的同時,他就已經看到了霧裏的那兩個人。

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這就是最早那批原住民的後代。當初嚴重的輻射和污染造成的變異在他們的後代身上并沒有消退,反而被身體逐漸适應。只是,程侃一直覺得這種變異從理論上來說并不是進步,原住民應該會一代代減少,衰退,直至全部滅亡。

而事實似乎并非如此,眼前看到的這兩個,看上去高大強壯,之前神出鬼沒的速度也讓人不寒而栗。

“就是他!就是這個怪物!”昆布尖叫一聲,捂着傷口跳了起來,驚慌失措地拿着刀指着那兩個人不斷地揮舞着。

“放下!”程侃低喝了一聲,想要制止昆布這種無異于挑釁的瘋狂舉動。

但晚了,那兩個站在霧裏的人突然沖了過來,速度快得驚人。

沙左瞬間明白了為什麽之前他們始終看不到跟着他們的是什麽,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移動的時候,一個人已經沖到了他們面前。

沙左聞到了一種怪異的味道,像是食物腐敗之後發出的,同時也聽到了那種跟了他們一路的粗重呼吸聲。

完了。

居然要死在這樣一個怪物手裏,而且這怪物還這麽臭……

沙左不甘心,盡管他努力讓自己接受被終生流放的現實,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剛踏上這個島就死掉的現實。

就算這裏是地獄,他的地獄之旅還沒開始,居然就這麽死了?

但讓他意外的是自己沒有受到攻擊,所有的人都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那兩個人已經從他們中間掠了過去。

唯一的變化是手舞足蹈的昆布不動了,幾秒鐘之後他向後一仰,倒在了地上,胸前的幾層衣服被整齊地割開,露出了胸口上兩條橫貫而過的長長的切口。

血從發白的皮膚下湧了出來,很短的時間之內就浸透了他的衣服。

昆布沒有傷到脖子,卻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仰面躺着,不斷地張嘴喘着粗氣。

“刀上塗了東西。”程侃說了一句。

沙左回頭,看到那兩個人還站在離他們不遠的一棵樹旁,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們。

他有些不能理解,這兩個人似乎并不打算弄死他們,昆布兩次受傷都沒有傷到要害,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沙左看看程侃,這家夥還是蹲在地上沒動,沙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時候唯一還能指望的只有程侃,昆布已經倒了,卡倫就跟個呆子一樣瞪着血流如注的昆布,沙左有點着急:“怎麽辦?”

“不知道。”程侃的聲音很鎮定,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抓狂。

沙左沉默了,打肯定打不過,跑也不可能……

一直盯着他們的兩個人動了動,似乎在說話,但沙左能聽到的只有那種像被人掐着喉嚨似的喘息聲。

接着其中一個人慢慢向他們走了過來,沙左握緊了手裏的刀,哪怕是知道自己打不過,卻也絕對不能被人輕易放倒。

就在沙左打算拼死一搏的時候,空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尖嘯,震得人耳膜發疼。

“我們這麽倒黴嗎……”一直沒有出聲的卡倫說了一句,聲音裏滿是絕望。

這是德拉庫的叫聲,沙左估計自己永遠也忘不掉這種猶如來自地獄的鳴叫。

一片巨大的黑色陰影籠罩了過來,不用擡頭就能知道,德拉庫就在他們的正上方。

現在面對雙重威脅,恐怕就是聯邦政府特戰隊的人,也已經沒有逃生的可能。

“有你也沒什麽用啊。”沙左看着程侃說了一句。

“你看他們。”程侃根本沒理會頭頂的德拉庫,而是沖那兩個人的方向擡了擡下巴。

沙左順着看了過去,驚訝地發現那兩個人都擡起手按在了自己的耳朵上,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因為叫聲?”沙左雖說覺得這種尖嘯聲讓人受不了,卻沒想到這兩個人會因為這個聲音如此痛苦,并且似乎邊動都動不了了,只是在原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耳朵。

“機會,一人一個。”程侃沒有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說出這句話之後就沖了過去,手裏的三棱刀閃着寒光。

是的,這是機會,殺掉這兩個怪物的機會。

沙左被迫殺過人,那種經歷讓人惡心,他被關押在審判所裏的幾天裏,每晚都會因為惡夢驚醒。

但在程侃沖出去的同時,他沒有一絲猶豫地跟着也沖了過去,這種時候如果手軟,死的就是自己。

兩人的刀一先一後由下往上準确地斜插進了對方的胸口。

刀尖刺透衣物和皮膚,劃過胸骨時受到的阻力,甚至穿透身體時……所有的感覺都很清晰。

對手沒有反抗,緩緩地倒地,鮮紅的血液立刻順着三棱刀深深的血槽噴湧而出。跟他們一樣,這兩個怪物的血散發着同樣的腥味,也有着同樣的溫度。

沙左緊緊地握着刀,胃裏一陣翻騰,想要嘔吐的感覺非常強烈,他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會一口吐在身邊的程侃身上。

頭頂上的德拉庫又發出一聲尖嘯,沙左心裏一沉,擡起頭向上看去。

這只德拉庫比之前碰到的那只更大,遮掉了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幾縷光線,看得人腿軟。

但奇怪的是它始終只是在樹林上方盤旋鳴叫,并沒有沖下來的意思。

樹冠并不密,就算是那些又粗又大的樹枝,也不可能阻止德拉庫沖下來。

如果說現在因為他們沒有移動,所以德拉庫不會攻擊,但之前他和程侃過去捅刀子的時候,德拉庫也同樣沒有攻擊,是太遠了看不清?

“這是……”沙左有些不解,“已經吃飽了?”

“沒準是發現了食物叫同伴呢。”程侃接了一句。

“你們能不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麽!”卡倫哆嗦着小聲喊了一句,他一直貓在昆布身邊,現在昆布的呼吸已經很微弱,眼神也開始沒了焦點,“他怎麽辦啊?”

“不用管他,活不了了。”程侃的聲音很冷。

程侃的話說得很無情,不過的确是事實。

沙左對昆布沒有一絲好感,可在上島這短短的一兩個小時裏,接連看到了兩個人完全無法反抗地慘死,心裏還是說不出來地發堵。

還會有下一個嗎,下一個又會是誰?

遠處傳來一陣轟鳴聲,幾個人本來就已經被兩個怪物加頭頂上轉着圈意圖不明的德拉庫繃得快要斷掉的神經被再次狠狠地拽了一下。

“什麽聲音?”卡倫聲音有些發顫。

沙左沒有出聲,這聲音他熟悉而又陌生,這是摩托車的發動機。

AS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電力和新能源完全取代了汽油,能發出這種聲音的東西,除了飛機,只有他在博物館見到過的公元世紀的摩托車。而飛機的聲音顯然要比這個大得多。

島上怎麽會有摩托車這麽古老的東西?

“發動機的聲音。”程侃回答,同時擡頭看了一眼德拉庫,來的無論是什麽,只希望能把德拉庫吸引過去,他們才會有逃走的機會。

“發動機?飛機?”卡倫生長在平民區,博物館從來沒去過,也不可能有任何獲得這些知識的途徑。

“先閉嘴。”沙左皺了皺眉,這種時候誰也沒有心情去給卡倫解釋。

随着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接近,一直盤旋着的德拉庫突然長嘯一聲,向着聲音的方向撲了下去。

對于德拉庫選擇了新的大餐的決定,沙左感到松了口氣,往它撲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黑霧中有個黑影慢慢顯現了出來,伴随着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聲音消失,那黑影停在了離他們不遠的一棵樹下。

“是人嗎?”卡倫很緊張,他已經又驚又累都快站不起來了。

“是。”程侃盯着黑霧裏的影子。

一陣海風吹了過來,黑霧散去不少,他們看清了樹下的影子。

那是一輛黑色的四輪摩托車,沙左在博物館裏看到的是兩輪的,但在圖片上見到過四輪摩托。眼前這輛很大,寬大的輪胎上有着深深的齒痕,這車在島上的破爛路上開着應該會很輕松。

騎在車上的人已經下了車,個子很高,但跟現在已經被捅倒在地的那兩個原住民不同,看上去應該是個正常的人類,身上穿着一件看不清是鬥篷還是大衣的外套,差不多大半張臉都隐在外套帽子的陰影中,全身上下露出來的部分只有嘴和下巴。

讓人沙左放下心來的是,盡管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得出這人皮膚細膩光潔,有些蒼白,跟原住民那種皮下仿佛塞滿了球的灰色皮膚有着天壤之別。

這起碼看上去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類。

這人站在車旁邊看了他們一會,慢慢走了過來。而沙左這時才看到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巨大的東西——一只德拉庫。

這場景讓人覺得無比詫異,兇悍殘暴的德拉庫正搖晃着巨大的軀體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看上去就像是這個人的……寵物。

這人步伐很平穩地走了過來,經過幾個人身邊的時候停了停,轉過頭面向他們,似乎是在打量着他們。但沙左看着他幾乎被帽子擋掉一半的臉,不知道他是用眼睛看的還是在用鼻子聞。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沙左想開口,但程侃都沒有出聲,出于謹慎,他也保持了沉默,只是迅速地掃了一眼這人。

個子高了自己差不多一頭,腿很長。

這人身上穿的東西是什麽材質的無法判斷,但不是流放犯人的防寒服,褲子依稀能辯認出是皮質的,應該是某種動物的皮,有些粗糙,跟他腳上的長靴是同一種質感。

吸引了沙左目光的是這人腿上纏挂着的一條細長的銀色金屬鏈,鏈子每一環上都有一圈細細的小刺,看上去很鋒利,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紮破他的褲子……

這人似乎對他們沒什麽興趣,在他們面前停留了一小會就轉身往兩個倒在地上的原住民屍體走了過去,彎腰在他們身上細細翻找着。最後拿起了掉在地上的兩把三棱刀,低頭仔細地看着。

程侃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沙左扭頭看過去的時候,發現程侃臉上的表情跟之前鎮定冷淡的樣子有了很大變化,他說不上來,只感覺程侃似乎有些激動,或者說……是興奮。

“納伽,”程侃盯着那人的背影,聲音有些掩飾不住的顫抖,“你……還活着。”

“啊,”那人淡淡地應了一聲,嗓音很低沉,帶着些沙啞,他沒有回頭,把刀輕輕抛了起來,刀在空中轉了幾圈落回了他手中,“你又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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