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由之城
沙左的手以極其緩慢地速度一點點往上挑,慢到他覺得自己是不是都沒動過,但對納伽這樣似乎有着超強感觀能力的人,小心一些沒錯。
在他的認知裏,這無疑是非常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的一種行為,但現在是在獵狼島,這個地獄一樣的世界,教養,素質就像是被不斷嘲笑着的多餘的東西。
他不知道看到了納伽的臉對于自己更好地在這裏活下去有什麽幫助,他只是想要弄清這個把自己救了出來,還要帶着他去自由城的神秘人到底是什麽樣的。
“你應該憋氣。”納伽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沙左被吓得猛地縮回了手,坐到了毛毯上,又往後蹭着退了一截:“你醒着?”
“你喘氣跟刮風一樣。”納伽把帽檐又往下拉了拉,比之前更低了,他語氣很冷,但沒有生氣。
“不至于吧,我……沒有惡意,”沙左有點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他倒回毯子上,“我只是想看看你長什麽樣。”
“睡吧。”
“嗯,晚安。”
沙左習慣性的這句晚安讓納伽擡了擡下巴,遲疑了一下才開口跟着說了一句:“晚安。”
常飛每天睡覺的時間很短,三四個小時,但他睡眠的質量很高,能讓他保持頭腦清醒,也能保持足夠的體力。
不過今晚他沒有睡覺,他坐在牢房改成的會議室裏。四面都是黑岩石,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這間屋子跟之前做為牢房時的區別不大,多了一張很舊的桌子,幾張椅子,四面牆上跳動着的火把讓本來就低矮壓抑的空間變得更讓人透不過氣來。
這座監獄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座黑暗的城堡,歷代主人都沒有改變過它的主要格局,只是陸續完善了一些設施。龐卡成為這裏的主人之後,這一切都停頓了,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龐卡要求一切按監獄最初的樣子保持下去,不再做任何改動。
不過因為人口增加,增建了不少房屋,這些後期建設的房屋沿襲了最初監獄的風格,黑色岩石,除去生存最必須的東西之外,再沒有多餘的裝飾。
常飛從來沒有過任何不适應,他從有記憶的時候開始,這裏就是這樣,簡單,黑暗,壓抑,所有的人都在生存的邊緣掙紮。
連希望都是黑色的,這才是我們的新世界。
他對面坐着一個穿着深紫色長袍的人,滿頭白發亂七八糟地沒有任何修剪,這人跟他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他能聞到這個人身上濃濃的草香味,常年跟各種植物汁液打交道留下的味道。
這個人叫摩加布,是龐卡的祭司,有一張蒼老得布滿了溝壑的臉,據說他活了很久,比這城堡裏的任何人都久,比龐卡這種年輕的主人更是要久得多。
常飛覺得他像一只真正的怪物,死不掉,也不像還活着。
“還有三天,”摩加布伸出手指在桌上輕輕劃了一下,長長的指甲因為長期用植物制作各種藥劑被染成了墨綠色,“這座島的血液将會是一年之內最澎湃的時候,我已經挑選了祭品,但還差一點。”
“差什麽。”常飛手撐着額角看着摩加布。
每年一次,龐卡樂園裏最盛大,最瘋狂,也最能讓人血液贲張的時刻就要來到了,這是城堡裏的人見到龐卡唯一的機會,他們就像期待着膜拜黑暗之神一樣,期待着龐卡現身。
“一個女人,一個從自由城來的女人。”摩加布有些渾濁的眼睛裏閃出了光芒。
“我去弄。”常飛不喜歡摩加布的眼神,貪婪而瘋狂,沒有信仰。
“三天之內,常飛,”摩加布撐着桌子站了起來,身體向他這邊微微傾了傾,壓低了聲音,“獵狼島要有大變化了。”
常飛沒有回答,也沒有看他,站起來走出了會議室。
大變化?摩加布每年都會這樣說,要有大變化了。常飛不屑地冷笑了一聲,獵狼島如果要有大變化,只能是因為一件事,龐卡的黑暗占據了這個島,把這裏變成真正的黑色樂土。
龐卡的住所在城堡的最深處,孤零零的一座房子立在山崖邊,周圍三百米之內禁止任何人靠近,就算是常飛,如果沒有得到允許進入,同樣會被格殺無論。
常飛今天沒有需要見龐卡的事,他靜靜地站在那條無形的警戒線之外看着那座黑色的房子。
空氣裏彌漫着海水的腥味,整個城堡都被這種腥味包圍着,但唯有龐卡這裏的空氣他會有不同感覺,混雜着龐卡身上那種特別的氣息。
也許只是錯覺,他太久沒有觸碰到龐卡的機會了。自從十歲之後,他雖然還擁有出入龐卡房間的特權,但卻再也沒有靠近的可能,他甚至已經有很有沒再看到過龐卡的臉。
最後的記憶是龐卡蹲在他面前,手指在他臉上輕輕掠過,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從今天開始,你長大了。”
常飛轉身離開,大步向狩獵隊的聚點走去,三天之內,一個自由城的女人,時間很緊。
黑色的窗簾被挑起一個角,直到常飛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被輕輕放下。
“繼續我們之前的話題?”身後有個聲音在說話。
龐卡轉過身,全息畫面裏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正看着他,他在椅子上坐下:“我要的藥,狂歡日之後就要拿到。”
“沒有問題,”那人點頭,“但我們還需要人,最近會有突破,你上回送過來的人不夠。”
“每個月一共才多少人上島,”龐卡仰了仰臉,臉上的金色面具劃過一道細細的光芒,“我這裏的人,合要求的我可舍不得給你,自己去自由城打獵吧。”
“龐卡,我們有約定,而且自由城有反對勢力,我們不能暴露,”那人皺了皺眉,“你們不是新弄到兩個犯人嗎?”
“這都被你知道了,”龐卡擡起手,手指在面具上輕輕敲着,發出悅耳的金屬音,“有一個跑掉了,還有一個嘛……不能給你們。”
“為什麽?”
“長得還不錯,我的人很久沒有碰過這樣的了,我得留着。”
“那你的人裏面,挑一個給我們,那個常……”那人拉了拉制服的領口,似乎有些不爽。
龐卡沒等他話說完就打斷了他:“不,将軍,不行。”
“龐卡,你是想破壞約定嗎!”
“怎麽樣,”龐卡站了起來,面具下傳出笑聲,他張開了雙臂,窗口刮進來的冰冷海風吹起了他身上的寬大長袍,“殺了我?”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會,轉身離開,幾秒鐘之後,全息畫面消失了。
沙左感覺自己根本還沒得及睡着就醒了,一直以來嚴謹的作息時間讓他的生物鐘準時在早上六點啓動。
不過他睜開眼的時候,四周還是一片黑暗,完全沒有一絲光線,一直亮着的照明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關掉了。這種絕對的黑暗讓沙左緊張,他擡起手在自己身體周圍揮了揮,沒碰到東西,他試着叫了一聲:“納伽?”
沒有人回答。沙左猶豫了一小會,坐了起來,屁股和腿上的傷有點疼,但不太嚴重,之前納伽給他吃的那種草的麻醉作用還沒有消退。他試着往納伽坐着的地方移動了一截,然後伸手過去摸了摸,沒有人,他的手直接摸到了岩石。
“納伽!”沙左提高聲音,又轉了方向,往照明器的地方摸過去。
好幾分鐘之後,他終于在自己睡覺的毛毯邊上摸到了照明器,打開之後,黃色的光亮讓他心裏松了一口氣。
小小的山洞裏一切東西都沒有變化,但納伽不在。沙左站起來,拿起照明器走出了洞口。
洞口外面是一個狹長的岩石通道,他慢慢走了出去,來到了昨天看到的那個大一些的洞裏,沒有人,再左轉往外,他記得納伽帶他進來的時候,摩托車就停在外面,但現在外面卻什麽也沒有。
繼程侃無聲地離去之後,納伽也同樣在他沒有覺察的時候走了?
這種滋味相當不好受,他拿着照明器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不敢随便離開這裏,就目前來說,這裏很安全,而且納伽說了還要帶他去自由城,那麽就在這裏等他好了,如果他一直不回來,那就等到餓得不行了再出去想辦法好了。
沙左回到睡覺的那個洞裏,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除了昨天他喝水的瓶子不見了之外,一切都還是原樣,沒有任何改變。
他對自己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很有自信,他連洞壁上挂着的那些刀和槍有沒有挪過位置都能發現。
他躺回毛毯上,手枕着胳膊瞪着洞頂發呆,現在什麽也不想思考,盡管需要他思考的事很多。
沒多久沙左就聽到了一陣摩托車的聲音,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把照明器關掉了。聽聲音摩托車是在洞口停下了,應該是納伽回來了。
但出去謹慎,沙左沒有出聲。
腳步聲不急不慢地走了進來,接着他聽到了納伽的聲音:“起來,出發。”
沙左打開照明器,看到了納伽站在他面前,手裏拿着昨天裝水的瓶子,裏面已經裝滿了水,還有一瓶濃縮營養液,上島時每個發給犯人的包裏都有的那種。
“謝謝,”沙左接過來,倒了一點到瓶子裏喝了一口,“你還有營養液呢。”
“嗯,”納伽應了一聲,打開了一個箱子,從裏面拿出了幾件衣服和一雙鞋扔到他身後的毛毯上,“上島犯人的配給,殺一個就有了。”
沙左正在喝水,聽到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被嗆了一下,猛地一陣咳嗽,瞪着自己手裏的營養液,簡直難以置信:“你殺人就為拿瓶營養液?”
“你以為呢,”納伽嘴角挑出個微笑,又很快地收了起來,“快穿。”
沙左盯着納伽看了一會,拿過衣服套上了,都不是什麽特殊材料,一件是毛的,很厚,褲子和外套都是皮質的,跟納伽現在身上穿的基本一樣。
看着他穿好衣服,納伽轉身出去了。沙左跟上,心裏還在翻騰,這個人究竟是幹什麽的?怎麽能把殺人說得這麽輕松!
跨上納伽摩托車時,沙左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的是殺人拿到的營養液?”
納伽發動車子,但沒有開車,停了一會,才慢慢轉過頭面對着沙左:“不是,關掉照明。”
沙左關掉了照明器,他不知道納伽說的是真是假,但這種情況下,無論真假,他起碼能求個安心。
這回沒等納伽要求他閉眼,沙左自己先閉上了眼,他摸不透這個人,也不想跟他有什麽瓜葛,比如看到了他秘密通道出口之類的,他現在只需要在這個島上能有一個落腳之處,容身之所。
盡管是閉着眼睛,車開出這個熔岩隧道的時候,他還是有很明顯的感覺,寒風突然刮了過來,眼前也有了光感,還能感覺到路開始變得颠簸,似乎有些泥濘,車一直沒有走直線,像是在挑着路開。
又開了一陣子,他才開口問:“我能睜開眼了嗎?”
“嗯。”
睜開眼之後沙左看到的是一片稀疏的樹林,跟上島時穿過的那片林子相比,這裏的植物或者不能說是樹,無論是樹幹還是樹枝,都纖細了很多,看上去更像粗壯高大些的灌木,還有大片如同倒伏着的爬藤植物一樣的東西,綠色中帶着紫色的藤蔓覆蓋在地面上。
讓沙左有些驚心的是,這片林子是泡在水裏的,這些藤蔓下面能看到連成片的水面,他們四周都是水,哪怕是納伽的車拐來拐去開過去的地方也全是水。
沙左沒見過這樣的環境,有些緊張,如果都是深水,納伽的車總不能在水面上開,但如果都是淺水,他又沒必要這樣拐着走了,也就是說,納伽挑出了能通過的淺水地帶,他是怎麽做到的?
“這是……什麽地方?”沙左下意識地抓緊了納伽的衣服。
“沼澤。”
“沼澤?”沙左迅速在腦子裏調出了關于沼澤的印象,難道不應該是像他想像中的那樣,是泥潭一樣的嗎……
納伽沒回答他,沉默地開着車,面對這個從來沒有人能活着穿越的地方,他不需要去辯認哪塊水面下有能讓車開上去的泥地,像山上那些岩漿凝固後的溝壑一樣,他對于這些幾十年都沒有變過的路了如指掌。
自打當年被那些人逼進這片被稱為死亡沼澤的地方連續幾十天生不如死之後,這裏就成了他最好的栖身之所。
這片被高大灌木和藤蔓占滿的水域,不,沼澤,面積不小,加上納伽走的不是直線,他們用了估計得差不多一個多小時才開上了幹燥的碎石地面。
前方是一個小小的山谷,路依然很難通過,兩邊的黑色小岩石山不高,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盡管山不高,遮擋住沙左的視線還是很輕松的,所以當納伽把車開出山谷,一大片像平原一般混雜着黃沙和黑色碎岩的平地出現在沙左眼前時,他被震驚了。
獵狼島比他想像中的要大太多,而這個島的中心顯然不是那座火山,火山應該是在島上靠近東邊的海岸邊,眼前的這片可以用遼闊來形容的土地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島嶼。
地面上全是體積不大但鋒利嶙峋的黑色岩石,岩石的溝縫中堆積着不知道多少年以來被寒風刮來的細細黃沙,只有這些看上去跟海岸邊的海沙相同的細沙,還能證明這裏還是獵狼島。
沙左看着眼前的景象,很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直到納伽下了車,開始檢查輪胎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這樣的地面,會割破輪胎吧?”
“單程可以,”納伽踢了踢車輪,重新跨上了車,“要換了輪子才能回來。”
車開上岩石地面時,沙左差點被颠得從車上摔下去,一着急趕緊抓住了納伽的胳膊才算坐穩了,不敢再松手。
“腰。”納伽很簡短地說,動了動胳膊。
沙左反應過來這樣抓着胳膊應該是影響了納伽控制方向,換成了摟腰。
這種颠簸得人頭暈眼花上竄下跳的路讓沙左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颠斷了,幾次都差點咬到舌頭,甚至有些反胃想吐。而這片岩石平原似乎沒有盡頭,不知道還要開多久。
大約這麽折騰着過了半個小時,沙左終于扛不住了,他把額頭頂到納伽背後,閉上眼睛:“還要多久,我想吐,颠得很難受。”
納伽沒說話,又往前開了快二十分鐘,把車停下,說了一句:“到了。”
沙左松了口氣,擡起頭睜開了眼,但馬上愣住了,四周跟之前沒有任何區別,依然是黑色岩石地面和黃沙,他瞪着納伽:“到哪了?”
“自由城。”納伽坐在車上向前方指了指。
沙左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過去,在很遠的地方,遠到不仔細看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片黑色的影子,看上去像一大片低矮的建築群,相比龐卡的城堡,這些影子看上去無比矮小,他愣了愣:“這就是……自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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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